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猪为什么喜欢吃麦芽糖?
当我自己拎着行李到著名的育才高中报到时,在学校大门口,我看见了从一辆名贵的黑色汽车里下来的伊北北,我并没有认出来他。之所以目瞪口呆般地看小车里下来的这个男生,是因为他的确够帅,就……多看了几眼,还咽了口唾沫。
当我来到操场,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看一个有些怪异的“人群”时,我也跟着看。哦,原来是六个老人和一个漂亮女生,六个老人一定是所有的直系亲属。漂亮女生说话时头一扬一扬的,脸在阳光下粉红粉红。六个老人不时地喊一声“姚姚”的,喊得我只注意那个女生卡通美少女般的脸庞,根本没看清六个老人的长相。我并没有意识到她就是韩姚。
当看分班大榜时,除了看见我的名字,还有“伊北北”和“韩姚”。我怕看错,又看了一遍。
就在这时,韩姚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一回头,发现了身后冲我坏笑的伊北北。
韩姚掐了一下我的胖脸蛋:“王小筑,怎么不搭理我们?”
唉!瞧,他们早认出了我,可我没有立刻认出他们。
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我长得有特点。
1
我好像是我家所在的老式木制房子里最爱吃麦芽糖的孩子,上学前班的那个暑假尤其甚。只要听到窗外卖麦芽糖的阿姨拖着长音喊“麦芽糖——来”!我就从猪猪储钱罐里倒出一角钱,拿着小碗飞快地跑着下楼,这时谁要是喊我名字我都听不见。阿姨自我三岁起就认识我,一看见我,笑眯眯地点点头,用一根竹棍从桶里搅上一些金黄的、稠稠的麦芽糖放到我的小碗里。我会迫不及待地立刻伸出舌头舔碗,旁边多半会传来邻居小男孩和我同岁的伊北北不怀好意地笑骂:“王小猪,猪为什么喜欢吃麦芽糖?答对了有奖,送你一块德芙巧克力。”我不理他,端着碗径自跑上二楼的家,这时,我才会听得见脚下木楼板“咚咚”的声音。
我当然不叫“王小猪”,我叫王小筑。我长得像我妈,我的嘴长得大些,嘴唇长得厚些,鼻头肉多些,两只鼻眼微微朝天,所以,伊北北叫我“王小猪”。我……我真的喜欢吃麦芽糖吗?也许是真的,因为我没吃过别的糖,除了吃过别人结婚时的喜糖,我平时的零食只有麦芽糖。伊北北说的那一块德芙巧克力要好几块钱,妈妈说够我吃一个月的麦芽糖了。是吃一个月的糖好,还是吃一天的巧克力好,我妈的决定是让我吃一个月的糖——麦芽糖。
“王小筑,我的德芙巧克力给你吃。”当伊北北又一次不怀好意地问我“猪为什么喜欢吃麦芽糖”时,漂亮得如同芭比娃娃一样的韩姚仗义地从小兜兜里掏出一块递给我,我心中欣喜若狂,却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而且,我妈和所有的妈妈一样都讲过:“不经大人允许,不许吃别人的东西。”可是,我想吃德芙巧克力,我没吃过,我到底拿不拿呢?正当我犹豫的时候,可恶的伊北北一把抢过韩姚手里的德芙巧克力。换了我,除了傻眼不会干别的。可是,同龄的韩姚如同小母老虎一样冲向伊北北,一手揪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如同五支底部连在一起的尖刀,刺向伊北北的脸,顺势往下一滑,伊北北“哇哇”大哭,扔下巧克力,带着五条血印子落荒而逃。
韩姚拣起巧克力递给我。我觉得不吃不够意思了,人家刚才经过浴血奋战的,我就接了过来。还没等我把巧克力送到嘴中,伊北北的妈妈带着还在哭泣的他正向我们走来。我无比钦佩的韩姚啊!拉着我不急不慢,正常走路,到了一楼的她家窗户下,她冲里面喊:“奶奶,外面有人找!”
当韩姚的奶奶和伊北北的妈吵成一团的时候,我们嫌吵,又跑进二楼的我家玩,边玩边猜测两个女人谁能赢!
“当然是我奶!”韩姚得意地说。
“我的我的天!”我有些张牙舞爪起来,可下出了口对伊北北的恶气。
我看一眼病榻上的我外婆,干瘦的她正看着我们笑,我缩了下脖子。
2
如今看到伊北北,尽管他脸上再也没有坏笑,我仍旧心有余悸,连他唤我名字时我还纠正:“那……那个字是四声,不是一声,这么大了,不许叫外号,给邻居留点面子。”
“是四声,我读的是四声,是‘筑’不是‘猪’。”伊北北认真地说。天哪!不纠正还好,一纠正倒引出来我的痛苦往事。
韩姚又伸出了一只手掌,可不再是胖嘟嘟的了,是女孩纤细的手指和薄薄的手掌;表情也不再凌厉,灿烂的笑容始终在她的脸上。
3
吃麦芽糖的时候,我的朋友只有一个——韩姚,我的敌人有两个——伊北北和我妈。
我妈是中学音乐老师,上音乐师专时学的是民歌,嗓音尖、脆、亮。
我妈是个完美主义者,用完美这个标准去要求自己,也要求别人。
我妈很优秀,教音乐的副科老师居然一直当班主任。
我妈很严厉,外人几乎没有人见她笑过,我外婆说有笑过,我也见过,可别人都说没见过。
我爸是啥样,我不知道——我指的是性格,照片我见过。听我妈说,他是我妈师专的同班同学,也很优秀,也很严厉,也很完美主义,不过和我妈不同的是,他长得帅。
我爸不要我妈和我,一个人到天涯海角闯荡去了。天涯海角在哪?我妈说不知道,我就不再问。我怕她流泪,因为她始终在爱着他,比爱我更甚——我没听过她骂我爸,竟是骂我来着。我妈常骂我的一句话是:“你怎么长得像我?像你爸多好!”
当麦芽糖经过改进成了一片片的,里面还裹上了花生时,我知道我长得是有些像……猪了,知道打扮自己了。我不想长成我妈的样儿,想像我爸。
敌人我妈这样管从三岁起的我:每天背一首古诗/练声一小时/练两个小时钢琴/练一小时书法/练一小时绘画/练习语文/练习数学/练习英语/练习……我在练习这些时,她常常用极为严厉的眼神看着我,间或用极为严厉的声音呵斥我。
知道我为什么只能吃麦芽糖而不能吃德芙巧克力了吧?钱都被我妈用在教育我的上面。
可我很笨,那些东西没几样练得让我妈满意的,连唱歌都没办法像我妈我爸那样唱得好,可这,我认为真不怪我,天生的五音不全,外婆说:“精神头儿都长在父母身上了,就没轮到筑筑!”多好多正确的理由啊!可我妈她就是不信,生生地要把我练成全能女才子。
没办法,吃人麦芽糖,怎能不服管呢?
练吧练吧。
我没多少时间跟韩姚在一起玩,每次玩,都跟犯人被放风似的,我不舒服,韩姚也不舒服,幸好我俩还在一所学校学英语。
我曾经有一个小小的理想,就是亲自动手,而不用韩姚帮忙打伊北北一顿。
从幼儿园到小学,他把我的外号传遍每一个角落,恶毒得就像狼外婆。谁愿意有个“猪”的外号呀?小猫小豹子小老虎小金鱼哪个都行,可就是不能叫“小猪”呀!人家还是个女孩子嘛。班上,只要有“猪”这个字从任何人的嘴里出来,大家都看向我!讨厌不?
小学时,还没等我实现我的小小理想,伊北北和韩姚的家都搬走了,许多人都搬走了,楼里还有一段时间空空荡荡,只剩下我家,倒是没过几天,又有一些人搬了进来。
伊北北走了,“王小猪”的外号却留了下来,一家小孩传一家小孩的,叫得蛮响亮的,就是,当然,不好听。
你能想象这样一个画面吗?一个小女孩,可能是天底下最胆怯的孩子,已经被一群孩子狂呼着“王小猪”逼到了墙角,回头看看,后面就剩下了墙,再也没有了退路,眼光充满着惊恐地看着侵犯的敌人。可是,她越是这样,敌人越是要乘胜追击,“王小猪”的呼叫声更高,她瑟缩着,恨不得回到娘胎——那里最安全。
初中以前,我上课从不举手发言,我从不主动跟老师同学打招呼,我没朋友,成绩不错的我也没有自信,连在地上看到能够买好多好多麦芽糖的钱都不敢捡起来。
连亲娘老子都骂过我:“你笨得真像头猪!”
4
育才高中是寄宿学校,所以我们每个报到的新生都拿着大包小裹。当校长宣布新生入校大会结束后,家长们鱼贯退校,剩下我们这些学生从此以后“独立生活”——育才高中是全市重点中的重点,又是重点校中唯一的一所寄宿学校,为学习上这里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家长们想让他们的子女早日从心理上长大。
我虽曾叫“王小猪”,也有些胖,吃麦芽糖长大的我其实没多少劲。我吃力地拎着我的两个大包裹往寝室里走,韩姚也一样,老友相逢,又在一个班一个寝,我们说笑着倒也没觉得累。本以为,就这样,我和韩姚一个“经历”回寝。没想到,才走到一半,韩姚的一个包裹就被后面的伊北北接了过去,他还非要送她回寝,对韩姚身边的我,完全地当成了透明人。我偷眼看看我和韩姚的包裹,暗自比量着重量差别,结论是,一般沉。看!帅哥伊北北昂首挺胸一手拎自己的两大包裹,另一只手拎韩姚的大包裹,完全具备男子汉的气概,韩姚呢,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儿,连跟他客气都没有。
伊北北真是活该,要是帮我拎,嘻嘻,起码最后我无论如何会说声“谢谢”!
我嫉妒着,愤恨着,不满着,甚至,在心中臭扁了伊北北一顿,“实现”了我曾经的小小梦想。
很快,我嫉妒的情绪就烟消云散,韩姚真是我的好姐妹,我的首位也是永远的闺密,她强烈要求和一个女生换了位置,外带用贿赂手段给了人家两块德芙巧克力,住在我的上铺,手麻脚利地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又下来帮我收拾。接下来,我们就连上厕所都一起行动。
韩姚说的一句话又触动了我的伤心事:“你怎么还这么老实呀?”
“老实”在当今好像即使不是贬义词,也称不上是褒义词,可能就是中性词。听了韩姚的话,我又心潮澎湃地想当年了。
5
我跟我妈在一个初中,刚上学没几天,班主任就找我妈反映我的性格问题:“张老师,你的女儿一点也不像你!老实听话,很乖巧的。”我妈得意地听着这非褒非贬的话,一点都不在意她的形象在我的对比下不那么好。当我妈把这话转给我时,我的逆反心理上来了。
然而,我没多大反抗能力,顶多是我妈说我时,她一转身,我就在她背后对口型,如果这时有人细看,就会看出我在反驳她。还有,我一反常态,上课积极发言,开始打着结巴讲话,到初二发言就比较顺利了,有一次,还斗胆参加校学生会竞选,虽然第一轮就被刷下,用我妈的话说:“已经够可以的啦!你这笨孩子!”
唉!我哭笑不得:这是夸吗?
我成绩是不错,但还未到考上育才的程度,要考上育才不花钱的那种学生,必须要在全校排前二十名,我的成绩连花钱的名次都够不上呢。我妈以为就我的智力水平考上重点就行了,也没使劲逼我。上初三破天荒地劝我晚上别睡太晚,她越这么说我就越拼命学,直到三模,我的成绩进了全校前二十名,让所有人对我这“笨笨猪”刮目相看。
猜猜我在拼命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一般人都猜不到,连我自己想到时都吓了一大跳,主要就是伊北北的那句“猪为什么喜欢吃麦芽糖”。我不要再受人欺负,不要再遭人低看,低一点我都不干。我不要再当那个缩在墙根儿底下的“王小猪”,我就要当顶天立地的王小筑!
6
和伊北北一个班,让我重拾了旧梦。
军训半个月,我胆战心惊地生怕伊北北跟同学说出我当年的外号,天天拿眼睛瞄他,生怕一不留神,他就走漏了“风声”。这样子,害我出了两次大糗。
一次是晚上和韩姚上水房洗漱,我们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个女生对另一个女生说:“……王小筑怎么老看伊北北呢?她胆子也太大了吧?据说咱们对早恋者有极为严厉的惩罚。”
“我的我的天!”我在心里叫了一句,我能爱上伊北北?!打死我也不会的。
另一个女生说:“是呀,我也觉得奇怪呢。排横队时,我站在她旁边,她能越过我直勾勾地看伊北北,太不收敛了,倒别这么直接呀。再说,她那长相,有点花痴了吧?套用她的口头语,那就是‘我的我的天’!”
“哈哈……”水房里的人一阵哄笑。
我愣在水房外面,不知是进还是出,韩姚也有些哭笑不得,外带犹豫不决是不是进水房。
第二次大糗竟然在军训即将结束时,我要被老师当成典型报告给学校,为的是给同学们做榜样以儆效尤。这种榜样的名字叫做“疑似恋爱者”。育才学校规定,老师要每个月往教导处上报一次班级的“疑似恋爱者”,因为军训属特殊情况,结束前就要上报一次,估计是哪个学生告诉老师我的诡异情况的。更要命的是,我连累了伊北北。当老师找到他谈话时,他蒙了,据说发下毒誓证明自己的清白。老师百分之九十九地相信了他,也相信了我,还剩百分之一,那是老师考虑到有“万一的可能性”。结果就是,老师手下开恩,没有上报,撕了已填好的单子。但此事传为全班笑柄,一两天里我很抬不起头来,伊北北看上去好像比我更抬不起头来。我,特别想知道他的毒誓到底说的是什么。
我的外号叫“王小猪”,可据说猪也有聪明伶俐的时候。比如,为了转移同学们的注意力,在军训结束那天的篝火晚会上,我自称不会任何才艺表演,为大家讲个故事。我极为煽情地讲了一个没有见过父亲的小女孩的心路历程,中间竟然一点结巴都没打,感动得大家眼含热泪,完事后,几个女生还抱住了我,哭了几嗓子。
篝火晚会后,我们就回家。我刚冲完澡,我家的电话几乎爆满,全是询问我家庭情况的事,还有几个家长亲自过问此事,末了加上句“孩子,有事可以来找我们”。我在解释的时候,老妈就在旁边听着。一个电话打完,她张嘴就想说什么,可另一个电话又响起,她没机会说话。直到再也没有电话响起后,老妈几乎是狂怒着冲我大叫:“王小筑,从小我就告诉你,不许表现出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的软弱来,你怎么就不听?居然在篝火晚会上大讲特讲你的所谓经历。没有父亲怎么了?你缺吃少穿了?你个笨笨样。告诉你,你老爸要比所有人的爸都强!强百倍强千倍强万倍……”
我的我的天!要没有亿拦着,不知我妈口中的老爸要比人家爸强出多少倍来呢。
床上睡着的外婆都被母亲的大嗓门惊醒了,严厉地制止了我老妈她女儿的狂喊。
7
哦,对了。有一个理想,我保持了多年,一直没变过,以后也不会变,那就是见到我爸。
地理位置上的“天涯海角”在海南,可当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地点去问我妈时,我妈说,那不是她说的“天涯海角”,不是一个意思。那么,我妈指的“天涯海角”在哪里呢?我琢磨了好长时间,才琢磨明白——在她的心里,最深处,柔软而脆弱的地方。我探不着,进不去。就是说,要想见到我爸,得想另一个办法。
想什么办法呢?我曾经想过拿着我爸的照片去流浪,这种想法起始于我妈一次痛骂我,她骂我:“你就是个没出息的样儿!看看我班的洪豆。”女生洪豆是优秀,可做这种比较真是伤人,难怪她的学生有告到校长那里的,说她“语言暴力”,心计颇深的校长请学生家长来一起探讨处理我妈的方法,和他预想的一样,家长回到家里对自己的孩子实施“语言暴力”去了,原因很简单,我妈的班级升重点率是最高的!每当她教初一,好多家长挖门子盗洞地往里进,还有许多进不来的呢。她骂我骂得我心焦腹烂的,就想离开她了,于是策划离家出走。策划来策划去,我就是胆子小,小包都打好了,一想到我走后我妈会非常伤心,外婆的类风湿会加重,就没有实施。非要考育才中学这也是原因之一,能离开她一天是一天吧。
我一直没想出见我爸最好的办法来。慢慢说吧。
我躺在床上,想“王小猪”这事和我爸那事。
你们没当过“王小猪”,你们不知道我的痛。
你们都有爸爸,即使单亲家庭,你和妈妈在一起生活,你的爸爸也会“光顾”。
我上初中时,我妈已调离原学校三年,这所学校是全市最好的私立学校,是校长用一套两居室把我妈请来的。就是说,当年,老楼学区内的孩子都不和我一个中学,穷人家的孩子王小筑念的是学费昂贵的双语教学私立学校,当然,我的学费是全免的。我那要强的老妈硬是凭着一个人的力量将住房换到了全市最贵的地角,工资是以前的三倍。我在这所学校没有小学熟悉的同学,谁也不知道我的外号,“王小猪”的噩梦在老妈的奋斗下暂时告一段落。
在老楼时,曾经有一次,我妈让我上小卖店买一袋酱油,我先从窗户看楼下,发现有三四个孩子在那玩,其中就有伊北北,便说什么也不去。我妈生气了,一向信奉语言暴力而摒弃肢体暴力的她拧起了我的耳朵,说“养你真是没用,连袋酱油都不能去买,你怕什么”?我从未告诉她我的外号叫“王小猪”,那是怕她伤心,她知不知道这个外号我不清楚。所以,我不能告诉她我是怕人家起哄我才不敢去的。在老妈有些狰狞面目的逼迫下,那些叫我外号起哄我的小孩的脸倒显得不那么可怕了。于是,我拿着一元钱下楼去买。
果然,以伊北北为首的小孩们一见我就哄:“王小猪出来啦!王——小——猪,猪为什么喜欢吃麦芽糖?”
除了假装听不见,我能干什么?
猪应该是蠢的,对起哄谩骂应该是漠不关心的,尤其是对长期的这种行为更应该熟视无睹。可我做不到。大人们永远不明白,小孩子的世界是有阴暗面的,是有不公平的,是有恃强凌弱这一说法的。可是大人们却永远说什么“孩子的世界是单纯的,是美好的”,还有他们如何“愿意留在童真时代不愿意长大”这样的鬼话。
我是多么愿意长大啊!长大后,伊北北们自己会有了在欺负别人时应有的羞耻心,我也会有足够的力量去对抗。
酱油买回来了,和着我流在心里的泪水。
那时,我更想我的爸爸,尽管他抛弃了我们,但是,我仍旧是他的孩子,如果看到我受欺负,他不仅不会责骂我,而且还会因为我的倾诉而震怒。我的妈妈只会“严于律己”,如果我和别人吵架打仗,她只会认为我不对。
我的爸爸,你在哪里啊?
8
我决定倾诉,对韩姚,我要发泄出来,那样可能我就会好受许多。于是,第二天,我拿了过年时外婆给的一百元压岁钱要请韩姚吃麦当劳。
当我把我的痛在麦当劳里完全倾诉给闺蜜时,韩姚的表情有一点点莫名其妙,更多的是同情。她说:“我的外号很多呀,像‘饶命’、‘寒冷’、‘王宝钏’、‘大冰块子’……叫就叫呗,我还觉得亲切呢。我倒是能理解你,你的外号实在是难听,哪个女孩愿意被人叫‘猪’呀!何况现在咱们这花季!你还真别说,开始,我还真以为你对伊北北有点意思呢,要不你老看人家干什么?上帝啊!他那么伤害了你,可他又完全不知。要不,我找他说,告诉他别把你外号的事传出去?”
我摇了摇头:“原来我也这么想,可后来不这么想。现在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一直不能勇敢面对的是我自己身上的问题,我不够聪明,我不够勇敢,我笨我知道。”
“考上这所学校你还笨?”
“考到这里来对我来说多少有些意外,本来是考不上的。”
韩姚不愧是小时候的朋友,她告诉我:“如果伊北北敢提你的外号,除了别让我听见,让我听见,我照样痛扁他!这样行了吧?再说这么大了,小时候有趣的事现在可能都觉得没意思了。你放心吧!”
9
正式上课前,我们要分座位,学校原则上女生和女生一桌,男生和男生一桌,按老师的说法是早恋最有可能出现在同桌身上,方便交流嘛。可能是学校分班时出现失误,我班出现了特殊的情况:全班共有46人(听着是双数),可男生31人,女生25人,就是说,会有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单落出来,必须要一张桌。老师也是分座位时才发现这种情况。没办法,老师就按照次序分。
我的我的天!冤家路窄,落单儿的竟然是伊北北和我王小筑。当老师和同学们一时愣住时,“疑似恋爱者”这事又浮现在他们,不,我们的脑海里,我苦心讲演的血泪史白费啦!我可不是永远那么聪明的人,上次那可真是急中生智呀!因为老师已经相信我和伊北北之间没有任何苗头可言,她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们“拆开”,便顺其自然地让我俩同桌了。
本来我心有余悸地跟伊北北一张桌,可两天下来我豁然开朗了:跟他一张桌才更有机会监视他不要泄露我的秘密,反正韩姚早答应过我,她是绝对不会讲出我的外号来的,并会痛扁敢说出我外号的伊北北。
“嘿嘿!”想到这里,我居然在上课笑出了声,同学和老师一齐看向我,物理老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伊北北下课就问我上课为什么笑出了声,我前面的韩姚也回头问我,我遮掩着:“老师的课讲得太好啦,跟我妈唱歌似的。”听到我说这话的同学一齐哄笑起来。
伊北北阴阳怪气起来:“我看比你妈唱歌还好听哪!”
“哈哈!”男生乔生的笑声很大,“跟你听过她妈唱歌似的。”
“废话,我们小时候是邻居,还有韩姚,我们都是!她妈天天在家练声,我怎么没听过?”伊北北第一次说出我们曾经是邻居的事情,吓得我生怕他继续说下去,紧张地看着他。
伊北北刚一张嘴,韩姚看透了我的心思,扯着嗓门喊第一排的朴日薰:“朴日薰,过来一下。有个问题一直在我心里,想问你。”
朴日薰过来了:“问什么?”。
韩姚问:“你到底是中国的朝鲜族还是韩国人?”
朴日薰长得很帅,只是个子小点,可能也就刚过一米七:“你们猜?猜对了有奖。”
绝大部分同学猜他是朝鲜族,因为他的汉语和我们说得一模一样,甚至地方口音和方言都一样。朴日薰神秘地一笑:“骗着你们了吧?我是韩国人,三岁时不远万里跟随父母来到你们中国,帮你们搞经济贸易来了。”
韩姚说:“谢谢韩国的朴日薰,在帮我们的同时你们家也大富了吧?”
朴日薰点了点头,给我们介绍他的家庭情况:一个成衣厂和两个时装店。
下课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伊北北终于没捞着机会再开口。
可是,又一个十分钟时,男生乔奇来到我和伊北北的座位前,神秘地先笑了笑,笑得我心里直发毛,觉得他很不怀好意。果然,他用手中的钢笔点了点伊北北的桌子,嬉皮笑脸地说:“你们是邻居?这么说,你们是青梅竹马了?”
伊北北的脸“腾”地红了,一下把他的钢笔弹到了地上:“隔了45分钟你还想这个话题?这堂课怎么没把你憋死?!”
乔奇丝毫不在意地走了。
我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直眉愣眼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10
寝室里,八个女生,除了我,都在诉说想家的烦恼,小矮个儿花花说她妈妈做的清蒸鱼如何好吃时,眼泪都在眼圈转了;细高挑的夭桃说,她爸每晚给她准备的水果是切成小块放在果盘里的,还有牙签,她只需直接咀嚼和吞咽,从来没吃过整个的苹果,也没亲手扒过桔子皮;韩姚说她奶要盯着她把饭吃完,自己才吃……我呢,没她们那感觉,如果在家我先放学,晚饭是由我来做的,好吃不好吃的我也不太挑,一家三个女性谁也不太挑,填饱肚子就行。而我妈,一般情况下要比我回来起码晚个十分二十分的,多时是在找班里的落后分子谈话,我不能等她回家,怕饿着躺在病床上的外婆。
七个女生说着说着声音都变颤了。我“腾”地下床,来到自己的柜前,拿出一个苹果和一个桔子,还有一把水果刀,二话不说,就削了苹果皮和扒了桔子皮,把它们或切或扒地弄成了小块,放在一张白纸上:“来!以后要是谁喜欢这样,我就天天给你们弄!”这些在家里都不是特别爱吃的水果在这里显得格外珍贵,尤其是加上了人工价值,一眨眼就全没了。看着有着水果渍的白纸,我们才全都反应过来:我还没吃呢。也是眨眼工夫,我的眼前摆了七个水果:三个苹果、两个梨和两只香蕉。我却吃不下去了——我没有这么晚吃东西的习惯。
花花又一次感动得眼睛里起了变化,还没等我上前细看,寝室的灯就灭了。
我咕囔着:“我可不会做清蒸鱼,我最拿手的菜是炒豆腐和炒白菜丝。学校的菜样式真多……”据说,我还说了两句话,就睡着了。她们大笑我的声音我是一点都没听见。
好像从这以后,除了韩姚,同寝的六个女生发现我头脑不太精,只要有人愿意搭讪我,我好像就特别高兴似的。这个说“王小筑,寝室的地脏了,快扫扫”!那个说“王小筑,我今天值日,可大姨妈来了,怕冷水,能不能替我值日去”?!我全都“哎哎”地答应着乐颠颠地去干了。韩姚把我拉到一边,说我不该这么让她们支使来支使去的,明摆着她们是拿我不当回事儿。我想,她可能说得对,我是应该拒绝她们,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韩姚教了我,可遇到那种情况,我还是只会说“哎哎”的。韩姚说:“王小筑你就是挨累受苦的命!”她只好随我去了,我也只好随我去了。
对我的挨累受苦,结果是有回报的,对此我颇为满足:花花周末父亲开车接她回家,让我坐她的免费车,我们是一条路线,不过我家近些。
11
千提万防的,还是防不住外号的流传。
花花和朴日薰前后桌,朴日薰告诉她我的外号叫“王小猪”,上体育课时,花花是当乐子跟我提的这事,还说“你怎么有这个外号呢”!她没想到,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是晴天霹雳!
我能猜到的情形是:伊北北和朴日薰一个寝,伊北北是晚上睡觉时说的,白天他基本上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呢。
花花看我傻呆呆的样子,也有些傻了,哄了我几句,看我还是醒不过神来,便自告奋勇要为我查明外号流传出来的详细情况。
不用花费太大的功夫,花花就从直肠子的韩国人朴日薰嘴里套出来了:男生晚上回寝偶尔讲讲女生,乔奇提起伊北北和我“青梅竹马”的话茬儿,被伊北北有些粗鲁地挡了回去。而乔奇呢,看他生气了,反而更刺激了讲下去的欲望,他又讲了三次,伊北北没辙儿,说:“你可饶了我吧。你不觉得她的脸长得像猪脸吗?她的外号‘王小猪’还是我起的呢!”另外,伊北北为了证明他根本就没正眼瞧过我,还把他对老师发的毒誓讲了出来——我要是暗恋王小筑,老师你让我退学我都没二话!退出这所学校,那该是多么恶毒的誓言呀!全校565个学生,哪个都是各个初中学校的尖子!
几天里,我的耳朵里全是“王小猪”的幻音,谁喊我“王小筑”的名字,我都会吃惊非常,甚至有一次让朴日薰喊我的名字,当我确定是四声不是一声时,才放下心来。除了花花和韩姚,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失态。其实,也没有人叫过我的外号,都上高中了,叫外号不是那么时兴的事儿了。可我,还是心疼得如同针扎。
王小筑长大了,不应该再受人欺负了!
“我一定要报复伊北北,这个给我的约五分之一人生带来痛苦的人。如果不报复他,那我就退学!”我煞有介事地对韩姚发了毒誓。
韩姚吃惊非常:“干嘛你,至于吗?走火入魔了?要走邪道了?”她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害怕,以为我的“报复”是那种极端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