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真不是个东西
“他爹，你咋恁狠心，小妮儿咋说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还没满月，你就要把她卖掉。还是不是人……”
“娘，你说句话呀！！”
耳朵边，传来女人低声哭泣。
声音熟悉，亲切。
林汝成脑瓜子嗡嗡的，眼前不断恍惚。
“兰花，就一个毛妮儿，有啥稀罕的。送给人家，也省得费粮食！”
这声音，是娘？！
林汝成睁着眼睛，像在看一场老旧的电影。
狭窄黝黑的土坯房里，一股难闻的气味充斥着鼻孔。
媳妇郭兰花蓬乱着头发，脑袋上裹着布条，此刻坐在木床上，身体半盖着破棉花被子，不断抽泣。
她怀里抱着个小不点，同样哼哼唧唧哭着。
嗓子都哑了。
真是媳妇？这么年轻！
就是脸色有点苍白。
旁边那是老娘，没死……满脸皱纹，头发半白，脑后挽着疙瘩卷，上身穿斜带襟盘扣黑衣裳，缀满补丁，裤脚扎着绑腿，收口千层底布鞋。
看起来干净利落。
还有两个灰扑扑的丫头片子，蓬头垢面，衣服上补丁摞补丁。此刻，她们缩着脖子躲在床后，一声不敢吭，眼睛里充满惊恐，像地里的鹌鹑。
似乎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揍。
大妮儿，二妮儿？
眼前的一幕，异常熟悉。
自己重生了？
林汝成愈发恍惚，猛然抬手，照自己脸上扇了一个耳光。
啪！
声音响亮。
真疼！
不是做梦，真重生了。
有了智能机后，六十多岁的林汝成闲着没事也喜欢刷手机看视频和小说。
所以对于重生，他并不陌生。
这举动，将屋里几人都吓到。
老娘李大女第一个反应过来，心疼的开口：“成娃子，你咋了，大白天发癔症？”
“娘，我都二十多岁的人，孩子三个了。你还叫成娃子，让人听到笑话。”林汝成说着话，强忍眼睛里的泪水。
二十多年没见，他太想自己的老娘了。
一天福也没享。
前世老娘活着的时候，林汝成没怎么尽过孝心，反而常让对方操心。
等真不在了，他经常梦到一幅画面：
土坯灶房屋檐下飘着水汽，老娘在门后招手，低声喊“成娃子”，然后偷偷拿出一个白馍：“赶紧吃了，别让你姐和妹子们看到。”
那个时候，林汝成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因为自己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享有特殊的待遇。
他整天瞎胡混，偷鸡摸狗，来赌，成为远近闻名的二流子……老娘都觉得儿子好。
为给林汝成找个媳妇，老娘做主让三妮子和人换亲，最终才娶到郭兰花。
临死，老娘还挂念着林汝成，把几个闺女叫到病床前叮嘱：“成娃子生活难，一辈子不会操心，你们要多帮他……让我下去跟你爹有个交代。”
现在能够看到老娘健健康康活着，真好。
“一百岁，你也是成娃子。”李大女开口，伸手拍了拍儿子肩膀上的灰。
话里，充满溺爱。
真把儿子当成小孩了。
“行，行，你坐下，别摔倒了。”林汝成赶忙拉一把椅子，放到老娘跟前。
内心里，他其实想来一个大大的拥抱。
只是怕吓到对方。
“坐啥坐，你咋想哩，要把小毛妮儿送人，可靠不？”李大女出声问。她虽说重男轻女，对女娃子不看重，但到底算自己的孙女，所以要问一下，希望能够找个好人家。
林汝成已经完全回想起眼前场景。
现在应该是80年农历十月，三妮子刚生下来二十多天，没满月。家里原本就穷，再加上他整天胡折腾，喜欢来赌，更没可能攒下钱。
所以林汝成才会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打算把三妮子送人当闺女。
说是送，其实是卖，买家给二十块钱营养费。
妻子郭兰花不愿意，先是哀求，后来跪在地上又哭又磕头……
这事儿不知怎么惊动三姐和姐夫。
在两人劝说下，林汝成不情不愿收回卖闺女的心思。
前世三妮子懂事后，被村里哪个老婆舌偷偷告知过这件事情，所以一直和他不亲。
而且这丫头气性大，记仇。
因为不让上大学，她足足半年多没和林汝成说话。
等到南方打工挣了钱，也只交给郭兰花。
更有一回因为林汝成打了郭兰花，这丫头竟然鼓动老娘离婚，说要带娘到外边大城市生活，自己一个人给养老。
林汝成同样不待见三妮子，觉得两人是前世的仇人。
再后来儿子谈对象结婚，让在省城买房。林汝成折腾这么多年，兜里没攒几个钱，只能让三个闺女给弟弟凑30万首付……
三妮子虽然交了钱，心里却不痛快，和林汝成大吵一架，说他偏心一辈子，是个糊涂蛋，吸血鬼，以后再不踏进这个家门。
林汝成恼羞成怒，抓起椅子就往三妮子身上砸。
这丫头一动不动，仿佛不知道疼。
只是眼睛直盯着他，让人有点发毛。
郭兰花则挡在三妮子身前，大骂丈夫是个老东西，想把闺女打死。
也是那次冲突后，他背地里才从媳妇口中得知：当初因为不让上大学，三妮子偷偷跳过河，是郭兰花救上来的……
娘俩坐在岸边哭了一下午。
想想，年轻时候的自己，还真是个十足的混蛋。
耍酒疯，来赌，打媳妇孩子……
就像媳妇说的，一辈子不干人事儿。
等林汝成真正后悔醒悟的时候，已经六十多岁，折腾不动，也老实了。
好在，媳妇一直不离不弃。
想到这里，林汝成又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妈，兰花。我混蛋，我不是人，不送了。毛妮儿咱们养着，以后考上大学，砸锅卖铁也供着。”
重生了，一切都来得及弥补。
林汝成的举动，再把家里几个人吓一跳。
“成娃子，你不会真中邪发癔症了？我去给你收魂！”李大女着急忙慌要起身朝灶房。
收魂是豫南民间治疗疾病的一种传统方式，用后世高大上的词语叫叫“非物质文化遗产”，老娘也算正宗传承人之一。
这个时代农村缺医少药，再加上没有钱，很多人生病后会用类似方式治疗。收魂做起来很简单：往柴火锅丢一把米，锅心扣一个白瓷碗，加凉水漫过瓷碗。然后生火烧滚……
说来也怪，水开后，白瓷碗就会咕嘟咕嘟冒泡，猛然将锅里水连同米全部吸进碗里。
再念到几句词，等天黑送路……整个仪式完成。
总之，这玩意儿神神叨叨的。
还有说箸、赌咒、撒铁渣滓、钉桃木橛等等，同样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
当然，早些年形势一片大好，明面上神神叨叨的东西自然不允许。
一旦被发现，要被送进去的。
都是半夜关上门偷偷做。
不但李大女，连郭兰花见到男人如此，也有些迷糊，不知道弄得哪一出。
莫非昨晚喝多，现在还没醒酒，正发酒疯呢！
否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冲自己的脸扇……
不嫌疼？
不过，只要不打她就行。
对自家男人，郭兰花心里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自己命苦。
结婚到现在，她因为拦着男人来赌，经常被打的鼻青脸肿，有时候真想像向邻村那个女人一样上吊了事，又舍不得孩子受苦。
现在，认命了。
“娘，我真没事儿。你消停一会儿，在家照看兰花。”
“对了，孩子需要奶水，你别让兰花饿着，给冲个鸡蛋茶。我出去逛逛！”
林汝成没任由着老娘胡乱摆吊，好歹有后世几十年人生经历，知道凡事要相信科学。现在自己想静下心来思考一下，以后的路到底该咋走。
总之，种地是不可能种地的。
无论前世还是现在，林汝成都不打算土里刨食。
直到丈夫出门，郭兰花才彻底松了口气。她也觉得丈夫刚才发癔症了，竟然真同意留下毛妮儿。
换做往日，她犟嘴，耳光早扇过来了。
不过，总归是好事。
她低头亲了亲小毛妮儿。
头发枯黄，皱巴巴的小脸蛋，好丑……
当娘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
这是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