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冷夜无声
一
海京的冬虽说不比北方那般冷,但寒气更刺骨些。入夜微风卷起,将军巷的住户都关严了窗子。灯光透过树的间隙洒下去,斑驳地照在石板路上,像极了莫奈的油画。
这看似寂寥的夜晚也有些许不宁静,巷子东边18号,有一个少女苦苦哀求:“大哥,你放了我吧……我都依了你了,以后你让我怎么样都行,我做你女人,你想啥时候玩我都行,哥,你可别杀我,哥……求你了。”
虽然庭院里光线较暗,也能看得出是一个小美人,这时候正趴在地上哆嗦,手护着自己的脖颈。
“我可没说要杀你,我怎么舍得嘛”男子很高大,通过微光能看到浓密的小胡子,一双狭长的眼睛眯起像个月芽儿状。
女生腿都吓瘫软了,挣扎着想站起来,两次都是瘫软跌倒,提了下裤子,就在院子里爬起来。离她十多米的位置,老院子的木门半开着,微风吹过吱吱嘎嘎晃晃悠悠。“你也别怕,这黑灯瞎火的,你可别摔到。”
“好的,哥,我会注意的。”
“我送送你吧。来,咱俩毕竟刚刚都那啥了,也是有感情的嘛。”
男的直接拉着女生的腰带,像拎一袋面粉一样把女生半拎起来。女生支支吾吾地被他拖行了好远,直到被扔上了一架破旧的三轮车为止。
“来嘛,我知道你家在哪,我送你,让你安全到家。”
“我可以自己走么,不麻烦你。”女生眼里闪烁着泪水。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啊。”男的笑吟吟地拍着女生后脑勺。
这台三轮车直接蹦蹦哒哒地驶入了相间的土路,女孩看着周遭越来越害怕了,她哭着哀求,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到哪里。十分钟后,车子驶进了一个破旧的厂区。
“我这车有点问题,要到这儿修理一下。”男的回头瞪着眼睛说,“你等我会儿哈,修完了我送你回家。你家不就在太平南路么。”
女生点了点头。男的走进厂房里面,叽里咕噜地打开车间门,女生这时候是想跑的,她看男的离自己有二十多米,临跳下去的时候忽然胆怯了,这种胆怯还要从她刚刚在老宅看到墙角处肢解的四肢说起,当时男人正操持着雄壮的下体冲击着她,顷刻间她要吐出来,但却张不开嘴,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接下来的宿命。
男人从里面拿出一块黑布,蒙在女生眼上,然后将轻盈的她抱起。
“哥、你要干什么?”
“再来一次,我还要,然后就让你回去。”
女生没有反抗了,她闻到了一股子铁锈味,像是一个大型金属机械的味道。
然后她感觉自己被放置在一个大型的容器当中,她开始踢打这个铁做的大块头。
“你安静下,等我一下。”男的伸展了下自己强壮的胳膊,然后按动了下红色标志的按钮。
女孩反应过来,开始踢打狂叫,没一瞬就消失在机械的轰鸣里,只留下一摊肉泥散发着热气和血腥味儿。
二
07年的春节是二月中旬,因为今年是全市政法系统大联欢,从一月初开始,海京公安局就开始了演出彩排,每个部门都要出个节目。其他部门都是积极地举荐参加,只有刑侦大队犯了难,队里都是四肢发达的糙老爷们,唱跳这些可不在行。随便糊弄吧,局长又强调了每个节目都要精彩,拖了后腿可有的好看。于是大家想着演个小品罢了,小品的筹备和剧本创作就落在了年度先进小郭这里。
“咚咚咚,我说了,老杨,你这个表情不到位。咱表演的小品,就要夸张些,你就是太一本正经了。”
“咋了,要不你来给我打个样。”
“咱演的是个贼,要有自己的特征,你看我,眼睛要这样来回地动,显得机灵些。”
“拉倒吧,现在哪有机灵的去当贼的。”老杨笑着半拉屁股搭在桌子上。
“反正我觉得还是要这么演。”郭特也是心不在焉,拿着手机一会儿功夫看了好几眼。
“我说郭子,怎么着,一直看手机可是今天佳人有约?”小女警黄琪琪调皮地眨眨眼,配上椭圆脸倒显得几分俏皮。
“唉,他哪有这心啊,若是旁人有咱郭子一半皮囊,怕是遍地是小情了吧。”警队大姐刘梅半开玩笑地说。
被夸了好皮囊,郭特却笑不出。“行了行了,你可以别没个正型了。你说的话有一半不对。今天确实有佳人约。”
这一句话倒好,舞台上三个人全部缄默了,个个睁大了眼,好像看到门外乌漆抹黑的夜色里升起了轮太阳一般。
“行了,至于么。”郭特把脖子缠绕上一条青色围巾,今天长款的呢子大衣上面还别了一款胸针,看出来是有打扮过的。
“不早了都回去,明天再练。老杨啊,你哪个表情不到位,回去了再揣摩一下,黄琪你那个自己都要笑场,这可不行。”然后径自地关门走开了,留下三个人互相对视。
“我觉得我演的挺好。”老杨摸着自己快要秃掉的后脑勺,语重心长地说。
郭特今年32了,海京本地人,至今未婚,单身到这个年纪各有各的原因,旁人都把原因归为他家境太好,挑花了眼,父亲开了个家具厂,母亲又是医院脑外科有名的大夫。偏偏这种人还生个好模样,一米八几的身高、高鼻子瓜子脸的,警队里都称他为三支队黄晓明。他可不爱这些名号,虚头巴脑的,他也不爱和姑娘接触,平日里有没有目的找他闲聊的,他都尽可能简洁地回答。开始女生们以为他不爱好女子,怕是有别的倾向。自从他立了几个头功,方才知道这个人是有更高的追求的。往大了说是海京和平。他也一腔热血地把自己年轻的几年献给海京公安,努力的人儿都有回报,三十岁就是储备支队长了。
郭特今天是骑着个自行车去赴约的,临到了饭店门口,想着这样未免寒碜了,就把自行车停在隔条街的大路边,自己径直走过去,问就说是自己打车过来的,却也好听些。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那个脑外科的妈总是盼着抱个孙子,有时候看着楼下相同年纪的女士抱着孙子其乐融融,就在那叹息自己可怜。也是为了让老人了却心愿,他就应允了个叫长城婚恋中介,中介也是可以,推荐个妹儿鼻眼都周正,是个初中老师。郭特也顾不得许多,约了晚上见。这妹儿也是自来熟,讲了许多自己学校里面七七八八的事,郭特也用心去听,听完了却把姑娘姓名给忘了,也不好再去问,短信找中介问了来。
俩人吃了还算开心,临走的时候还装作记性好的叫了妹儿的名字,马雅君。
妹儿回头看他,好像期待他能有啥表白来着。
“我送送你吧。”
“好啊,”马雅君看起来挺开心,心想这货对我印象不坏。
出了门走了几百米,这海京城发展越来越好了,很多郭特印象中黑黢黢的地方,平地起了高大的霓虹灯光,酒吧街是红光,把小马脸照得粉扑扑的,可能这也算漂亮了吧,郭特心想。没见了多久的红色光景,他们走到了黑漆漆的一条街。前面一个背着贴着胡歌贴纸的书包,低着头摆弄着MP3的女生。
“李安琪,你咋自己回去的,这里这么黑。平时不都是你和槐雨桐一起回去么。”
这女生回头瞪大了眼。“马老师,今天就我自己,槐雨桐早走了,我也不晓得干啥,急匆匆地跟一个男的跑了。去哪玩也不跟我说。”
“还能去哪玩,槐雨桐可不像你,整天就想着玩。”
“说不好,马老师。”李安琪回头望了望夜色,对着马雅君耳语起来。
“好嘛,我一个外人还是知趣吧。”郭特把步子放慢了些,看她俩说悄悄话的影,马雅君今天穿着个紧身牛仔裤,好身材倒是一览无余。这当儿,他瞥见个眼睛鬼鬼祟祟的人,那人在关门的便利店门口,蹲着抽烟,萤火虫般的火光照到他的络腮胡子。
“我是正大光明地看,你是悄咪咪。”郭特心想。
走到了前面十字路口,路豁然地亮了,到了马老师和她的小同学分别的时候了,姑娘摆了摆手,嘻嘻哈哈地往前走。但是马老师的脸却很凝重。
她是不放心了,摆弄着手机找到了槐雨桐的联系方式。
响了几声电话就有人接了。
“喂,槐雨桐吗?”
电话那边传来动次打次的声音,一听就是在KTV酒吧类的场所,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就是一个男声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哈哈哈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声音好像电影里的变态小丑,郭特有种不好的预感。拿过了电话。
“喂,你把手机给槐雨桐,你是谁?”
那边不做声地把电话挂掉了,再次拨通就是关机。
“可能是手机丢了,被捡了去,这家伙的笑声,真够贱的。”郭特歪过头看着马老师,俩人表情都很凝重。
“刚刚安琪和我说,看到她在西西里酒吧工作。”
西西里,郭特脑子里飞快地把和这个酒吧的所有交集回想了一遍。说了一句:“这地可能不咋干净。”
“那你联系下她妈妈呢。”
电话拨通了,那边明显地传来了麻将的碰撞声。
“哎呀,是马老师啊。你这声音我一听就知道。”
“槐妈妈,槐雨桐回家了吗?”
“她啊,”那边停顿了下,“回来了的,在屋里睡觉,我看她门是关着的,这丫头这几天都是很晚回来,早晚也不见个人影,我也是忙,你说我这娘俩都没什么交流了,哈哈哈哈哈。”
马老师紧绷着的弦这一刻总算是松开了。就客套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你这个老师够敬业的哈,放了学还要操心学生。”
“就是啊,都是我眼皮子底下的娃儿,出点事情我可担不起哦。”
气氛缓和了起来,俩人又闲扯着天南海北地聊了会家常,过了十余分钟,走到了马老师所在的小区,高墙亮瓦的好恢弘。摆了手作了别。马路对面的江上泛起了风,郭特把毛呢领子拉高,点了支烟吸了起来,他对西西里酒吧印象不好,也察觉到里面是有这些暗地里的勾当,这个未成年孩子真在里面上班的话,想想都可怕。烟抽完了,郭特苦笑着摇摇头,江边渔船的探照灯把他的影子照得一亮一亮的。
三
要说这来到了二十一世纪,海京城发展得飞快,这得归功于从南城调任的市长冯修远,这也是个扎扎实实的好官。之前城里是一穷二白,年轻人大多都跑到临近的上海打工。随着冯修远上台,更是招商引资来了海辉实业和高创钢铁厂这样的大企业。有了钢铁厂,吸引了很多就业,年轻人不出去了,也有钱赚。晚上开始琢磨些五花八门的娱乐活动了。有需求必然有市场,于是,城西酒吧街就这样兴起了。
这酒吧街的恩恩怨怨,那是一言难尽。总之,这几个一起开的夜场,各有各的靠山,相互看不惯。这争端最大的,要数01年西西里和夜辉煌的群殴事件了。起因是西西里马仔在路边揽的客被夜辉煌拦了去,马仔气急败坏地找到了队长沈耀,这沈耀也是难惹的主,蹲过三次大牢,性子难改,挥着长刀粗棒就跟手下追了去。那边晓得有战局,早就在路口候着了。一时间杀红了眼,乱七八糟地割掉了个人头。警车抓了两车人,七个人坐牢,两个人背大锅。按理说,这两个夜店应该被整顿关了才是,关是关了,背后开了个门在偷偷营业,过了一个月,就开始大张旗鼓,招摇得一辆小轿车开着大喇叭满城市地打广告。再后来,潘升去了西西里,从那时候起,城西酒吧街开始有了大小王,大王叫西西里,小王叫天行酒歌。
潘升是本市楚阳矿业总裁秘书,是个摇笔杆子的主,整天西装革履,文绉绉的,把酒吧交给他打理,就有点反差了。他明面上也看不惯那些猫三狗四、打打杀杀的。整个城西酒吧街,他也有话语权,这几年里也是各家安好,没什么瓜葛。
郭特和西西里上次交集还是05年底,还是大厦顶楼的蓄水箱里出现了一具尸体。
这西西里大楼下是酒吧、KTV,上是客房,共11楼。为避免停水影响整栋大楼,在11楼留着一个巨大的存水箱。据住户刘先生反映,他习惯洗澡的时候用淋浴水刷牙,刚接了一口水,一股锈臭味呛得他反胃。
刘先生找他情人闻了下水味,确实古怪难闻。这人也吃不得亏,出来喊保洁理论,保洁也不好吭声,联系客房经理上来。几个人面面相觑,好生奇怪,就爬上了水箱房,伸出脑袋看到这般光景,直接吐了。只见里面漂浮着一个泡到肿起的人。
这场景郭特见了都觉得反胃,因为空间比较密闭,只有一个门和天窗通到外面,里面味道恶心得发臭。这男子本来是穿着扣子外套的,膨胀的身体直接把衣服挣开了。看表情他也没挣扎,走得也安详。
他来这又是什么目的呢?郭特把在职人员做了比对,是酒店维修部的工长向宇宽。他把附近的水阀都看了一遍,确实是有一个松动的水阀新换了个阀门。根据尸体发腐的情况来判断,有48小时左右。
“你们这维修有没有记录?水阀是出库的,仓库有没有具体的登记时间?”
“这个我不管,你得问魏大新。他管后勤的。”酒店经理安波说。
“一个水阀,还真没登记,不过小高来了的,他是拿了个水阀,还拿了几双橡胶手套。”魏大新在看《亮剑》,眼睛都没抬。
“小高也是维修班的?”
“嗯呢,小学徒,昨天修KTV里的音响设备,脚砸到了。”
“那这会在上班么?”跟随郭特的刘子建厉声问。
刘子建警校刚毕业,每次的腔调倒是很足,每次录口供都起到很强的威慑力。
“你干啥?审犯人呢?”魏大新抬头白了刘子建一眼,“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他上不上班你找人事去问啊,跟我说不着。”
“这个小高脚砸了就休息了。一整个大音响砸到脚面上了,脚趾骨骨折了。”经理安波在后面说。
这个线索让郭特心里有点生疑,回头对安波说:“换个水阀这种小维修,还要队长亲自来么?”
“他们这个事我也说不好,都说这个小高干啥啥不行。”
郭特打电话给保安室调查监控的女警刘梅。
“唉,这个11楼都是没有摄像头的,最近一个摄像头是一楼,我扫了所有监控,向宇宽最后一次出现就是独自一人上了电梯,具体楼层不得而知,就没有下来过。时间是17号晚上21:43。”
“那就对了,他们维修班每天下班前都是要设备检查的,很正常。”安波说。他边说边对周围进行布控,安抚好知情的住户,并且控制事情传播,免得对酒店有什么影响。
这当副队长黄喜当和潘升从电梯出来,潘升满脸赔笑。
听了郭特对目前调查的描述,黄喜当安排刘梅和刘子建去小高那,然后跟郭特去了现场。
蓄水池有三米见方,上面没有任何封顶和遮挡,下方有一个梯子可以上去,梯子是那种生了锈的铁梯子。痕迹专家进行比对,上面留下的脚印就是向宇宽的,但是还有半个脚印,现在还没办法鉴别具体踩踏时间。
“可是,这个向宇宽站到上面去干嘛呢?”
“哎呀,检测下水池是否漏水,给水是否到位。很正常的不是嘛。”安波有点不悦,“这个尸体你们快点移走吧,我在这都要吐啦,赶紧把这个晦气给我搬走,我找人清理。楼下两辆警车,我怕客人都不敢来哩。”
黄喜当一改往日的满脸笑容,回头瞪着安波。
潘升站前一步,怒指着安波说:“出现这种事情你也逃不了责任,我跟你说了多少遍这个池子要做好防护,小事你不上心是不是,这下子好啦。”
“你们这个要整改。”黄喜当说。
潘升接连点头称是。他长得瘦高,脖子长,点头的动作像是个来回弹芯的自动铅笔。
后面我们还会继续调查的。黄喜当摘下了手套。这小空间味道确实呛人,这个多年的老刑警不由地干呕了一声。
下楼的时候,郭特回头看了眼潘升和安波,俩人在对视,从眉目间看出有一丝笑容的神色,这笑容中带着些许得意。感到被关注后俩人立马做出烦恼的神色。
小高叫高磊,21号晚上21:16他在维修,机修房里的维修登记上也有,和张工一起修KTV显示屏,他和向宇宽师徒情深,听到了消息一时哭得厉害。这向工平日里不怎么爱说话、和旁人的交情都不深,出事后正巧休班,大家也没注意得到。
办公室里刘梅又和黄琪琪午间闲聊了。
“唉,真是可怜了他的家人,小女儿在读初二,大儿子高三,正是要钱的年纪。妈在超市打零工,以后可怎么办哦。”同理心强的刘梅又开始了感慨。
“这叫麻绳专找细处断。”
“谁说的,我看她也没啥不开心的。”黄琪琪咬了一口餐盒里的红烧肉。
“我听说她可是西西里酒吧的VIP。这一年天天去,特别是这阵子,直接住到西西里酒店了都。”
“行了,一天天这么八卦呢。”黄喜当嗔怒着说。
这件事情,说完也就这么完了,但是还有些疑点一直留在郭特心里。
这天夜里他做了个异梦,自己在黑漆漆的水中,越陷越深,极其让人恐慌,他越奋力往上游,后面好像有个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小腿,用劲拖拽,从水底能透到水面上看岸上的光影,水平面以外是一盏大灯,灯光是他的期许,他使足了力气一跃,头终于露出水平面了,他大口喘息,这时一双大手按住他的脑袋,巨大的压迫感使他的头栽到了水里,完全挣扎不得,不知道呛了多少口水。
最后他在深渊里看到光亮,光亮有点吵。吵到打破了他周六的宁静,这一觉他一直睡到十一点。
光亮来自于一个叫马雅君的电话,他咕哝着划开手机,接通电话。
“喂,怎么了?”
“槐雨桐不见了。”马雅君焦急的声音夹杂着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