
第8章 镇祟
周驼子受到了平生以来最大的礼遇。
那个被称作将军的人,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赤着脚走到他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身体已不是自家的。
以至于他在听到面前那人,说些“有田同耕,有饭同食”之类的他听不懂的话时,他不自觉就跟着点头。
将军拉起他的手,所有人便开始呼喊。
他想跟着呼喊,可他早已哑了声,于是他便只好努力挺起身子,试图扳正他那佝偻了一辈子的腰。
然后,将军说要买下已经死了的牛娃。
从那捐税的箱子里,抓出了一大把铜钱碎银,塞进他的怀里。
周驼子数不清这些钱有多少,他只感觉腰又被坠得弯了些。
不要吃牛娃……
他费了所有的力气才把一句话磕磕绊绊说清楚。
将军只是笑,然后转身走回了来处,走到了他的子民,他的兵勇身旁。
“有衣同穿,有钱同花!”
他们赤着脚,看着他们的将军,如睹神明。
周驼子带着女儿第一次走进了胤州城,他已故的祖父同他说过,城内的耗子洞里都能掏出金疙瘩来。
他本来是不信的。
但他看着赤脚的他们,大笑着从那仙宫也似的宅子里,搬出一箱箱、一抱抱的金银珠宝来。
珠光宝气,刺得人眼睛生疼,脑袋发昏。
但他很快清醒过来,因为他看到一个穿戴如同画上仙女也似的女子,哭喊着逃出了宅子,又被拖了回去。
他扭头看向身旁头脸脏兮兮、几乎看不出肉色的周莺儿,脑子从未这般清醒过。
得活着,得走,他告诉周莺儿。
于是他花了一半用牛娃换来的钱,带着周莺儿登上了躲避乱贼的商船。
封闭的船舱里难见日月,也不知过了多久,沤得发馊的父女两被撵下了船。
泯州到了,这是安平,他们说。
安平是哪?周驼子不知道。
但他知道,藏在背后的钱足够父女俩在这个没有山神爷,没有乱兵的地方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一枚枚带着酸味的铜钱,一粒粒发黑的角银,死死粘在他驼背的皮肉上。
薄如刀刃的铜钱边缘,尖利的碎银块,钻进他坏死的皮肉里。
他让周莺儿把它们一块块,一枚枚扒了下来。
周莺儿心疼地哭,可他却在笑。
这些钱足够他们在城南买下一间房子,重新养上鸡鸭。
“再给莺儿寻个本本分分,能让她欢喜的夫家。”
他看着换上新衣,梳洗得干干净净的周莺儿,笑盈盈地想。
……
城里的牙行很快为他们找到了合适的房子。
“也算你爷俩点子好,恰巧撞上我们少东家心情好,不然这点钱,可寻不到那么好的房子!”
房牙子这么告诉他,他便陪着笑连连点头。
好像那房子真是这牙子施舍来的。
那牙子见他这样,兴头也就提起来了,把手背着,抬起下巴指点起来。
“这边,看到没?没事少去晃悠,住得是南城有名的悍妇,你们俩可招惹不起,不过这婆娘……嘿嘿!”
牙子忍不住拿眼去瞟周莺儿,见周驼子拿眼盯着自己,又转过头继续。
“那边抱鹅的老妪,是那婆娘的婆婆,平日里只装看不到便好,不然可够你们受的。”
“喏!再往上走,砌围墙的宅子看见没?那里住着个姓孟的屠子,若要宰些禽畜,就去请他。”
“平素有个撞客闹祟,也去寻他,那家伙手里的刀,恶鬼都怕!凶得很!”
“比找衙门里的阴阳生,可实惠多了。”
……
牙子就这么拿着架势指点着,一路领着父女二人来到一座三间瓦房围成的宅院前。
屋顶的泥瓦是新盖的,屋檐下还蓄着燕子的泥巢。
院前的篱笆也是新打的,木槿条上还挂着碧油油的嫩芽儿。
房子谈不上气派,但足够敞亮规整。
周驼子满是欢喜,牵着周莺儿进了院。
全没注意到,那房牙子身后,无声无息间又多了四个露着膀子,一脸邪笑的男人。
待到他发现时,院门已被堵住。
“走水啦!”
他扯着沙哑的嗓子发狂地喊,拉着周莺儿往屋里跑。
却又看见屋门的阴影处,闪出个鬼影儿般的男人来。
金线团花的靴子,狠狠踹在他肩膀上,把他踹得倒飞而回。
他骨碌碌滚成一团,一身新买的麻衣染满了黄泥。
“老猪狗,凭你也能生出这么个俏生生的美人儿来。”
他的罗锅儿着地,院门口的人一脚踩在他的腰上。
于是他又成了个翻壳儿的乌龟,不论如何挣扎,都爬不起身来。
屋子里的人戴着翻沿儿的圆帽,从屋子里够出张苍白的脸。
看见他这幅滑稽模样,便夹着嗓子扯出串难听的笑来,震得额边挂着的两个红绣球好一阵乱颤。
周莺儿被他一手揽在怀里,用虎口锁住嗓根,发不出声来。
她用尽全力踢打挣扎着,一只绣鞋飞到了周驼子身旁,旁边怪笑的恶奴便如同饿狗争食般扑上去将之捡起来,放到脸前闻着。
然后屋里那人又哈哈大笑起来,将周莺儿拖进屋里,关起了门。
“走水啦,走水啦!”
周驼子又发疯地喊,发疯地挣扎。
那几个恶奴就抱着臂膀,嬉笑着用鞋底踩住他的四肢,堵住他的嘴。
血水带着碎牙往他嗓子里面灌,他失去意识之前,只看到道旁缩回去几颗探着的头。
……
“爹爹……爹爹……”
周驼子被唤醒时,正躺在乱葬岗里。
一只头长肉瘤的野狗死在他身旁,嘴里还叼着块从他大腿上撕下来的肉。
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痛,他拿手去摸伤口,没有一滴血。
骨头和肉芽之间翻滚着白花花的蛆虫。
他又抬头去看飘在树梢上的周莺儿,只看到她浑身湿哒哒的,一头长发遮住了面颊。
“莺……”
他想呼唤自己的女儿,却半天也发不出声来。
“爹爹,报仇!”
“对……报……”
他呓语着,带着滔天的恨,走向安平县城。
但他又一次被阻在城外。
他呆滞地望向城门口,紧闭的城门上镶着个熟铜雕铸的武将,盔甲熠熠,戴剑执矛。
看着这尊武将,他本能地生出惧意来,像个受惊的家禽似得弯下身子,蜷成一团,把脑袋缩进臂弯里。
周莺儿轻飘飘地落下,护在他身前,而后一动不动,似是在等待。
也不知过得多久,那尊神威凛凛的武将终于有了异动。
大团碧油油的火焰从祂脚底窜起,转瞬之间就爬满祂的身躯。
神光熠熠的盔甲变得锈迹斑驳,腰间锋锐逼人的宝剑也失去了光彩。
那双凶戾的虎目被血色填满,狰狞的獠牙自祂口中升起。
周莺儿顾不得多看,卷起一阵阴风,裹住周驼子,就往城门里飘去。
入得城后许久,周莺儿才听到一声饱含愤怒和不甘的咆哮,震得她一阵发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