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宫苑重(四)
陈泠月正思量着如何开弓搭箭,阿尔普率先准备开弓,一边将弓弦撑满一边投来不屑的目光。
射艺本就是突厥顶强势的项目,她一年半载摸不上一次弓。何况射箭讲究一个巧劲儿,就算再有苏息丸帮她作弊也不可能比得过阿尔普。
上次正儿八经练射箭还是在孤山之下,师门之中,她眯着眼上早课,被师父说懒得不成样子,罚了她收拾了半天的箭羽。
轮到她考核,师兄偷偷将箭靶斜个几寸,她成绩便稍稍好些,勉强及格……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
陈泠月有些后悔,说不定要是陆阙来赢下前两局也算成功……她还是有些草率了,总想着不能让靠山没了,这下要是赢不了,又要被陆阙罚了。
但气势上还是不能输,她也恶狠狠地瞪了阿尔普一眼,只等礼官下令,红蓝两方同时射出。
“等等!”
陈泠月正聚精会神的,被这一声庄严的呼声惊了一下。
金麟台上突厥公主跪在皇帝脚边,说了句什么,皇帝似乎龙颜大悦,对着礼官点点头。
只听礼官洪亮的声音在大殿之上回荡,“承蒙皇恩,择两位贵客举靶。”
“胜者可得突厥公主所赠五色缠枝玉镯一对!”
加码了……
台下一片哗然,这是要将木桩做的靶子换成活人啊!
“请突厥公主和广安王殿下……”
陈泠月心头陡然涌上一股莫名的焦躁,她射艺再不好,也不至于射出靶子,但陆阙手臂负伤,只怕稍有劳累就要裂开伤口。
在敌人面前露怯,这是他不愿的……
她向台下望去,恰好看到了陆阙那副意味深长的冷笑表情,往常他杀完人都是这般,狂傲无谓,不可一世。
而今看来,不知是否掺了几分勉强在里面。
礼官话音落下,突厥公主换了身玄衣,遮住小腹和胳膊,婀娜多姿地行过礼后款款走向木桩。
陆阙却还是坐在原地,甚至有些慵懒,就差没斜躺在软垫上了。
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倒是那一堆高官贵胄中不知谁冒了出来:“陛下,广安王殿下毕竟领军在外,这要是一军主帅做这种举靶子的事,传出去还是有辱国体的……”
“是啊是啊……”
“毕竟咱们大梁可是胜者……怎么能让殿下屈尊呢……”
“那众卿谁愿上来啊!”
皇帝今日似乎兴致颇高,被人驳了面子也没有动怒。
只是此言一出,众人目光全都落在陈泠月身上,她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审判。
她不过是一个被陆阙刚提拔在身边的小侍卫,看上去弱不禁风,那靶子那么小、万一,万一射歪了……
皇帝见状露出玩味的笑,意味深长道:“众卿如此,岂不是非陆景由不可了?”
“陛下,臣不才,还未试过人当靶子,想来试试。”
清亮的音色陡然入耳,陈泠月下意识颤了一下。
她顺着声音寻去,那人醉得都有些站不稳,那双桃花眼似乎蒙了一层雾气。梁津穿着今冬最流行的月白青云纹锦衣,金冠玉钗,风流潇洒,在人群中煞是亮眼。
他拎起一穗玛瑙水晶似的葡萄,仰头咬了几颗,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帕子随便擦了两下,也不等皇帝开口,就走到了角斗场下。
皇帝:………“准了。”
众人提着的那口气才放下,又听皇帝高声:“此局胜者,朕可许其出入平芜山听雪阁。”
大梁有四大盛景,陈泠月也有所耳闻:水云拂雪、盲仙摘星、惊云折剑、无涯梅林,一舞、一人、一剑、一景。
平芜山上那处听雪阁原是一处茶舍,后来被有名的富商方氏买下,成了文人雅客聚集之处。
方氏在其中豢养着一群娇媚的少女,轻拂衣袖便引得王侯掷玉。此中活色佳人,千金不易,轻歌伴舞,墨香茶浓。
有一女娇娥名做卿云,身着红装,在大雪纷飞之际借海棠残枝起舞,旋身时衣带飞舞似彩蝶飘零,身姿轻盈如雪花初落,拂袖之间面纱轻扬又落下,只露出一双波光流转的双眸。
那之后说是一舞动京城也不为过,可惜此间往来无白衣,没几个身份也无法一睹其风采,这位卿云姑娘也逐渐没了消息。
前些年,方氏献礼,将此间献于皇帝,成了皇家重地,连皇子公主都被限制去,外界更少有传闻。
后来更是传出,听雪阁成了为宫中培养舞妓之处。掖幽庭中姿色出众的都会被选去,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着登殿献舞,等着君恩沐下。
梁津是梁氏一等一的好儿郎,又有一个做皇后的姑姑,得宠时宫中各处无人拦他。
他若是想找个人,只有别人亲手送上。
只有这听雪阁,他不曾也不能踏入半步。
那年他跪在长乐宫外的青石板上,寒冬腊月他被罚只穿单衣,膝盖冻没了知觉,以至这些年天阴落雨总觉得乏力。
灿如冬阳的少年,寂没在那年风雪中。
在座饶是不知道这浪荡少年是谁,此刻估计也琢磨出了几分。
梁津作揖谢过,笑岑岑得跳上角斗场。
常年酗酒,让他双手浮肿。彼时只凭内力就轻轻松松顶起千斤鼎的人,故作轻盈地跳上来还差点摔个跟头。
陈泠月心中抱怨,这面具两个豆豆眼视觉范围有限,她看不清梁津的脸,只能看个大概。
见梁津踉跄,她下意识弯腰去扶,但她还未动作,又想起陆阙的质问,“她现在是什么身份呢?”
她已经害他蹉跎多时了,赢了比赛,让他去找那个不存在的自己,死心了,或许他依然能走他的阳关大道。
梁津没注意到她,拂拂衣袖,似乎乐得做这些杂事,举起箭靶套在身上还乐呵呵地向金麟台上的那位示意。
一旁的突厥公主早等得不耐烦了,她此举不过是想羞辱一下陆阙,是在看不惯他那副目中无人的嘴脸。
现在换上来这么个不知道身份的小白脸,还慢吞吞的,她用不标准的汉话嘟囔了句:“快点开始!”
梁津将靶子套在自己身上,刚好到胸口的位置,靶子只有两个拳头那么大,盖不住胸口,配上他那副傻兮兮的表情,像个囚犯,有一种诡异的滑稽。
礼官下令,箭离弦而去,重重钉在靶子上。
出乎意料的,两人射出了同样的环数。
她的不在靶心,阿尔普的也不在。
甚至阿尔普的箭都有些偏向右侧,这个准头可不像突厥精骑能做出来的。
难道阿尔普跟她一样,在射艺方面没什么优势?
她无暇理会,试图更加聚精会神,弓弦勒得她右手发痛。不知是否是梁津那张脸让她无法忽略,还是太过紧张,胸口一股气流压着,心烦意乱中她松了箭。
堪堪还在箭靶上,而阿尔普也没有多好,但偏的没有她这么离谱。陈泠月深呼一口气,晃晃脑袋,努力稳住,射出了最后一箭。
这次离靶心非常近了,她偏头去看阿尔普的靶心,有些震惊——靶心上空空如也。
难道阿尔普射偏了?还有这好事!
但她很快就发觉不对,站在她身旁的阿尔普一动不动,保持着射箭的姿势,握着弓的手甚至有些颤抖。
那箭的准心似乎并不是靶心,陈泠月顺着看过去,似乎——是突厥公主的心口!
阿尔普控制的艰难,那把弓似乎重若千斤,压得他都忍不住弓腰。如果顺着箭尾去看,就会发现阿尔普的手已经勒出血痕。
终于,阿尔普撑不住,羽箭离弦,这个角度原以为会偏的厉害,谁知那箭不知是怎么,精准地冲靶子,不,是突厥公主而去……
陈泠月来不及多想,飞身跃下,快出了残影,几乎与那箭同时到突厥公主面前。她来不及回身,只觉得后背刺痛,她撑不住……身子往前……
众人惊呼,被眼前一幕惊住。
离的最近的梁津此刻刚意识到,冲过去将人扶住。陈泠月倚靠在他肩头,隔着这副面具,她闻到了那锦缎上的酒香。
所幸,陈泠月比突厥公主身量高些那箭头离心脏差了一点。加上阿尔普极力控制,箭头陷入也并不深,堪堪没有射穿她的身体。
突厥公主显然被这一幕吓到了,周围围满了突厥使臣。阿尔普自责地跌坐在不远处,台下因看得不真切,暂时没有太大骚乱。
太医已经派人去传了,梁津将人扶到一旁,试图扯开她的衣服止血。
他不敢拔掉箭头,只能折断箭身,陈泠月疼得冷汗直冒,却还有力气死死抓住衣服。
她祈求梁津不要摘开面具,极力侧身避开他。这时,似乎有人走近,对着梁津说了什么,梁津便松手了。
她闻到了熟悉的沉香木味,是陆阙。
“伤口不深,本王带她去处理一下即可。”
说罢,便不由分说地把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皇帝似乎觉得晦气,毕竟是团圆宴,见了血总归不是好兆头,他更在乎突厥会给出什么交代。
他自高台之上看的清楚,那箭像是自己长了眼一样,往人心口上钻。这东西要用在战场上,可不是开玩笑的。
因此陆阙带着她离开时,皇帝也只是看了眼,并未在意,一向矜贵的陆阙亲自来扶,而侍从只跟在身后有什么不妥之处。
突厥公主被使团簇拥在中间,目光落在地上那团污血上。
她想到了出使前,她的父王将此弓送给她傍身,她觉得不比匕首好用,便赏赐给了阿尔普……谁曾想……
弓上的陌生花纹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上更加清晰,蜿蜒的藤枝似毒蛇的身体。不寒而栗的感觉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她意识到恐惧并不来自那妖冶的花纹,而是——她背后那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