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天子重贤才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此诗为唐代诗人李贺所作《金铜仙人辞汉歌》,因其诗意悠远,后人读之,都不免心生遐思,浮想联翩。诗中吟咏之事,所涉乃大名鼎鼎的汉武帝。
汉武帝其人,后世皆称他雄才大略,凡有史家论及华夏“大一统”的源头,无不以“秦皇汉武”并称。
然细考那一段历史,秦始皇并吞六国、混一海内,肇始之功固然了得;然其国祚,却只有短短十五年,旋即土崩瓦解。不要说社稷不久长,连子孙也未曾留下一脉。骊山孤陵,西风残照,只不过为后世留下了一个镜鉴。
再看秦以后的华夏,文明逾越两千年,其礼法、文化、疆域及施政脉络,皆成于汉武帝之手,绵延而传于近世。平心而论,汉武帝于华夏的更化之功,远在秦始皇之上。
说来,汉武帝刘彻的运命,也是出奇的好。自幼生于帝王家,山河祖业,皆来自继承。虽则如此,他以十六岁少年之龄,就能龙袍加身,执国柄,君临天下,又绝非命运必然,实在是偶然得不能再偶然。
刘彻为汉景帝第十子,前后共有兄弟十三人。他之排序,太过靠后,竞争太子位,并无长幼顺序上的优势。
刘彻之母王美人,虽得汉景帝之宠,入宫前却是已嫁之妇,在景帝为太子时,自荐入宫为婢女。王美人之母臧儿,亦即刘彻的外祖母,虽是汉初燕王后人,然刘彻的外祖父王仲,却是地地道道的一个平民。如此的一个母家背景,实无太多运气能坐上太子之位。
却不料景帝后宫之事,多有诡谲。诸夫人一番较量下来,反倒是王美人笑到了最后,将七龄独子刘彻,顺利推为太子。其间的明争暗斗,已在前部书中说尽。
再说小小年纪的刘彻,能得汉景帝看重,将山河社稷托付,也并非全赖王美人之力。据杂史传说,刘彻幼年之际,便知如何讨得父皇欢心,且能记诵诸圣之书,多至数万言,“无一字遗落”,堪称一位早慧的神童。
有如此的天赋异禀,刘彻便与父、祖做太子时截然不同。也正是缘此之故,他初登大位,便有一番宏大气象,欲开百代赓续的规模。似这等少年胸襟,无论古今,怕也是少见的。
话说景帝后元三年(公元前141年),正月甲子日,当朝汉景帝,驾崩于长安未央宫。
时值天寒时节,遍野萧索。满城的官吏及百姓,早便闻听皇上龙体不豫,恐将不久于人世,心中都是惶惶。出门或居家,各自添了几分小心,唯恐头顶的天要塌将下来。
数十年来,承平日久,边患也渐少,百姓最担心的,唯有皇帝驾崩。虽说天下已成一姓,然一朝天子坐殿,有一朝的做派,子承父业之后,有时竟像是换了个天下。此时的耄耋老者,再想起高祖年间事,就如同梦寐一般了。
入正月以来,京城已戒严数次。酒肆、菜市,处处遍布中尉府眼线,稍有偶语皇上病恙者,当即锁拿,投入诏狱羁押。便是那百官之首的丞相卫绾,竟也亲率差役,奔走于街衢,入门拿人。
长安百姓见此,个个畏官如遇虎狼,夜来闭户,各家早早吹灯。家中若有白发长者,皆叹道:“又似始皇帝坐殿时了!”
城内的东、西两市,虽未闭市,却是行人渐稀,各商家面有忧色,心中只暗恨道:“何不早日驾崩?”
这日晚炊后,尚未夜禁,却见满街旗甲涌动,忽地就多了些兵卒。行人受了惊,慌忙都奔回家中。有人留心望了一眼,见是宫中南军也出来巡街,便知皇帝定然已经晏驾。
此时的未央宫内,寝殿中正哭声大作,近侍涓人慌作一团。小敛所用的衣衾、布带等物,由一排宫女手手相递,传入屋内。
十六岁的太子刘彻,伏于父皇床边大哭,其声嘹亮。众涓人也尽皆伏地,放声号啕。正哭得起劲时,忽见刘彻霍然起身,收敛哀容,目光炯炯环视身边,吩咐道:“去请太后、皇后及后宫诸夫人来。”
太子属官韩嫣,此时正在旁侧待命,闻听刘彻发话,连忙诺了一声,转身便走。
见韩嫣领命而去,刘彻便离开寝殿,疾步行至前殿,命人速传丞相进宫来。
不消多时,丞相卫绾应召前来。只见他衣冠不整,双目赤红,伏地便欲大哭。刘彻连忙伸臂扶起:“丞相,父皇驾崩,自有天数。一切照旧例,请丞相操持朝政,颁诏发丧,不可使中外人心惶惶。”
卫绾闻言,竟怔了一怔,连忙应道:“老臣知道了,当竭力去办。”言毕,偷瞟了一眼刘彻脸色,才反身退下,自去张罗了。
此时大殿之上,烛光摇曳,一派静寂。刘彻心知在哭丧之前,尚有一刻安宁,便立于空空的御座之前,凝视良久。
正默立间,忽听韩嫣来至身后,回禀道:“太后、皇后及诸夫人均已请到。”
刘彻猛抬头,听得殿后传来隐隐哭声,这才转身,望望韩嫣。此时,恰有一只蝇虫落在韩嫣眉心,韩嫣欲挥袖驱赶,又怕失礼。
正尴尬间,刘彻目光一闪,右手忽地伸出,攫住那蝇虫,一把弹掉,长舒一口气道:“莫慌,今日起,拜你为郎中[1],可出入宫禁,随时伺候。且随我来吧。”说完便不徐不疾,带了韩嫣,迈步向景帝寝殿走去。
原来,这位韩嫣,乃是汉初韩王信曾孙,亦即景帝时功臣韩颓当的庶孙。当年刘彻为胶东王时,曾与韩嫣同学。两人相亲相爱,如同手足。
韩嫣生性伶俐,貌美如妇,虽不能承爵位,家资却甚丰。后刘彻做了太子,仍愿将他带在身边。
且说景帝丧仪,处处都循例而行。至二月上旬,诸王、百官哭灵完毕,群臣便拥太子刘彻赴高庙,祭告祖宗。刘彻接过天子玺绶,登极为帝,做了普天下的君主。后世缘其谥号,皆称他为“汉武帝”。
且说那汉景帝一生,虽待百姓尚属仁厚,一再宽刑减赋,但也因削藩过急,引发变乱。平乱前后,又擅杀大臣,令晁错、周亚夫屈死,民间为此多有烦言。祭告当日,照例为先帝议庙号,百官都翘首以望,不知为先帝拟了个甚么字。
待到太常许昌呈上拟谥,乃是一个“景”字,众人便一片寂然,既无赞和,也无异议,只把目光齐齐望向储君。
原来这个“景”字,按周礼,乃是一个美谥,意谓“熟虑而功成”。
刘彻立于先帝灵前,闻之并无片刻迟疑,即颔首允道:“可矣!”
许昌随即又奏道:“高帝庙号为‘太祖’,文帝为‘太宗’,大行皇帝亦应享有庙号。”
此言刚落地,未及刘彻开口,群臣立刻喧哗起来。有郎中令缯贺等数人,一齐发声,皆言不可。
御史大夫直不疑,更是跨出一步,拱手向刘彻谏言道:“庙号者,为‘祖有功、宗有德’而立。臣以为:先帝虽有平乱之功,然乱之所起,不可谓无咎;若立庙号,恐天下人不服。”
直不疑话音方落,便有数十人随声附和,然也另有多人高声驳斥。
丞相卫绾脸色一白,忙回首以目制止。
刘彻一时无语,只是定定望住直不疑,目不转瞬。
众人只道是储君发了怒,都觉惶悚,急忙闭口不语。
却见刘彻一笑,向直不疑拜谢道:“御史大夫名如其人,素有直声,吾幼时即知。虽曾遭人诬盗金、盗嫂,然不言自明。卿所言,为天下人心所欲言。先帝之德,诚不足以立庙号;此事,可毋庸再议了。”
群臣中有赞同立庙号的,闻此便不敢再言;众人都伏地敬拜刘彻,齐声称善。更有几个老臣在心中暗叹,只觉这新帝行事,与前代诸帝大有不同。
待高庙祭毕,诸臣络绎散去,武帝刘彻忽然唤住卫绾,拱手询问道:“卫公德高望重,曾为太傅,其时虽不久,朕却得教诲颇多。今日朕初登大宝,诸事皆不通,还请师傅指教:朝中万事,何以为大?”
“臣万不敢当。陛下,以臣之见,汉家立朝,迄今已六十余年,纷乱世事,渐已澄清。官吏略知法,百姓亦稍稍知礼,皆拜文景二帝所赐。两代先帝,以孝治天下,可见崇儒乃是首要之事。”
“哦?朕师从先生时,即知先生崇儒。奈何汉家素重黄老,上至太后,下至贩夫,唯知老子,而不尊孔。朕方即位,此事……恐不便过急。”
卫绾就一笑,问道:“往日在太子宫习经,当日课,当日须记诵完毕,不许漏一字。陛下可还记得?”
武帝笑道:“师傅严谨!这个,朕自然记得。”
“那便是了。治天下,凡有弊病,皆是大害,可能等一万年吗?”
此时君臣两人相对,立于高庙阶陛之上,眺望得远,可见城外旷野,已隐隐有绿意。武帝便道:“师傅说得对。汉家六十余年,基业已牢,无须再惧王侯作乱了。然天下事万绪百端,总还有流弊难治。”说着,指了指远处的未央宫,慨然道,“今日我家这山河,自我起,天地须得一新!为这一日,朕幼年读《左氏春秋》时,就曾立过誓。”
闻此言,卫绾大为动容,不顾阶陛狭窄,便欲伏地下拜。
武帝一见,连忙死死拽住卫绾:“一日为师,便是百年为师;今后师傅上朝,可不必拜我。”
卫绾望望武帝,几欲流泪,动容道:“臣为太子太傅时,也正存此心。陛下有更新天下之志,为师死亦无憾。向时为劝陛下有大志,臣曾前往石渠阁,翻检高帝朝文牍。见有高帝遗诏,乃是他亲笔写成,告诫惠帝须‘善遇百姓,赋敛以理’,不可胡乱加征。心中便叹,高帝真乃仁慈之帝!有他草创,我汉家治天下,才得一反暴秦之道,令百姓有六十余年安稳……”
武帝闻此,便是一怔,拉住卫绾衣袖问道:“师傅所见,果是高帝亲笔,不是萧曹代拟?”
卫绾便一笑:“秦始皇君臣,法家也,不欲天下人有智,焚尽了天下书。那萧何、曹参,虽贵为公卿,也不过小吏根底,未读过书,只识得字罢了,又如何能执笔为文?便是身边近侍,能为文者,也不过一二。我看高帝一朝诏书,多是高帝亲笔所拟。”
武帝面色便肃然,慨叹道:“我只道先祖原是亭长,颇擅武略,竟不知他能亲草诏书,文治本领也是了得!”
卫绾拱手道:“陛下知晓便好。高帝以一亭长起兵,取天下不易。今传于陛下,陛下当奋励,除虏患,立儒礼,文治武功都应兼备。”
“师傅教诲得好。今虽不能立即崇儒,然忠孝人伦,就是儒礼。朕明日便要颁昭,尊太皇太后、皇太后及皇后。吾母来自民间,以草芥之身登庙堂,备受辛苦。朕能有今日,全赖阿母。我既为孝子,便不能忘母恩,明日将一并封外戚为侯。”
卫绾还要答话,武帝却一笑拦住:“告庙忙了半日,师傅已疲累。你我二人,怎可在这阶陛之上议天下事。丞相这便回府吧,明日入朝来,你我再议。”
次日上朝,卫绾率御史大夫直不疑及九卿诸人,在武帝御前会议,拟定:尊帝之祖母窦老太后,为太皇太后;帝之母后王娡,为皇太后。另,帝之姑母刘嫖,因系窦太后长女,今尊为窦太主;刘嫖之女阿娇,早为太子妃,今立为皇后。
此次加尊,乃循旧例,自是没有异议。天子及诸侯家事,自上古三代起,便是一男登正位,妇人也随之尊贵。倒是如何加封外戚,君臣颇费了些心思,名分既要尊崇,又不可逾矩,以免引起天下人非议。
卫绾早得了武帝授意,此时见诸臣都不语,便开口道:“新帝践位,务以孝道示天下,使百官、小民皆知礼仪,故外戚不可不封。高帝之时,征战方休,人人有军功,彼时所定‘无功不封侯’,今宜有所变易。皇太后之母、弟,亦当推恩受封。”
诸臣听卫绾如此说,心中都会意,大多赞同。唯有直不疑犹豫道:“前朝吕太后更易祖制,封无功吕氏子弟为侯,致使天下议论汹汹。今上初登大位,便要封外戚,此事恐须谨慎。”
卫绾面色便有不豫,反驳道:“此言差矣。吕太后滥封,实为培植子弟,窥伺朝堂;新帝封母舅,则是为彰显孝道。先景帝即位之后,便封了窦太后的两兄弟,也不曾听说民间有何非议。”
此时御座上的武帝,忽然开口道:“丞相所言,极有理。我汉家草创时,最看重功臣,尽皆封为侯;然侯门百家,子弟多有不肖。仅六十余年,因坐罪而夺爵者,恐已过大半。可见旧制也有弊,不可拘泥。文帝以来,接连三朝母后,于子孙皆有教诲之功,如今推恩封外戚,理所当然。”
诸臣闻言,都不禁注目武帝。见武帝头戴冕旒,端坐于御座之上,沉稳练达,直不似少年,众人心中便都一凛。
直不疑怔了一怔,连忙拱手谢罪:“恕臣妄言。臣只是……不愿天下有非议。陛下所言,正是商鞅所论‘贤者更礼,而不肖者拘焉’。陛下今开新政,总还是欲除旧弊,臣并无异议。”
武帝一笑:“御史大夫……”
直不疑连忙回道:“不敢!”
武帝不觉一怔,继而拍额笑道:“朕倒忘了!直公素不喜称官爵名,朕今日也随诸臣,就称‘长者’好了。直公一向崇黄老,万事唯守成,朕为太子时,便敬慕直公有长者风,遇事纹丝不乱。然黄老之术,以静制动,乃是上佳的为臣之道;若久为治天下之道,恐不宜。”
卫绾当即附和道:“正是此理。”
直不疑便不再开口,只默然向卫绾揖礼作谢。
议了半日,君臣总算将封外戚之事议成,即皇太后之母臧儿,今已垂老,为外戚尊长,封为“平原君”,接入宫中享天年。臧儿再醮之后所生两男,即皇太后王娡同母异父之弟田蚡、田胜,也比照前朝,推恩封侯。田蚡封为武安侯,田胜封为周阳侯。
朝会毕,诸臣伏地拜过武帝,起身便欲散朝,忽听武帝在座上道:“今日朕初次临朝,当亲送诸君至大殿外。”
诸臣慌忙收住脚步,七嘴八舌道:“这哪里敢当!”
武帝起身从御座上下来,拱手道:“各位万勿见外。在朝诸君,皆是先帝顾命之臣,年辈长于我,见识也高于我。朕少年即位,诸事欠历练,猛然担起这天下,怎能不出差错?还望诸君多多襄助。”
诸臣又觉惶恐,纷纷道:“陛下言重了,言重了……”
武帝便也不多说,伸臂恭请道:“各位长辈,请!”
诸臣心中惊异,都觉这少年天子,端的是老成,遂不敢存有轻慢之心。众人互相望望,只得听凭武帝送到殿口,才各自散去。
散朝之后,武帝返回宣室殿歇息。此处原是景帝住处,清理告毕才不久,武帝住进来几日,总觉心神恍惚。此刻甫一进殿,便换下龙袍,穿上晏居常服,唤上亲随韩嫣,从飞阁复道往长乐宫,去向皇太后问安。
皇太后王娡往日住在未央宫,才迁来长乐宫几日,见武帝步入,欣喜异常,不等武帝下拜,连忙拉住他手道:“吾儿不必拘礼,为娘今日见到你就好。”言未毕,竟有热泪止不住落下。
武帝诧异,忙上前扶住,问道:“今日大喜,阿娘如何却要伤心?”
皇太后唏嘘有顷,方拭泪道:“彻儿,你可知咱汉家,太子继位,无一个风平浪静的。今日亲见你登位,为娘才睡得好觉。”
武帝这才明白,连忙劝解道:“阿娘,你来自民间,知这皇家父子,亦如民间大户般,偌大家产,各个孩儿都想争,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古来商鞅、韩非子等先贤,用尽心机,说的也就是这个,然有何用?争还是要争的。老子曰:‘善数不用筹策。’孩儿能有今日,阿娘心中是早有数的。”
这一番话说过,皇太后听了,不禁破涕为笑:“彻儿聪明!无怪先帝独宠你。当年阿娘怀你,曾梦日入怀,可不是哄你父皇的诳话。为娘如今成了寡母,万事都交到你手中了,可不敢恃才大意。”
“阿娘放心。朝中大臣,尽是先帝所选,皆老成持重。朝政之事,孩儿自当放手,不使此时有何翻覆,便可无虑。”
“唔,那是自然。目下朝中多老成之辈,并无晁错那般急躁的,当无大事。倒是内廷事,彻儿要小心。我母子有今日,姑母有大功,故而你须善待阿娇。阿娇虽蛮横,你无妨忍忍就是。”
武帝脸便冷了一下,而后才淡淡道:“我自然会忍。”
“两位母舅来自民间,根底甚浅,若有唐突处,也须好好回护。”
“这个嘛,母后勿虑。朝中我并无心腹,自是要倚重两位母舅。”
皇太后想想,又不禁一笑:“此等琐事,阿娘也无须多嘱咐了,彻儿恐早已有所思虑。最要小心的,是祖母。祖母虽目盲,心却比谁都明;老人家所愿,你万不能忤逆。讨了祖母欢心,诸事也就顺遂;我这里,你倒不用常来。为娘乃小户人家出身,见识浅陋,不能如太皇太后那般,可随时为你指画。”
武帝连忙跪于座前,执皇太后手说道:“阿娘此番话,足够我受用终身,哪里还要耳提面命?”
皇太后便笑:“彻儿灵秀,就如胸中有根莲藕,百般通透。好了,快去向太皇太后问安吧,要多在那里说些话。”
武帝因此退下,心下大安,庆幸母后通情达理,此时情形,远好过先父先祖登位时。便遵母嘱,转至长信殿,去见祖母太皇太后。
进殿却不见窦老太后在,问了宫女,方知近来天暖,老太后晚间喜在庭院闲坐,正有窦太主陪着读书。
武帝在连廊上望去,见庭院树下,鎏金宫灯燃得通亮,老太后头戴软帽,正闭目倚坐。窦太主在一旁,就着灯光诵读黄老之书。
武帝侧耳听去,只闻窦太主读道:“一年从其俗,二年用其德,三年而民有得,四年而发号令……”便知读的是《黄帝四经》,于是摇头笑笑,蹑足走上前去。
却见老太后猛地坐直,轻呼道:“启儿来了?”
窦太主一惊,放下书来抬头看,不禁莞尔一笑:“太后,哪里有启儿?是孙儿来了。”
老太后便叹口气:“唉,十六年了,启儿总是这般来。”
武帝连忙趋前,伏地下拜:“孙儿问安来了。”
老太后目眇看不清,只扬扬手道:“原来是彻儿,平身就好了!今日初坐殿,还知道来这里看看?”
“孙儿年少,不是祖母在,怎敢担起这社稷大事?”
“你就是甜嘴!早前惠帝即位时,也尚未成年,你如何就来卖小?”
见老太后不冷不热,武帝就存了几分小心,恭谨答道:“孙儿践位,不似两代先帝,今日只苦于无老臣辅佐,故而今后凡有事,都要来打扰祖母。”
老太后开颜一笑:“这才是个话。当今顾命之臣,皆是一班酸腐儒生,也不知启儿是如何选的。”
“孙儿以为,当朝诸臣,都还算勤勉吧。”
“勤勉当得何用?还不是逢迎之徒?想那前朝文法吏,是何等干练!吕太后以来,几朝天子,哪个不是垂拱而治,还用得我这老身来操心?罢罢,孙儿年少,就莫嫌麻烦,有事便可过来问。老身我,心倒还不盲。”
窦太主在旁,忍不住笑道:“看老祖宗说的!太皇太后心不盲,眼也不盲,看人从不走眼。”
这一句话,说得老太后陡起精神,挺直了身,望住武帝问道:“可识得前朝老臣石奋?”
“认得,便是那个‘万石君’。”
“孙儿,做臣子的,须是万石君那般,方当得大用。朝中腐儒,只知弄文,不知人事烦难。何为‘文’耶?无非就是藻饰。那班浮夸之徒,哪里及得万石君一家,起自小吏,最善务实。他父子五人,各个二千石俸禄;真真是一门万石,为天下楷模。”
“万石君行事端方,家规谨严。不独先帝赏识,孙儿我也是敬佩得很。石家一门忠孝,四子皆可当大任,太后所嘱,孙儿当谨记,隔日便为他们加官。”
老太后便拍拍地上茵席,微笑道:“当殿做皇帝,身边所谓好臣子,便如这足下之土,务要踏实。那班儒生,可有个根底?还不是东风来便东,西风来便西。我及笄入宫,看过五朝腐儒做事,早把他们看到骨头里。”
窦太主也附和道:“正是。彻儿小时,倒还通透;稍长,却被那班儒生蒙了眼。姑母今日也要说一句:如今做了天子,可不能只宠着美人,冷落了阿娇。”
武帝听得气闷,又不能反驳,只得匆忙转了话题:“祖母,天虽已仲春,夜来终究还是凉,不可在外久留。”
老太后便笑:“老身还算硬朗,顶得住春寒。倒是孙儿你,做了皇帝,好似由严冬猛然入夏,忽冰忽火,可莫要失了章法。文士者,只可轻贱他,丢他入兽圈里去,看他如何应付,彼辈才知自己斤两。”
“老祖宗为何要轻儒,孙儿尚不能领会;然汉家已有六十余年,终究不是草莽……”
老太后便一举手,截住武帝话头:“我只问你,六十余年汉家,是如何来的?”
“这个……”
“无他!便是前面那三辈人,只信黄老,不信杂说。咱这汉家,有了黄老之术,便是好汉家;若不用黄老,便是恶汉家。孙儿,你自去体悟。”
武帝见话不投机,便也不想强辩,只默默忍了,听老太后一人说话。
如此,在老太后处待到夜深,武帝才带了韩嫣返回。行至复道高处,望见长安城内,处处更灯高悬,闪烁明灭,偌大个京城,安谧有如梦乡,不由就叹:“汉家定鼎以来,四朝天子,不知赔了多少小心,方保得这方安宁,朕以十六龄即位,也真是难啊!”
韩嫣紧随在后,将灯笼举了举,回道:“陛下聪颖。小臣早年间,与陛下一同攀树捉鸟,便看在眼里。今番能得放手施展,有何不好?”
武帝回头望望韩嫣,笑道:“倒是忘了,你自幼与我同学,也看了这许多年。你便说说,朕今日施政,当何以为重?”
韩嫣低眉一想,抬头道:“小臣看当今,万事清静,只需尊老便好。”
“尊老?哼,家有耆老,小辈便出不得大气。自然……老太后那里,还是要常去,你也须多提醒朕。”
“小臣明白。”
“明日要见百官,今夜心乱,怕要睡不好。你仍照常,留在寝殿陪我就好,无须去郎中署歇宿了。”
这夜,武帝与韩嫣同卧一室。韩嫣说了两句笑话,倒头睡了;武帝却没睡好,辗转反侧,叹了许多气,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如何秉政才好。这才知父祖两代初登位时,是何其难也。恍恍惚惚中,觉夜色中的殿阁楼台,如万仞山崖,正迎面倒下……
次日,会逢大朝,武帝头一回受百官朝见。朝食一过,百官都持笏入朝来,在殿上分文武两列,等着拜见武帝。
武帝打起精神,在殿后由宦者伺候,冠带整齐,吸了吸气,才缓步走出来,目光如隼,环视全殿。
百官见往日默默不语的太子,今日竟一变气象,心中都惊。满堂冠盖者,皆屏息敛气,不敢有一丝喧哗。
大行官口唤“上朝”之后,便有丞相卫绾跨出一步,宣读先帝遗诏。诏曰:“赐诸侯王以下各公卿官吏,每人晋爵一级;百姓中凡有父健在者,亦赐爵一级;天下每户赐百钱;宫中旧有宫婢,放归其家,终身免征赋。”
百官闻之,顿有涕泣之声响起,全班文武皆伏地叩首,齐声道:“谢先帝大恩!”
嗣后,卫绾又代武帝宣诏,讲明了先帝奉葬、加尊太皇太后等事,然于封外戚的种种事,一言也未提及。
读罢诏书,百官起身肃立,武帝这才略一抬手,朗声道:“朕今日登大位,实是以少年担天下。这数日间,朕诚惶诚恐,寝食不能安;诸君今日上朝,怕也是别有一番心情,然这全属多虑。朕曾蒙太傅教诲,知孟子所言‘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这‘正’与‘大’二字,才是君臣之道。诸君立于朝堂,心若正,自是无须忐忑。”
群臣都未料到,武帝临朝,开言竟是这样说,似别有用意。惊异之下,众人皆面面相觑。
卫绾立于两班正中,闻言也是面露疑惑,稍一迟疑,才拱手代群臣答道:“先帝骤崩,臣等伤痛于衷,唯有勉力而已。”
武帝微微颔首,望住卫绾,面色渐有笑意:“先生昔为朕之太傅,今又为丞相,此正是先帝英明之处!”
群臣心中都不禁一跳,知新帝此话,是要说到关节处了,便屏息恭听。
武帝又接着道:“内外多年无战事,在朝诸位,皆循序而上,自是历练久了。朕今日不欲含混过去,且将话讲明。两代更替,时逢开元,诸君最忌惮的,恐是人事上的翻覆。毋庸讳言,先前两朝,新帝出,则老臣黜,都有些风波出来。新帝喜用太子属官,更为常例……”
话还未落地,朝堂上文武,轰地起了一片私语声。
武帝看看,便笑道:“朕年少,不妨就直言了,这便与诸位做个知会,在朝各位,皆可安心。先帝临终时,安排此一节,便是早已料到。丞相卫绾,受先帝顾命,又曾为我太傅。如此一来,朕初登庙堂,自是不用换大臣了。”
满堂群臣,便是会意一笑。嘈嘈切切中,先前的惶恐之态,竟是一扫而空了。
卫绾连忙施礼谢道:“陛下为学聪颖,老臣所授,仅皮毛耳。”
武帝欠了欠身,拱手道:“丞相,快平身!朕所言,乃是出于至诚。师傅昔日行事,朕为太子时,是用心看过的,知道凡事不可急。读书时,我于《左氏春秋》最用心,觉三代以下,凡有鼎革事,若是过急,必伤天害理。今太皇太后在,诸事还须以老人家之意为要,不可唐突。”
直不疑便上前奏道:“陛下所言,正是臣等日夜所思。如此,朝政便无可虑了。凡入手一事,臣以为,当由虚而实,由远及近,自轻至重,徐徐而进,万事都循着一个‘序’字。”
武帝抚案赞道:“好,由虚而实……甚好甚好!老臣到底是多历练。朝中诸事,今后一仍其旧,朕自是放心。今早想到,天下事虽多,今日则只需将大典办好,便无他事。”
群臣闻此言,不觉都松了一口气,齐齐地俯下身去,同声敬贺:“皇帝万年!”
散朝之后,武帝留下卫绾,告之老太后赏识石奋事,而后又道:“石奋年迈,已不可再加官了。石奋四子中,何人能再加官?今日你我稍作商议。”
两人在后殿商议良久,总觉尚无好缺,只得留待他日再议。卫绾道:“陛下可将此意,说与太皇太后知,勿令老人家生疑。”
武帝苦笑道:“奈何?大势如此。料不到,今日登了位,也只能是一个熬!”
此后,时入阳春三月,地气已动,万物萌发。武帝亲择了动土吉日,京中王侯公卿、百官僚属,便都结队出行,为景帝奉葬。
行前,武帝夜不能寐。一大早起来,便召卫绾来问:“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奉安大典中,不得有丝毫疏漏。先前吕太后赴渭水致祭,曾遭黑犬袭身,蹊跷得很。今日路途上,可保无事吗?”
卫绾心中有数,当即答道:“长安城中,有中尉宁成,威震四方;所有盗贼宵小,搜捕一空。先帝病笃之后,老臣更是用心,与宁成亲率差役,夙夜不休,捕获不法之徒。如今京畿百里内,连个小盗也见不到了。”
武帝略显诧异,继而一笑:“丞相用事,倒只怕用力不够!”遂放下心来,唤近侍来为自己更衣,换了龙袍,出殿登上銮驾。
大队北行一整日,夜宿渭水边,次日又渡河。如此跋涉了六十里,方至陵下。
此时的阳陵,已初见规模,其地之广,往昔不曾有过。銮驾至陵园东门停住,武帝也不用人扶,径自跳下车来,放眼看那泾渭合流处,陵寝高矗,烟云缭绕,心中便有波澜,回首对卫绾道:“早便闻说阳陵甚宏伟,果不其然!”
卫绾回道:“阳陵自先帝前元四年始建,迄今已有十三年,工程尚不及半呢。”
武帝眉毛便一动:“哦?有如此浩大?”
“先帝时,初为周亚夫督造,至老臣接手,原拟方圆二十里,哪里能容得下?今日陵寝方圆,堪堪已有四十里了。”
武帝便一笑:“先帝志大,是要将那长安城,囫囵都搬来。”
两人前行几步,朝中间神道望去,见大道如砥,两旁有林木蓊郁。征来筑陵的数万刑徒,已然回避。寂寂园内,如有先帝魂魄在,威严无比。
武帝不由就打了个寒噤,对卫绾道:“今日典仪,为天下人所瞩目。我虽为天子,终究是个少年。若在典仪上出头,众人看了,不免要轻视。还是由师傅代劳,我则垂袖观之,或还能镇得住些。”
卫绾怔了一怔,方答道:“也好。老臣便勉力为之,教那诸臣不敢轻看少主。”
于是,一整日的奉葬,无数繁文缛节,武帝只拱手端立,岿然不动。王侯百官于阶下,只见卫绾一个白发执宰,胸有静气,指挥若定,众人便都不敢轻慢。
典仪末节,是五千个彩衣兵马俑,络绎运进南北从葬穴,对应阳间长安的南北军,端的是威武浩荡。
卫绾纵是老成持重,见此也不禁赞出声来。
武帝便问:“看陵寝各处,都有未完工的,不知要修到几时?”
卫绾屈指数道:“地下对应九卿之穴,半数尚未完工。若待到建成,恐还需十五年之久。”
武帝听了,不禁出神,只喃喃道:“世人所见甚是短浅,只知秦始皇有雄才,却不知汉家远在其上……”
如此喧闹一日,奉安大典总算告毕,武帝才松了口气。隔日,便瞒了卫绾,唤上韩嫣,带五十名骑郎呼啸出宫,欲往近畿去游玩。
未料才出端门,就见卫绾峨冠博带,正立于道中,拦住车驾。
武帝不知是何人走漏了消息,只得下车来,向卫绾一拜:“今日休沐,小吏尚得安闲,丞相却为何要来朝?”
卫绾也不答复,只上前揽住銮辔,反问道:“老臣未闻通报,不知陛下要往何处去?”
武帝略一踌躇,知道瞒不过,只得如实答道:“二月以来,忙乱无已,实是劳累得很。今日得空闲,欲往南山一游。”
卫绾便谏道:“文景两代先帝,登位之初,无不怵惕,苦思如何行新政。臣也知陛下疲累,若赴上林苑,自是未尝不可;然南山此去百里,三五日内不得返归,陛下新登殿,切不可先就丧志。”
闻卫绾如此说,武帝脸色略略一变,旋又露出笑意来,猛地问道:“丞相掌天下钱粮事,朕要问你:去岁大旱,京师太仓储谷可足?”
卫绾闻此问,连忙敛容,恭谨答道:“去岁虽歉收,然先帝以农为本,连年劝农桑,禁止百姓采黄金珠玉,故而未伤根本。臣居丞相以来,巡行所见,京师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于外,至腐败不可食。”
武帝听罢,仰头大笑道:“师傅,料你也知太仓已满。太仓如此,民间又如何能空?仓廪既实,天子端坐就好,不宜轻易扰民。我这里,且去逍遥几日,你便与九卿商议,看如何添些新政。”
“这个……臣尚未细想,实不愿操之过急。”
武帝便上了车,回首嘱道:“就按直不疑所言,由虚而实,先拣那一二虚表之事,渐行新政,以不搅动人心为上。”
卫绾望望武帝,满心无奈,只得让开御道,任由车骑扬尘而去了。
在途中疾驰两日,武帝见四乡晏然,农夫正忙春耕,便更放心,笑对韩嫣道:“丞相担忧,是怕途中或有不测,就未免多虑了。自先帝用郅都以来,京畿捕盗,网罗甚密,焉能有刺客潜行?”
韩嫣道:“陛下说得是!百姓既安居,又为何要恨陛下?”
武帝闻言,不觉若有所思:“哦?你倒提醒我了。先帝时,七国作乱,那些从乱官吏,被官军诛杀甚多。彼辈子孙,虽未受株连,必也怀恨在心,倒要留意安抚才好。”
“罪臣子弟,陛下不必怜悯。”
“你有所不知。平乱之时,朕尚幼年,闻说此事,也是满心震恐。想那从乱官吏子弟,也就如我一般大,却失了父祖,是何等恓惶?便是那七国之民,多有丧乱,即便蒙赦无罪,至今恐也不能心安。”
“陛下仁心,这一节,小臣想不到。”
“子弟怀仇,代代便是仇人。倒要提防他百代了,自家也不宁,何不早些开解呢?”
韩嫣便笑:“也是。大户自有福,又何必多结冤家?”
武帝横瞥了一眼道:“小户大户,凡食五谷者,道理都一样。”
两人在车上一路说笑,不久便抵近南山下。眼见山路渐难行,只得将车驾停在馆驿,换乘马匹,进了山中。
那南山一带,奇峰异石,景致直不似在人间。云雾缥缈中,天地像是骤然阔大了许多。
韩嫣在前头牵马,行得艰难,汗流满额,不由就问道:“南山不过就是山,陛下要看些甚么?”
武帝望见苍碧满山,野花恣肆,全没有市廛里的闷气,登时就神往,伸手指了指最高峰:“你可见那太乙山?那便是老子炼丹处。幼年时我读《老子》,便想来看,今日终得如愿。”
韩嫣也跟着望去,赞叹道:“真仙山也!小臣早年陪陛下读书,听得卫太傅讲,老子出了函谷关,便没了踪影,不知他下落如何?”
“老子西去,是化胡去了。要劝那大夏[2]、身毒[3]等国,也懂得些教化。”
“哦?圣人做事,到底是匪夷所思。”
武帝眺望太乙山片刻,微微一笑:“朕今日来此,私心也想学老子,只是不敢说与丞相知。”
韩嫣咂舌道:“陛下敢想,小臣却万不敢想。”
“前朝始皇帝,东临琅琊望海,勒石而归,那才不枉活一世。来日,我定要在太乙山上建宫殿,西望瑶池,以遂大丈夫之志。”
“到那时,陛下可开恩,准小臣在太乙山上养老。”
“昏话!你我正年少,当谋大事,谈甚么老不老!”
如此,一行人在山中盘桓,白日逛山,夜宿汤峪[4],竟流连五日而不舍。末了,还是韩嫣提醒:“主上已出来多日,再不返归,丞相要担心了,百官恐也有疑惧。”
“哦!这便回去吗?”武帝难舍眼前春景,扬起马鞭,狠狠甩了几个响,长叹一声,“何谓神仙?不受制于人,才是神仙。我白白做了这天子,也还是个俗人。”
话虽如此,他心中也知,天子事当不得儿戏,只得掉转马头,怏怏不乐踏上返程。
回到宣室殿,正是一抹春阳照进来,满殿春光。见案上已有奏章堆积,武帝便猛地一惊,收了心,草草洗了脸,急忙坐下来看。
当日最要紧的一道奏章,是太常许昌所奏,引先帝前例,恳请武帝颁“推恩令”,封皇太后同母异父之弟田蚡为武安侯、田胜为周阳侯。
封这两位母舅为侯,延迟了许多日,原也是武帝之意,意在勿使天下有非议。
第二道要紧的奏章,亦为太常所呈,是为提请改元。武帝大笔一挥,便也准了奏。
改元诏下,便是冬十月,新帝元年(公元前140年)伊始。到此时,武帝即位已有数月,朝中并无大事。转过年来,春回三秦,万物复苏,武帝又忙着亲耕籍田,以为农先;屡发谕旨,劝孝弟,崇有德;遣使者往各地,问勤劳,恤孤独,只在这些扬善的虚处用力。
朝中卫绾等人,只是小心理政,无处不循旧例。武帝看上下风气,甚是沉闷,只觉比父皇那时还要不如,心里便不快。然转念又想到:时虽不利,亦不可坐困,可先纳人才,徐图缓进。将天下异能之士,多多征召,会聚在朝,待到时来运转,便可开新政。
如此一想,才稍感宽解,随即拟诏一道,命丞相、御史大夫、列侯、太守及诸侯国相,广招“贤良方正”,凡有博闻广记、敢于直谏之士,统统可搜罗上来。
再说那朝中公卿,心怀惴惴看了数月,见武帝并未罢老臣、用新人,各自就暗喜,不由对新帝有了几分敬重。故而求贤诏书一下,众人便不敢怠慢,都用心去搜罗。不数月,便有各地俊杰百余人,被送进京来。
武帝看过名单,见有广川董仲舒、菑川公孙弘、会稽庄助等人,其名早有耳闻,心中便喜。当即命谒者去传诏,召诸生入前殿,当面策问。
这日,百余名应策士子,随谒者入宫,鱼贯上殿,拜过武帝。诸生见御座上的天子,少年而老成,举止威严,各人便都精神一振,无不想一试身手。
武帝环视众人,温言慰谕道:“诸君能来这里,当是万里挑一;今日看诸君风采,果然不凡。只可惜几朝先帝,只用文法吏,不用书生,故而诸君不得施展,也只怪朕没有早生几年。”
诸生听了,都会心而笑,拘谨之态一扫而空。
武帝这才敛容道:“朕初次问政,正是用人之际,诸君可以庆幸了——尔等满腹学问,不致再放空。今日策问,朕只问:以往治天下,弊在何处?今后治天下,有何良策?诸君对策,长短可不拘,只需老实写来,全不要藻饰。”
诸生闻新帝言谈,爽直恳切,甚觉新鲜,便都面露欣然之色。
武帝遂一挥手,命涓人搬出案几、笔砚、简牍等,在偏殿摆好,请诸生就座。
那偏殿正中,摆着一尊铜刻漏。有谒者对诸生道:“今日策问,计时以十刻[5]为限。到时鸣锣,诸君便可将卷册交上。”言毕,即拔去刻漏木塞,任流水潺潺而下。
诸生急忙提起笔,埋头写起来。偏殿上,瞬间一片寂静,叶落可闻。
武帝望见应策诸生,年纪少长不等,皆是一派斯文气,与寻常官吏大不同,心中便按捺不住。想日后汉家基业,当是由此等人物撑持,方称大雅;立朝以来的粗野之气,当收一收了。
待计时过半,武帝更是兴起,从御座上走下,步入偏殿。见诸生或凝思,或疾书,个个都神情专注,心中便暗想:“此等人才,先帝父祖却为何偏偏不用?”
走到董仲舒案几前,武帝见他貌虽不扬,神情却端正谨严,一手小篆,颇带隶风,写得十分飘逸,心中便生敬佩。
正待要看他策论写的甚么,却见董仲舒抬起头来,搁下毛笔,不再写了。
武帝忍不住问:“如何不写了?”
董仲舒起身答道:“回陛下,臣已写毕。”
武帝瞟了一眼刻漏,不由吃惊:“时未过半,董公就完卷了?”
“正是。”
“真是好才学!”
“不敢!谢陛下夸奖。”董仲舒揖礼谢过,也不多话,便拾起策论,向谒者交了卷。
武帝注目董仲舒退下,见外面晴日正好,庭树黄叶,灿然如金,心头便极是敞亮。
当夜,独坐于宣室殿东书房,将那百余卷策论拿来,逐一披览。看了过半,却略感失望,觉大多是拾遗补阙,并无可资政治之见。待看到董仲舒之论,眼前便一亮,展卷读来,只觉是字字珠玑。
原来这位董仲舒,早已是天下闻名的儒者。董氏在广川(今河北省景县广川镇)为当地富户,家有万卷藏书。仲舒少年时在故里,便研习《春秋》,远近闻名。至而立之年,更是开坛授徒,广招门生,名声远播北地。齐鲁燕赵一带,无人不知“董夫子”。
董氏授徒,也有一奇,即是于讲坛前挂一帷帐,弟子只闻其声,不见其面。竟有听讲多年,却不识董夫子是何等模样的。其门下,有得意弟子吕步舒等人,学业精进,又转相授受,门徒渐至满天下。
至景帝时,仲舒之名,已传遍天下。景帝慕其名,授予他博士,准他专授《公羊春秋》[6]。董仲舒此前苦习三年,家有后园,却不曾迈入一步去赏玩。此等逸事,传为美谈,且由此化作一句“三年不窥园”的说法,传于后世。
董氏弟子,以师门为贵,多有出任诸侯国相及各地长吏的。街谈巷议,提起董仲舒,无有不服,竟有人以“董子”相称,将他拟比古之圣贤了。
董仲舒生于文帝元年(公元前179年),至武帝策问时,年已不惑,于世事已甚为通达。此次上殿对策,他心知帝王万事不惧,唯惧天意,便从“天人感应”入手,洋洋千言,专论“天助明君”之理,欲借此脱颖而出。
文章起首论曰: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警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
这一句,说得武帝心暖,知天意是偏心君王的;若有失误,也是三次灾异警告。若一再不听,才有覆亡之灾。
武帝再看,接下来又论曰:凡帝王治下,若非大无道之世者,天意皆有眷顾,欲扶持而保全之,事在强勉而已。强勉学习,则闻见博而知愈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
读到此,武帝已觉仲舒之论如高屋建瓴,直是挠到了痒处,便用力拍案大赞:“汉非暴秦,岂是大无道之世?其事如何,全在君王勉力与否。董公此论,真是好极!我便是要勉力行大道,做那‘大有功’之君!”
当夜正逢韩嫣值宿,闻书房内砰砰有声,以为有异,慌忙奔入问道:“陛下,何事有异响,莫不成有鬼怪现身?”
武帝一惊,望望韩嫣,遂放下简册大笑:“哪里有鬼怪?朕是活见圣人了!”看到韩嫣疑惑不解,才又道,“方才读董仲舒对策,字字合我意,故而击案。”
韩嫣咂舌道:“深更半夜,亏得是小臣值宿;不然,要吓到宫女们了。”
“往昔,你可曾闻董仲舒之名?”
“宫女们多来自邯郸以北,口口相传,岂有不知董夫子的?”
“着啊!如此大才,只恨未能做我师。你且退下,我还要再读。”
韩嫣连忙劝道:“陛下,已是子时了;上等的文章,也不妨留待明日。”
武帝看一眼刻漏,便道:“也好,今夜便到此。”说罢,命韩嫣清理案头,吹熄烛火,自己起身来到连廊上,凭栏仰望夜空。
此时夜气浩茫,三星当头,天地间的恢宏之象,压得人就如蝼蚁般。武帝手抚栏杆,只觉血脉偾张,想那河山久远阔大,如何就落到了自己肩上?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如此仰望三星,能有几回?可怜万千人众,只能低首下心活一世;如今自己做了帝王,领驭万方,又岂能忍心一日日蹉跎过去?
登位之前,只想着要弃“无为”,更张朝政;登位之后,方才觉出天下事千头万绪,全没个下手处。今夜读董仲舒对策,一句“大有功”之语,如重锤落下,直震得百骸鸣响、震颤万里。为人君者,就是要从这“大有功”做起。
少年时读书,观历代得失,只恨庸君佞臣,败坏了偌大的基业。那庸君庸在何处,佞臣佞有几多,还是不甚了然。多亏了此次召贤良,揽得一个异才董仲舒,方可稍解心中之惑……
正想到此,忽闻身后有脚步声起,原是韩嫣理好了书房,提灯走来。
武帝便一摆手:“莫急,你且候着。”
那韩嫣早知主上脾性,闻言只在旁侧静候,不敢出声。
武帝回望一眼,见韩嫣手中所提宫灯,火光摇曳,心中便叹:“掌天下者,若只知威福,便似那万古长夜,浑浑噩噩而已。幸得天生一个董夫子,如举烛照我。”
想到此,便脱口问韩嫣道:“你可知‘举烛’之典?”
“小臣知道。昔在胶东王宫,听师傅讲过,即是韩非子所言:‘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
“好——!”武帝便一拍栏杆,“我今即位,人看我是少主,多有掣肘,左不得,右亦不得,我总还可以选贤才!”
韩嫣连忙提醒道:“陛下,夜已深了。即便是天子,也不可昼夜想事。”
武帝倏地一挥袖:“否!公侯之事,夙夜在公,何况为人君者?你去,将那书房灯烛重新点起。”
韩嫣惊愕道:“陛下是要……”
“董仲舒今日对策,句句是金,然似言犹未尽。我今夜,要专给他写一道策问,明日交与他对答。”
“如何连过夜都等不得了?唉!这董夫子,也是个痴人。”
“哈,那我就是个痴皇帝!你有福,只活一世,只养一家;我却要活千万世,养亿万民呢。”
韩嫣一时瞠目,怔了一怔:“陛下熬得夜,小臣却熬不得了,如此陪陛下,怕是要折寿。吾幼弟韩说,今已长成,不如令他也来随侍,好教小臣有个喘息。”
“哦?多年不见,韩说竟然已成少年。”
“正是。韩说仪容秀美,直是在小臣之上。”
“甚好甚好!明日便宣他进宫,也做个郎官。”
韩嫣大喜,当即伏拜道:“谢陛下!有我兄弟二人随侍,陛下就是三日三夜不睡,也撑得起。”
“只不怕我折了寿!好了,今夜你无须再陪,去朕寝殿歇宿,明晨有事,再唤你。”
这夜,武帝于灯下,胸中似有洪荒之问要涌出,拿来简牍,走笔如飞,把一道策问写好了,大意为:
欲问那五百年之间,守成之君,当朝之士,欲遵先王之法以经世者甚多,然犹不能及,日渐衰灭,传至后世而亡。是其所操持之道有误,以致失其法统乎?是天降贵命而不察,必至运衰而后政息乎?
呜呼,是何道理!莫非所为屑屑,夙兴夜寐,只求效法上古三代,必定于事无补乎?
朕只欲教化而令行,刑轻而奸改,百姓和乐,政事昭明。试问:君王当如何修治,可致膏露降、百谷登?可使德润四海,泽被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可使我受天之佑、享鬼神之灵,德政施于方外、延及众生?君王当有何行,而可以彰先帝之宏业,上追尧舜,下配三王[7]?
这一篇策问,写得大气磅礴,所问非常人所思,直抵为政要害,便是后世千年亦不失效,直不似一位少年所能为。
写毕,武帝掷笔于案,霍然起身,卷起帘栊,眼望满天星斗,长出了一口气:“董夫子,我虽年少,恐你也不敢小看吧。”
稍后忽地想起,又拾起笔,补了一句:“朕欲闻大道之要、至论之极,凡匹夫庸常之论,勿用半句。”
搁笔后,武帝拿起简牍来,吹了吹墨,方才轻轻放下。此时,忽闻长安街衢上,遥遥传来更鼓之声,果然时已过夜半了,这才哑然失笑:“也是。人生三万昼夜,何苦就过不了今宵?”
次日,武帝召来郎中令缯贺,命他亲赴馆驿,将第一道策问交与董仲舒。
缯贺乃数朝老臣,少年即从军,曾救过高祖一命,此时已是八十老翁。董仲舒见缯贺登门传诏,不禁肃然起敬,忙施大礼拜谢。
接了策问,匆匆看过,顿时难抑胸中翻腾,知昨日对策,尽抒平生所学,果然力压群儒。只看君上这二百余字,岂是一般的官样敕文,直是发自肺腑,意在和鸣。如此荣宠,天下有几人可得?当下送走缯贺,便要去闭门对答。
馆驿中其余诸生,见百名俊杰中,唯董仲舒蒙天子知遇,都欣羡不已,一齐拥来仲舒门外,要为他置酒贺喜。
董仲舒只得频频作揖,连称:“对策要紧,贺酒且留待他日。愚不才,不过先发而后至,诸兄来日蒙皇恩,当远在弟之上。”
如此,才劝退众人,将房门关紧,提笔草拟对策。
至日落掌灯,复又秉烛通宵,历一日一夜有余。仲舒独自伏案,食水不进,将一篇二千言对策写罢。而后润色再三,才急赴北阙,交谒者递入。
武帝那边,早已无心朝政,只候在东书房等候下文。见谒者呈入,急忙展开来看。
董仲舒这一道对策,滔滔雄辩,锋芒毕露,直言兴亡之事,毫无避忌。文曰:“历代开国之君,尚知积善累德;及至后世,淫逸衰微,不能治理众生。废德教而用刑罚,刑罚不公,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恨生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错谬而妖孽生,此即灾异所缘起也。”
武帝不禁连连拊掌,唏嘘道:“病在此,病在此!董夫子眼光,天下无人可及。”遂连声唤道,“来人!读董夫子文,当焚香沐浴。沐浴是不成了,去搬香炉来。”
韩嫣闻声,即捧来一尊博山炉,点燃了熏香。烟气腾起,满室顿觉奇香。
武帝嗅嗅,微笑道:“如此,方能解董公之妙!”
韩嫣看武帝稍有闲暇,连忙禀报:“国舅田蚡求见。”
“哦?田蚡来,只怕是又要说个不停,只教他改日吧。这几日,朕概不见内外诸臣。”吩咐毕,又急着埋头去看。
董文至后半,言辞愈加激烈,痛诋秦始皇焚书弃礼,以求粗简之治,实是要尽灭先圣之道。写至文末,更是字字如刀,直刺暴秦之恶,大意为:
自古以来,未尝有以乱济乱、大败天下之民如秦者。其遗毒余烈,至今未灭,使习俗薄恶,人民愚顽,犯法败德,熟烂如此之甚者也。
圣王继乱世,当扫除其迹,复修教化,方可起死回生。孔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亦无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恰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发无益也。
譬如琴瑟不调,必更张之;为政而不行,必更化之。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
武帝读罢全文,倚坐木几上,张大口且微微恍惚,良久方呼道:“痛——快!”
此时日已暮,寒气渐侵,室内虽有炭火钵,仍是凛冽如冰。武帝却全然不觉,只觉浑身百骸皆热,有流火贯通,一时无法安坐。遂起身,绕室徘徊,一连声地叹道:“世事壅塞,又当如何更化、如何更化啊……”
那韩嫣看了几日,也知主上心有所思,几忘冷暖,忙捧了白狐裘上前,为武帝披上,劝谏道:“董夫子对策,固然难得,陛下也须爱惜身体才好。坐上这龙位,尚有百年之数可用呢,岂在忙碌这几日?”
武帝当即叱道:“咄!你又知道甚么?孔子曰:‘十有五而志于学。’此时朕若不学,又如何在殿上坐得百年?”
韩嫣叹息两声,忽而想起,便又进言道:“昔在胶东王宫,陛下温课,有不明之处,常夜出,向师傅当面求教。董夫子此文既好,陛下何不夜往馆驿,与夫子当面切磋,也好过在这里着急。”
“哦?”武帝双目睁大,望望韩嫣,略显惊喜,片刻却又摇头道:“不可。董夫子这几日所思,缜密异常。若去打搅,必扰了夫子的思绪,反倒累及他不能畅言。”
韩嫣便俯下身去,拨旺了炭火,回首扮个鬼脸道:“陛下绕室,小臣都觉晕了。这‘鬼打墙’的走法,便能解得天下事吗?”
武帝将脸一板,佯怒道:“再胡言,朕要杖责了!且去,端一碗羊羹来,我要连夜再写第二道策问。”
如此一夜过去,清晨雾起,街衢尚在冷清时,武帝的第二道策问,便又置于董仲舒案头了。
驿吏也知董仲舒正蒙恩宠,不敢怠慢,亲奉了羹饭上来,笑脸道:“晨起,驿卒一开门,有郎中令署中一曹掾,便抢步进来,说有天子策问,刻不容缓,要面呈先生。我知先生睡得迟,不忍打搅,便谎称有诏旨,不得搅扰先生入睡,收下简牍,将那曹掾哄走了。先生今日,怕是又要忙了,待先生写毕,小官愿代为送至北阙。”
董仲舒也无心寒暄,只一笑,拱手谢过。待那驿吏退下,连忙展开策问来看。
武帝这第二道策问,一百余字,个中所问,乃是有何计可以解困局。其策问大意曰:朕夙兴夜寐,唯求承大统、彰宏业,数月来劝农恤孤,费尽神思,却未获大功。观今日天下,阴阳错谬,氛气充塞,众生难安,黎民不济,廉耻紊乱,贤与不肖混淆,未得其真才。今选贤良,待诏百余人,多对曰:世事未济,欲采上古之法,而于今难行,奈何?夫子可有所知异术、所闻殊方?尽可写来,切磋探究,以称朕意。
董仲舒读毕,眼泪险些都要涌出。想那少年天子,能如此屈尊就教,竟似学子一般。所思所问,非为一家一姓之尊,乃是万代为政之要——天下安否,黎民痛否,有司有何弊,廉耻何以丧,竟都在他胸中,实是不可思议。
读毕再读,如是三番,只觉今日所受知遇,便是孔孟当年也不敢想。上下千年,可曾出过一位这般雄才大略的少年?春秋五霸,何人又能胜于如此新践天子?
遐思既久,案头羹饭堪堪要凉,驿吏进来催,董仲舒这才将策问放下,一面慢慢用了朝食,一面便将对策的起首想好。
待驿吏来撤下碗箸,董仲舒起身推窗,见晨雾已散,庭院老槐叶落纷飞,不由就牵起了万千心事。
想幼时在故里,读《春秋》,始有大志,此后苦读三十五载,而名满天下;今又蒙新帝赏识,堪比知音,可谓生逢其时。若生在秦时,则难免有坑儒之厄;若生于楚汉间,或将遇鼎镬之灾;若起于文、景两代,则旋起旋落之际,又如何能善终?
今新帝英气勃发,志在千秋,当倾尽平生之所学,写成对策,以为资政。不独利在当世,且有望名垂万世。只不过,有贾谊、晁错折损在前,自己亦不可大意。
想到此,不禁自诫道:“书生议政,可上万言策,而不可贪恋中枢啊!”
而后,复坐案前,将笔尖在砚中蘸来蘸去。忽就深吸一口气,展开卷,挥笔疾书。如此半日间,将第二道对策写毕,交与驿吏,送至司马门去了。
武帝接到对策,不由一惊:“如此之快!真不负夫子之名。”便展开来急看。只见那策问写道:
今之郡守、县令,民之师也;其职,为承上意而宣教化。师若不贤,则上德不宣、恩泽不流。今之官吏,既无人训诫于下,便不遵君上之法,暴虐百姓,与奸为市;贫穷孤弱之冤苦,有司失察,甚不合陛下之意;以至众生不安,黎民未济,皆因长官不明也。
各地长官,多出于郎中、中郎,或二千石吏子弟,又以钱买爵,故而未必贤也。古之所谓有功者,以称职与否为准,而非仕途日久也。故小才虽任久,仍为小官;贤才虽任期不久,却不妨为朝中辅臣。缘此,有司诸官吏,无不竭力尽心,务善其业,而以计功。今则不然,为吏日久以取贵,任期既长以加官,以至廉耻紊乱,贤与不肖混淆,而未得其真才。
武帝看罢,只不住地颔首叹服:“果真如此!选官之弊,正是我腹心之患。”遂又将此策看了两遍,拣了一支朱笔,在紧要处,逐一做了圈点。
时值正午,韩嫣拿了汗巾进来,递与武帝,笑道:“陛下额头又出汗了。董夫子文章,强过散石汤,一读就冒汗。”
武帝擦干额上热汗,只望着窗外,良久未语。
韩嫣小心问道:“时已正午,陛下可要小憩?”
武帝这才回过神来,笑道:“服了散石汤,如何能睡得着?”
“那小臣退下了。”
“且慢!今日后晌,还须劳累你一趟。”
见韩嫣面露迷惑,武帝便一笑:“朕这就写第三道策问。稍后,着你出宫去,送交董夫子。”
“诺!小臣候着。”
“至馆驿,亲交董夫子手中,并立等夫子将对策写毕,携回宫来。”
“待夫子写完,怕要深夜了。”
“金错符交与你,哪个还敢拦阻?夜半写毕,夜半回;明早写完,便明早回!回来,就在朕寝殿歇息,还怕困倦吗?”
“诺……小臣遵命!这董夫子对策,好生厉害。便是发军书檄文,也不过如此吧?”
武帝笑笑,不再言语,于案前坐下,提笔蘸墨,稍加思忖,便一挥而就。
这第三道策问,只追问董仲舒:“夫子既能明察阴阳造化之理、熟习先圣之道,如何言犹未尽,莫非于当世之务有顾忌?先生条分缕析,却阐说未终,其困局何解、弊端怎除,只字未提,莫非是嫌朕昏昧不明?读先生策文,大道之极已明,惑乱之端亦知;然如何究治,如何复礼?请再对来,朕将亲览,请务必明言之。”
当日薄暮,董仲舒接过武帝第三道策问,略扫一眼,额头便有汗出。
韩嫣见了,强掩笑意,连忙拱手道:“有诏命,令我立等。夫子亦不必急,小官可等得一夜。主上与你,可谓君臣心相通,看了彼此文章,都是要出汗呢。”
董仲舒连忙客气道:“哪里敢劳足下立等?”遂去唤了驿吏来,接了韩嫣去别室休憩,自己则独坐沉思,半晌才打好腹稿。
日将暮时,董仲舒方提起笔,饱蘸墨汁,从容写来。其间,几易其稿,反复斟酌,至完稿誊清,侧耳听更鼓,已近夜半。这才将简册卷好,打上封泥,去叩响别室门扇,唤韩嫣起来。
韩嫣于酣梦中惊醒,一骨碌爬起,睡眼惺忪道:“夫子写好了?不知已是几时?”
董仲舒答道:“亥时将过。既已半夜,不妨明早返回。”
“小官岂敢?主上不见我回去,今夜恐是通宵都睡不得。”
“哦?这般时候,如何进得宫门去?”
“有诏,令司马门值守人等,通夜不得眠;见我回,立即开门。”
董仲舒脱口惊道:“主上果然在等!”遂向韩嫣谢道,“不才驽钝,写得慢了,累你也辛苦了半夜。”
韩嫣便笑道:“主上看重先生,先生怎可谢我?天子师,便可做得丞相,想董夫子不久即可挂相印,我这里倒要先贺了。”
董仲舒闻言,忽然脸色一沉,拉住韩嫣衣袖,疾言道:“荀子有言:‘国之命在礼。’此等戏言,无礼之甚,万不可对主上提起!”
韩嫣一惊,脸色顿时惨白,连忙伏地,向董仲舒谢罪道:“恕小臣无知,不知前辈规矩。今后纵有胆,也不敢与先生闲话。”言毕起身,以袍袖携了简册,便匆匆奔出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