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惊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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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旧时燕(一)

陈泠月脑子里塞满了浆糊,她努力睁开眼睛,目光涣散。车顶挂着一盏小小的玉灯,金珠青穗点缀,随着车马行进而轻微摇摆,叮当清脆,幻影重重。

她只瞄得到一眼窗外,似乎过了朱雀街,串街过巷,大约费了不少时辰。

她挣扎起身,近前的人影挡住灯光,陈泠月微微皱眉。

一股淡雅的花香钻进她的身体,她逐渐平静下来,就连周身疼痛也感知不到了。

是雪云香吗?那种独特的南疆迷香,编织的幻境让人失去五感,沉溺其中。

那张曾夜夜入梦来的脸,长久的失意困顿却令她一时喊不出名字,只是半撑着眼皮辨认是否又是雪云香营织造的梦境。

几声低呼似远古琼音自天外传来,身后似乎躺在棉花堆般绵软,困意再次袭来似乎要将她吞没,她又忍不住沉沉浮浮于血色的梦里。

雪云香的安抚下,她昏睡过去,却也在受重重梦境的侵扰。繁复的记忆走马灯一般映在眼前纷杂缭乱。

有幼时晚宿在长风亭下,母亲带来的糖葫芦的酸甜味,及笄时簪于发间的兰花芬芳。

还有……还有那年江南闲居,血迹斑斑的人捧了一丛辛夷立于窗前……似乎真的近在鼻端,陈泠月忍不住要仔细看,瞪着眼睛却倏地惊醒了过来。

眼前帷帐重重,隐约见远处一星灯盏,暖黄光晕柔和。

厚实温暖的棉被盖在身上,她伸手要拂开帷幔,白皙光裸的手臂被冷气激了一下。

陈泠月掀开被子,牵动了伤口疼得轻轻喘气。低头见周身缠着白布,肩胛处活动艰难但不似之前剧痛,显然是被清理过伤口。

她侧着身子,扯过床榻旁方桌上的长衫披在身上,趿拉着床下唯一一双鞋子起身走到窗前,指尖轻点,木窗吱呀。

窗外一夜间已是风雪漫天,如絮的雪花夹杂着冰碴飘进衣领缝隙,令人止不住瑟缩。

她四下寻找,到底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那方窄窄的车厢里,她似乎看到了她的兄长——陈昭。

但又或是雪云香的作用,不知陆阙在她身上用了多少,直到现在都觉得四肢发软。

雪云香早些年炒到一金一两,能烧得起半盏灯炉的也是托了陆阙的福。

苏息丸的药效已过,她还活的好好的。身上的伤痕同时爆裂的感觉让她又一次经历了筋骨寸断,真的让她后怕。

她在赌,赌天可怜见,赌这副残躯是例外。但稳赚不赔,她见识过陆阙为了故人所托可以拼死一搏,将陈家之事托付给他,她是放心的。

这方院落里添了几个火炉,烧得房中十分暖和。她贪凉坐在窗边,小茶几上放着一张贴了金箔的纸,被茶杯扣在桌上,窗一开差点吹到桌下。

上面写着:若醒可来赴宴。

笔墨未干,字迹随意又张狂,也未曾留落款。

陈泠月心口松了口气,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右手的陈年旧伤愈合又开裂,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她连衣带系的都有些困难。

等她穿好,半个时辰过去了。

她抵着风雪,被吹得睁不开眼睛。低头行进,看不清来人,脑袋直直撞在来人肩膀上,对面那人反而被撞得后退了两步。

她摸摸额前小小的凹窝,慌忙道歉:“劳驾,借过。”

“陈大夫去哪,我领你去吧,别迷了路。”

面前人撑开伞,为她遮蔽。

此物在军中多余,唯独先生风雅。

“楼先生。”

陈泠月认出了来人,赶忙将人扶住。

“小陈大夫,”楼舫笑呵呵地解释,“殿下正要我去府门外迎五公主殿下,我先送你过去。”

她曾见过贤妃所出的六公主,对这个皇后所出的五公主少有耳闻。但想起陆阙讲过,六公主被当作和亲的棋子,背后有几位皇亲操纵,或许也有这位五公主的皇兄甚至是皇后娘娘。

“对了,和亲的事怎么样了?”

楼舫将伞撑得更高些,回道:“这事儿算是成不了了,突厥那边麻烦大了。”

新雪覆上,堆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吱吱的。陈泠月觉得好玩,数着脚印,又问:“是因为那把弓吗?”

“什么弓?”楼舫不懂她在指什么,见她不回答,又顾自说道:“因为突厥公主怀了身孕,听说是长平王殿下的孩子。陛下对这种皇子与外臣结党之事一向忌讳,更不可能将与长平王一母同胞五公主嫁与突厥了。”

“五公主?不是说和亲的是六公主吗?”

陈泠月心头一凛,想到了宫车上的景乡大监还有陆阙与他的对话。

原来陆阙所指的故人,是皇后娘娘吗?

到了陆阙所住的平仄苑,内里似乎热闹了不少,添了许多侍女和奴仆。

楼舫一边抖伞一边说:“早前确实六公主,毕竟五公主手握兵权。但突厥使团到京城前一天,换成了五公主。”

“劳烦领陈大夫进去。”

楼舫说完又冲进雪中,转头兴致勃勃道:“快去吧陈大夫,殿下请了京城最火的那家酒楼的厨子来,晚了都被纪崇吃了。”

陈泠月眼底有了几分笑意,苍白的脸上也又了几分活气。

穿过那条玉石铺就的小径,硕大的夜明珠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花,照得晶莹剔透。蜿蜒的溪水氤氲着热气,融掉了轻絮般的细雪。

再往里走,就是曲折的长廊,廊檐上挂的风铃比上次她路过多了几个,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她走近一个去看,却被侍卫拦下来。

“小陈大夫,风铃每逢月底都会挂上,但殿下不许别人去看。”

她轻轻嗯了一声,便绕了过去。

连廊外渗进些许雪花,点在她光洁的面颊,她睡了许久,已经分辨不出今夕是何夕,

“今日是年三十了吗?”

“年二十九,殿下说提早把烧尾宴摆了,好让大家回家过年。”

陈泠月知道这侍卫是从长策军中调过来的,陆阙动作很快,这府里内外哪些压在身上的视线自她醒过来就再没有出现过。

于是她放心地试探:“殿下这两日可还算忙?风寒可有好一些?”

那侍卫思忖片刻答:“不算忙,宫里传来消息,说您旧疾复发,殿下将您带回来时,梁家的公子跟着来过,大概这两天除了各府送礼的人,就见了这位公子,多数时候是在平仄苑后面的暖阁中。”

陈泠月攥了攥拳,松了口气,“多谢你了。”径直走了进去。

正堂中设宴摆了两列座席,她探头往里望去,才看到离主座稍近些到地方隔了到屏风。倩影款款,不知是谁家女儿。

侍卫应当是得到了指示,她虽是军中末流却安排在了靠近主座的位置,靠着火炉十分温暖。

在座大部分是陆阙军中将领,她在军中近三年,也都见过几面。除了那些莫须有的传闻,相处的还不错。

坐她旁边的就是纪崇,自从她落座,打量她的目光就没停过。

陆阙治下严苛,但酒肉上未曾亏待过手下,这年关的烧尾宴为庆祝广安王殿下新府邸落成,席上更是其乐融融。

往日来找她问过诊的几位,一同来跟她祝酒。她吃了两口菜垫了垫肚子,也举了酒杯。

忽而手背一痛,酒洒了出来,酒杯跟着那根筷子一痛掉在地上。

扔筷子的主谋坐在主位上,结果侍女递上的新筷子,一言不发。

围着的几人见状,纷纷散开,只留她在原地有些形单影只。

“喂,你尝尝这个!旁的桌上都没有这道,金丝琉璃果。”

纪崇见她默默进食,好不容易得了话题,凑过来让她尝尝陆阙专门给小孩儿桌上的菜。

陈泠月夹了一块,又脆又甜,她心情也好些。

“你身体不好不能饮酒,那群大老粗不知道。殿下也不是故意如此的。”

陈泠月看他有样学样,知道这话不是他能说出来的,高低是楼舫教他的。

她也清楚,陆阙对她表面严苛实则也有关心。只是她现在摸不准,陆阙对她擅自服用苏息丸这件事的态度。

若不是突厥公主有孕的事情暴露,她是不是会毁掉他的计划。

加之,在偏殿时,说的那些刺头一样的话……她自以为平日做小伏低伪装的好,结果一朝秉性暴露。

她更多的是难以面对陆阙,连吃东西的速度都快了不少。纪崇见她有了胃口,也乐呵呵地吃了起来。

一旁隔着屏风,传来阵阵脂粉熏香的味道。

那几个眼生的人中,有人提议让谁家小姐抚琴,又怂恿陆阙舞剑。

一旁埋头苦吃的纪崇身体顿了一下,脸色瞬间变了。陈泠月以为他呛到了,刚想帮他咳出来。

纪崇的手已经按在放在一旁的剑上,对面几个跟了陆阙许久的老将也一时变了脸色。

有一位年岁稍长的钟将军更是直言:“舒公子此言差矣,军中利器能镇庙堂,岂是用来取悦人的。”

舒家的人吗?陈泠月离得远些看不真切。她所得知的消息中,舒家年轻一辈中有几位在前朝做官的,这位大概也算在其中。

讲话的那位“舒公子”也意识到自己所言有失礼数,方才得意之色全无,面上只省哂笑。

这位广安王一向不是好惹的,盛京中都传他是从幽冥十八狱中爬出来的恶鬼,所到之处无不是血海尸山。他是喝多了脑子抽风了才敢让陆阙助兴,只好哆哆嗦嗦地举起酒杯请罪。

陆阙似乎比传闻中好脾气,并未一言不合就将人斩杀。他甚至并未多言,只回敬一杯,解释道:“听闻舒家小姐名门闺秀弹得一手好琴,只可惜曲调绵软,在下的剑出鞘必要沾血,大抵不会合拍了。”

“那不如就由小妹独奏一首,为诸位助兴。”

一旁另一位舒家公子接话,周全到无可指摘。

陆阙面上扯了个笑,目光却冷到极致。他撑着脑袋,望向台下某个角落,招手让人将御赐的绿绮琴搬到屏风之后。

翠竹兰草交映的屏风后,琴声悠然响起,缠缠绵绵的江南曲调让人如沐春风。烛火为舒小姐留下了一个漂亮的剪影,纹丝不乱的发髻,姣好的身段,还有那双抚琴时的芊芊玉手。

曲毕,那位“周全”的舒公子道:“小妹年后将入文殊阁学习,还请殿下多多照拂。”

“呦呦呦,就文殊阁那点功课还要人照顾,干脆在家请私塾先生教呗。”

洪亮的女声自门外传来,一女子着红色骑装,腰间挂着一个玉玦,叮叮当当似乎是个小鱼的形状。伴着一声爽朗的大笑,大马金刀地坐在陆阙旁边的空位上。

对面有几分资历的老将率先起身,单膝跪地抱拳行礼,“五公主殿下万安。”

陈泠月这才反应过来,被纪崇拉着伏地跪拜。

五公主名作谢璟,是皇后娘娘所出,长平王殿下的长姐。她所带领的玉龙军直取北凉都城,与陆阙所辖的长策军共同戍守边塞。

“平身平身,哪来这么多规矩。”

谢璟十分自然地取过奴仆手中端的酒壶,“谢璟来迟,自罚三杯。”说罢痛痛快快地饮下三杯。

那舒家公子吃了瘪也不敢再言,陆阙混迹朝堂好歹懂给人留些脸面,这谢璟常年驻守边塞,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杀人,又仗着皇帝皇后宠爱,更是无法无天,连几个皇子见他都要忍让三分。

陈泠月见舒家人欲言又止的样子,嘴角微微翘起。她吃饱喝足,准备趁公主品鉴菜色的时候溜出去,谢璟忽而大喊:“表哥,你那个相好的在哪?不是说要给他赔礼吗?”

纪崇没忍住一口葡萄酒喷了出来,对面有几个将军跟他挤眉弄眼,他才反应过来,“不是,这傻缺公主在搞什么东西。”

她垂着脑袋,掌心遮面,但众人目光显然告诉而谢璟她的所在。

“哦我找到了!是……”

“好了,你榆木脑袋成精了是吧,非要现在说。”

陆阙屈起指节,敲了敲桌子。

“哦哦好吧。”

谢璟冲着这边嘿嘿笑了两声,与陆阙饮酒去了。

陈泠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谢璟这一声不亚于当场捉奸,她跟陆阙胡闹起来简直像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