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朔光明灭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山中的冬日似乎都比繁华的城镇显得更为漫长,日复一日,寂寥安静,了无岁月。
密闭的房室中,一个身上缠满绷带的男子靠坐在床头,闭着眼睛,静静听着窗外落雪的声音,许久之后,才哑声说道:“我以前……尚有几分文雅心思的时候,倒也曾与人坐于檐下,饮酒听雨,那时得闲一刻,都觉是无上妙处。未想到多年以后,听这雪落之声,竟觉更为雅致。”
“世间万物,大抵都是如此吧。”炭火的星芒跳跃中,有人在温暖的火光对面,静静的接上他的话,继续道:“于无声之处,才更为动人。”
骨瘦如柴的病人低头浅笑,窗纸里透出的明澈雪光中,那张脸惨烈得骇人,几乎看不出丝毫原本的模样来。他一只眼睛已经空了,另一只眼睛的眼皮则自上而下的横贯着一道更为深刻的狰狞疤痕,整张脸上完整之处只有一抹正上挑的薄唇,看上去分外诡异,也分外哀伤。
一身单薄青衣的少年从盛满了银丝炭的铜炉后站起来,走到床边将他身上滑落的被子提起,仔细地掖在病人的脖颈两侧后,直起身来看着病人,平静道:“等你身子好些了,自然可以去更多无声之处,听更为动人之声,不必自嗟自叹。”
“……好,我知道了。”病人嘴角的弧度上挑的更高,说出的话也渐渐带上了些许真心的笑意,道,“阿言,你总是这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心肠却软得厉害。以后若是想像你师傅那样,只认钱不认人的方式去诊病救人,想来也没有那么容易吧。”
被称作阿言的少年并未反驳,只重新坐下,取了一本字迹潦草的药籍,凑在炉边细读,一边默默背诵着药方,一边淡淡的说道:“世上本无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师傅有师傅的道,我有我的道,各有各的业障因果,我从来便没有想过要像师傅那样。他太过随心所欲,反而背负更多心债,而我凡事只求尽力而为,能做到无愧于心便可。”
病人闻言倒愣了一下,若有所思般的说道:“如此,更好。”
他其实已经完全失去了视力,残存的一只眼睛连光都已经感知不到,却仍固执的随着少年话音传来之处看去,柔声道:“阿言,现在的你,某些地方,像极了我曾经的样子。先前,我听你师傅说,你曾出过鬼谷,去了外界读书,那为什么没有参与春试秋举,走入朝堂呢?我想,以你之才,那并不是什么难事。”
少年翻动书页的动作一顿,与自己唯一的病人遥遥“对视”,许久之后,才反问道:“你醒来也有一月有余了,可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吗?”
病人似乎并不明白他此问何意,眉头微蹙,嘴上却答得很快,道:“鬼谷。”
“三十年前,这里不叫鬼谷,叫终南山。”少年重新开始翻动书页,暖色的橘光中,他俊秀的侧脸显得格外冷漠和平静,继续道:“当年的终南山之所以叫终南山,是因为它所处的方位,位于大翰境内南北两侧的中点,南方的富庶在此结束,北方的贫瘠在此开始,因此被取名终南山。终南山的东西山势也足够绵长,一半在大翰境内,一半在大翰境外的荒漠中,鬼谷便在终南山的主峰上。多年前,师傅叛出药王谷,来此定居,十年后,师傅鬼医的名号名扬天下,但鬼谷非重金不救的作风及恶名也同样传遍了整个大翰。再过三年,师傅出外时捡了在洪灾中失去双亲的我,收为唯一的弟子,并亲自抚养我长大。师傅一生未娶更无子嗣,所以,在很多人眼里,我不仅是他的徒弟,也是他的半子。我不只是郁温言,更是鬼医未来的传人,鬼谷的少主。在师傅的布局下,鬼谷变得不单单只是个治病救人之所,借助遍布全国的医馆分号,以及治病救人广交门派的有利条件,其在江湖中的势力和地位也在日益壮大。所以,有人害怕,但更多的人想操控。我自问没有登高望远之心,也不是个能由人摆布的棋子,因而在想好余生意欲何为之前,还是留在鬼谷得好。”
病人忍着喉间的痒意,静静的听着了许久,才低声道:“只是,你不入世,是朝廷之憾。”言罢,他便再也忍耐不住,用力的咳出声来。
许是因为忍耐得久了,他这场咳嗽来得汹涌而持久。少年在对面听得微微蹙眉,起身上前,复又走到病人身边,用被炭火烤得极为温暖的手掌顺着病人背后的经脉轻轻抚了几个来回,才将这场摧折了病人大半精力的咳嗽压了下去。病人瘦削的脊骨弯成一个难以承受的弧度,明明已是痛苦至极,面上却只有咳嗽过后的潮红,眼神里半点没有对自己遭遇的怨尤。
等他抬起头时,唇上的血色已经散了,光洁的锦被上也沾上了一滩暗红色的血迹。
少年神色不变,似乎对此场景毫不意外,只默默地将手伸入被中,慢慢抱住病人的腿弯,将他轻轻抬起,侧放在了床上。床上垫了数层柔软的棉垫,很适合卧床,虽是冬日,却仍然尽可能的被整理得干净芬芳,一眼便能看出照顾之人的用心。病人恢复卧姿之后,面上的神色聚了聚,似乎察觉到少年近在眼前,便道:“抱歉了阿言,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真正的歉意,半点不作假。
少年近距离的看着那张比鬼怪更狰狞可怖的伤脸,淡色的瞳孔里第一次浮上些许哀伤的动容,他静静地看了病人许久,才说道:“你不用这样说,鬼谷的规矩向来都是这样,不论来者是何身份,但凡付得起诊金,便是鬼也能拉回世间来。我虽不知道师傅收了你多少诊金,但他既然将你带入了鬼谷,我所做的一切便都是理所应当的。你不必道谢,也不必道歉。”
病人笑了笑,形状优美的薄唇扬起,露出洁白又整齐的牙齿,笑道:“依你。”
他虽笑着,但精神很快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济起来,昏昏沉沉的闭上另外一只只能说尚算完整的眼睛,呼吸低微,仿佛一只残破的风琴被迫轻轻拉扯着,发出沙哑的呻吟声。
少年用被子将病人盖好,弯腰捡起地上细细的铁棍,将炭炉中的火光拨得更盛了些。直到听得病人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才回过身,慢慢出了房间。
房外是一个宽大的正厅,并没有房内那样时时燃着炭火,因而便显得有些寒凉。少年却像是感觉不到一般,维持着关门的姿势,在房门口静默的站了一会儿。他秀丽的眉眼低低垂下,光影交错中,冷淡的表情渐渐破裂,露出内里无比哀恸的神色来。
窗外风声哀号,如泣如诉。许久之后,少年终于沉下心中翻涌的心绪,擦掉了眼角的泪水,安静得走到厅中,翻动了一下收纳在内室晾晒的药草。
不多时,厅门被人推开,风雪翻涌间,一个披散着长发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穿得比少年多些,一身白色的狐毛大氅,配着简单的内衬,领口大开,露出里面结实紧致的白色皮肤。那男子虽上了一点点年纪,仍能看出其生得极为俊俏,眉飞入鬓,只那一双乌黑双瞳里时刻闪着些轻狂的戏谑淡笑,不知是讽刺着在凡俗中挣扎求生的众生,还是在嘲笑着同样身处红尘中的自己。
因为大雪的缘故,男子的大氅上落满了雪沫,他一进厅门,便把大氅脱下,露出里面宽大的外袍来。那外袍上绣满了展翅欲飞的仙鹤,明明该是仙风道骨的模样,却因为仙鹤是用金线勾边银线填充,倒多了些凡俗之气,也使得这中年男子通身的气质变得更为复杂起来。
男子将大氅扔到椅背上挂住,见少年一脸淡漠的站在厅内翻检着草药,诧异的调笑道:“我的乖乖,你惯常不是总爱陪着那小年轻么?怎的今日没在里头,倒站在此处发呆?怎么,那小年轻终于嫌你在旁边碍眼了?瞧这委屈巴巴的样子,诶呦,真是招人疼。”
郁温言懒得搭理自己起了戏劲儿的师傅,继续默默的翻检草药。
自从他退出庆山学院回到鬼谷后,本来就不爱说话的人,日渐变得缄默起来。瑕尔看在眼里,却并不刻意劝解,只坐在椅子上,惫懒的喝了口桌上冷透的凉茶,道:“庆山书院旁边驻扎的人传来消息,说自你走后,那庆山双璧的另一璧曾到医馆分号找过你数次,也留了许多书信。我让人把信捎了回来,放在你书房的桌上了,瞧瞧罢,有空时回几句话,别叫人以为你横死街头,无人收尸了。”
郁温言翻检草药的动作停了一下,又接着动作起来,淡声应道:“我知道了。”
“我使人查过,”瑕尔一边用指尖哒哒哒哒的敲击着桌面,一边状似漫不经心的说道,“当日派人在庆山书院下伏击你们的是麒龙镖局的人,那镖局当家的曾在鬼谷见过你一次,因而将你认了出来。他父亲你大概还记得,中了巨毒,我看着没法救,便开出了个天价……谁能料到那当家的倒是个狠角色,竟还真凑成了,但他父亲回天乏术,终究还是死在了鬼谷里。他怀恨在心,才想抓了你来胁迫于我。那傅司锦,也算是无辜为你蒙难,不过我们的人营救及时,他并无大碍。”
郁温言无奈的低叹了口气,将规整好的草药拢在一旁,又应了一遍,道:“我知道了。”
瑕尔素来不是个良师益友,实在想不到什么开解的法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便问道:“你素来早慧,当不会想不清楚其中的关节。你既与那傅司锦是知己好友,他在生死关头都有护你之心,你难道还怕他会因为受伤而责怪于你吗?何以他刚被救回庆山书院,你就不辞而别,一路快马加鞭的赶回鬼谷,而后便日日都是这副有愧于心的模样?”
他是真的不解,郁温言却不愿多谈,只是说道:“我出外读书,本就没有要介入朝局之心,读够了书,见识了一场人间繁华,便不愿再在书院多待了。我知司锦性情,也明白他不会责怪于我。我长在鬼谷,师傅对我有养育教导之恩,便是有当头劫难,也该是我挡在面前,因而庆山书院遇刺一事,我对师傅并无怨尤,您不必多虑。”
瑕尔实在搞不清楚这个徒弟的想法,便也不再纠缠,神色转淡,恹恹的喝了几杯凉茶。师徒俩默默地待了一会儿,瑕尔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般,转脸看向已经在身边坐下的徒弟,拧眉再道:“你若要给傅司锦写信,可别往庆山书院寄。你那朋友,今日启程回京都了。”
刚要起身给小火炉里填炭的郁温言顿了顿,看向师傅,神情微讶,问道:“庆山书院今年的课程才过半,他怎么突然就要回京都了?”
瑕尔没有立即回答,他很淡很淡的笑了笑,羽睫轻抬,答道:“今上,崩了。”
随着喀嚓一声轻响,卡在小铁钳里的木炭被夹得粉碎,絮絮落在光洁的桌面上。郁温言手指青白的捏着小铁钳,面色却仍沉静如水,仿佛只是不慎将木炭夹碎般,拂袖擦去碎屑,便重新夹了一块填进小火炉里,慢慢将炭火点燃。
橘红的火光渐盛后,郁温言将茶壶放置上去,默默的煮了一壶水。
瑕尔看着他袖上的污痕,轻叹着摇了摇头,平铺直叙的说道:“看来我猜的果然没错……你是为了房里那个小年轻回的鬼谷,对吧?暗格北部如今是你一手掌管,能传到我手里的消息,必是有另一份相同的东西会送到你面前。你从小就是一副九转十八绕的玲珑心肠,只言片语,也能猜出许多事情,包括,那小年轻的身份。”
郁温言垂眼凝视着炉中红黑交错的木炭,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已经死了。”瑕尔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话,郁温言却听懂了,抬眼看向将自己从幼童抚养成少年的男子,听着他继续道,“郁温言,不论你以为房里的人是谁,那个你盼望的人,都已经死了,他回不到曾经了,无论是容貌,还是身份,你明白吗?”
那是一句盖棺定论的话,没有分毫动摇的余地。余音落地,铮然有响。郁温言没有再说话,瑕尔也没有,这一次两个人沉默了更长时间,直到壶中热水沸腾后扑打壶盖的急促细响,打破了那呼号风雪下如覆巢危卵般的沉默。
衣衫单薄的郁温言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墙边的置物架前,取了一个木盒子出来,用竹夹夹出茶叶,放进沸腾的清水中。茶叶入水后,不多时,室内便有苦涩的清香弥漫开来,柔和的热雾飘腾在幽冷的空气里,婀娜婉转,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郁温言提了茶壶分别倒了两杯茶,将瑕尔手里的冷茶换下来,递上了一杯热的。
“我明白的。”热茶暖了肠胃,却暖不了郁温言冰冷又凄清的指尖,他捂着滚烫的茶杯,轻声道,“师傅,你不用担心,我真的明白。他是个好人,这话听起来有些天真可笑,但他确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如果没有死在那一场战争里,假以时日,他也许会成为大翰历史上最声名卓著的帝王。不,不是也许……是必然。您说的没错,他已经死了,现在在房中躺着的那个人到底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大翰人的眼里,他已经死了。而我,我并没有把他当成那个昔日高高在上的人,也并没有寄希望于他能重回京都,我只盼,他能多活一天,日复着一日,多活一天。”
看着郁温言已经说话间湿润了的眼眶,瑕尔深深地叹了口气,道:“言儿,大翰的朝局已经彻底乱了,你既有这样的心思,便留在这里照顾他吧。但是言儿,你必须清清楚楚的记明白,他伤得太重,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不要和他有太多交集,否则最后伤情之人必然会是留在世间的你。你从来是这样,看着冷清,一旦放些什么在心中,便是挖心掏肺都刮不干净,不要自己给自己找罪受,知道了吗?”
郁温言握紧茶杯的手动了一下,柔顺的垂下眼睫,答道:“我知道了。”
瑕尔深深看了一眼厅侧紧闭的房门,再一次暗自叹息了声,重新披上大氅,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几丝风雪随着他关门的动作涌进内厅,将室内本就薄弱的暖意化得干干净净。郁温言身上单薄的青衣被这一阵风雪吹拂得向后刮去,清瘦的身躯因为寒冷轻轻颤抖了起来。
山中漫长的冬日仿佛只是在师徒俩那场谈话后开了个头,在其后日复一日的大雪中,从京都送来的消息也越发显出朝堂中的形势严峻起来。郁温言书桌上启封的信件越来越多,几乎要堆成一座小小的山丘,上面细细密密的写满了京都中大翰皇家每一个细小的动态和政治决策。
浩如烟海的信息网中,郁温言渐渐理出京都乱局中的全貌。最后,他在一个深夜,于灯下提笔写了一个人的名字:李桓。
若无意外,大翰,最后会落到这个人手里。
李桓是谁呢,先帝的第三子,出身微寒,自小被贤妃即如今太后抚养,习行军用武之道。先帝在世,皇储仍存时,他还只是个日日跟随父兄身后,顽劣、愚钝、孩子气的郡王,并不得人高看。谁也没想到,在一系列的巨变之后,李桓会在绣衣卫及众武将的扶持下握住权柄,独自一人便在朝中形成了鼎立之势。
若单以结果来看,无论谁看,幕后之人都必是李桓无疑。
但这个从小跟在皇储李祁身边,由他亲手教养长大的人,真的会是南亭一役李祁战死,先皇意外暴病深宫的幕后推手吗?那当初未去驰援的发妻苏慕华,又该作何解释?郁温言不曾了解如今已的李桓,也不了解这其中的一切,便也不想妄作评断,他只是将手上来自京都的最新短信塞回封中,淡淡的想:这件事,还是不要叫那个人知道了吧。
他将桌面整理干净,将灯盏里的火割出来放在防风的木灯笼里,慢慢推了门出去,顶着风雪回到安置病人的房间里,一路默默无言。
郁温言素来动作都是很小,落在已经失去视物之力的病人耳里,却仍然是极为清晰。他朦胧的睡意被惊扰干净,便睁开尚算完好的眼睛,“看向”在炭炉前坐下的少年,声音沙哑的问道:“阿言?你……还没睡吗?我身上并无不适,你也早点休息罢。”
“嗯,吵到你了?”郁温言轻轻应了一声,话语里难得带了些安抚的意味,温声道,“无碍,我白日睡得多了,眼下并无困意。”
病人问完那句话后便再度有了睡意,正昏昏欲睡时,听完他的话却慢慢醒透了神,沉默许久,启唇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可是京都那边又有什么新消息了?你不必瞒我,直言便可。”
郁温言平静的否认,淡声道:“并无新事,你多心了。”
“是吗?”病人侧卧着蜷缩在覆了大氅的床上,也不知道信了没有,面上只浅浅淡淡的笑了笑,说道,“大概吧,我自从受伤后,左右总是躺在这床上不得行动,多心也是不由自主,阿言莫怪。只你甚少这样柔声安慰我,因而倒让我害怕起来,没了睡意。”
距离病人醒来的时间已经又过去了一个半月,他的身体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有所好转,而是越发孱弱起来。郁温言从未当面和病人谈起过他的病情,病人自己也从来没有问过,但他们心里都有相同的答案,只是从来都未曾宣之于口。
“阿言。”病人挪了挪已经没有了知觉的左腿,把自己裹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看着”炭炉对面的方向,说道,“你继续帮我读那本《弱水游记》吧,好吗?”
郁温言从来都不会拒绝他提出的任何要求,闻言便应了声好,而后便起身从木板搭就的简单小床上走开,到墙角的书柜前,将那本《弱水游记》找了出来。他将书翻到上一次未读完的段落,慢慢的念了起来,刚变完声不久的低音响在寂静的雪夜,如古琴微颤。
他读完一章时,便停了下来。
山中无岁月,两人一病一医,闲时都没有什么消遣,时间久了,郁温言便接受了师傅的提议,开始为病人读书。书的类型很多,从民间的话本、游记,到被大翰设为国学的四书五经及前朝近代的经纶大作,无一不曾涉及。
到最后,他们都渐渐习惯,每当郁温言读完一章,两人便会对章节的内容作出各自的论述。讨论的范围也很广,上到家国大义,下到小县风俗,各有见地,交谈下来,倒也能打发许多时间。意外的是,他们虽然年龄身份都不尽相同,对许多事情却都持有相同的看法,互相点拨,最后都隐隐有了引对方为知己的意思。
交谈的过程里,病人并没有避讳过自己的身份,甚至跟他谈起了很多自己曾经历过的旧事。那些旧事里,缠裹着很多郁温言曾经只在暗格的信息中看到的人名。
那些名字原本对于郁温言只是一个代号,却随着病人的叙述渐渐构建出模糊的人形。他带着笑意和无限温柔的话语又为那些模糊的人形填上丰满的血肉,到最后,郁温言几乎可以从病人的叙述里想象出他们的表情,眼神,一言一语,一举一动。
在病人提到的所有人里,出现过次数最多的,莫过于他的妻子。
他笑着谈起他们的初遇,海棠花树下少女静静淡淡的一个眼神,便震住了那飞扬的少年,心甘情愿的弯下骄傲的背脊,满心羞怯起来。说起第一次见到妻子的场景,病人已经残破不堪的脸上再度露出略微羞涩的表情,一瞬间,那张脸仿佛又恢复了曾经的风华,变得无比耀眼起来。
他说:“那个时候,我明明早就喜爱她的,却太过年轻气盛,次次裹足不前不说,还总是躲着她,生怕被人窥破那点心思,叫她平白无故的伤了许多次心。好在父亲知晓我,做主将慕华许给了我。阿言,你不知道,那一天,在知道父亲要将慕华许给我的那一天,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一天,比真正大婚那日,还要千百倍的快活。只是,不知我这身体,此生还能否再见……阿言,想是你一定比我活得长久,若有一日你先我见到慕华,一定代我跟她说声,勿挂勿念。”
郁温言从未喜爱过一个女子,因为成长的经历,他对情爱的观感格外冷漠,因此格外不能明白病人脸上那种奇异的温柔。但病人并没有看出郁温言的不解,他已经失去了双眼,失去了英俊的脸庞,孑然一身中,唯有过往的记忆还留在心里。因此,当能将那些分享给谁的时候,病人总是显得格外平静和喜悦,仿佛身上背负的病痛都轻了许多。
所以,虽然不解,但郁温言从来没有阻止过病人。他静静的听着他们的相遇,倾心,大婚,甚至离别,仿佛也走进了病人曾经的岁月,陪着他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温柔的爱过了一回。
风雪弥漫的深夜,郁温言读完了《弱水游记》中未读的最后一章。但他读完后,默默地等了很久,病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他静静地凝视着夜色里病人模糊的轮廓,没有说话,上前把手伸进被子里,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脉象低弱,已是垂死之相。但此刻,他只是睡着了。
郁温言并没有马上把自己握着病人手腕的手拿出来,而是顺着病人细瘦到只剩下骨头的手腕往前挪了挪,轻轻摸了摸他的掌心。那个位置,有一道自虎口而下划到腕骨前缘的陈年疤痕。那是一道和病人身上所有伤口都不一样的,很浅很浅的伤痕,是很多年前,久到在郁温言的师傅瑕尔领养他之前,于青州洪灾后,他亲手用一块废铁片留在病人手心的疤痕。
那个时候,连名字都没有的郁温言,在青州城郊,遇见了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人。当时郁温言已经有接近七日滴米未进,年幼的他正在雨地里刨挖着一只已经淹死的狗尸。本来就没有发育好的身体因为饥饿越发显得瘦骨嶙峋,全身上下只有肚子是大的,里面装满了晃晃荡荡的水波。
因为成长的经历,郁温言十分早慧,比其他乞儿更聪明的头脑让他在洪灾中侥幸存得一命,却没办法带他熬过灾后的饥荒。
当时的青州城内已经没有任何存粮,昔日繁华的城镇里,随处可见的不是淹死的浮尸,便是瘦骨嶙峋的饿莩。他也清楚,吃了那只狗的尸体,自己可能会得病,可能会向其他侥幸存货在洪灾中的乞儿一样,咳嗽,腹泻,高热,然后死在一个无人的角落,腐成烂泥。
但是郁温言没有办法,因为没得选择。天灾过后的城镇里,没人有多余的同情心能够赏给那些早早失去父母庇佑的乞儿,他只能自己熬过去。
因此找到那具唯有一只腿留在地面上的狗尸时,郁温言没多大犹豫,便捡了根粗大的树枝,将它一点一点的挖出来。要把狗尸拖走时,他看到了站在雨中,由一个侍卫撑着伞的少年。那少年衣着简单,却仍能看出领口袖边上华丽的暗纹,他面容极为俊秀,正沉默的看着郁温言的所有动作,乌黑漂亮的眼睛里蓄满了当时的郁温言最为熟悉的情绪:怜悯。
郁温言站在雨中和那少年对视了很久,后来,那少年接过了侍卫手中的伞,走到了他的面前,要将那把伞送给郁温言,但郁温言并没有伸手去接。因为那把伞不能烘干他的衣服,也不能填饱他的肚子,一时的遮蔽根本就不能让他在这个残酷的世间多活片刻。
他转身要走时,那少年抓住了郁温言的手腕。那时的郁温言不过是个幼童,连自己究竟长到几岁都不太清楚,怎么能反抗得过已有成人模样的少年。当时,他已经被逼到了绝境,根本听不进少年解释的话语,毫不犹豫的用另一只手掏出怀中藏着的破铁片,划伤了少年的掌心。
也就是一瞬过后,少年身后暴起的侍卫将他踢出数米远,彻底昏迷前,郁温言听到那侍卫口中惊呼的称谓,是一句当时的他无法完全理解的,皇储殿下。
殿下……应该是个很尊贵的人吧。当时只觉身上剧痛无比的郁温言心想,看来我要死了,没有死在洪灾里,没有饿死,而是因为冒犯了一个贵人,死在他侍卫的刀下。即使是时隔多年以后,郁温言都能能想起那一刻年幼的自己在内心发出的冷冷嗤笑。但直到现在他也没能明白,当时的自己,究竟在笑什么,是笑命运的捉弄,还是笑那不容人苟活的世道。
但是他竟然没死,不仅没死,还被人送到了另外一个州设立的赈灾所中,日日吃饱穿暖,好好的将养了下来,恢复了身体。
过了一段时日后,郁温言才听说那位殿下在青州处决了一批官员,分粮赐药的消息。赈灾所的其他孩子听说后,懵懵懂懂的夸奖殿下是一个清官是一个好官。但已经明白了所为“殿下”究竟是为何物的郁温言,却坐在赈灾所的后院沉默了很久,从众人用过午饭后甜甜酣睡的午后,到落日之后橘黄色的黄昏。
那一天的结尾,郁温言偷偷溜出了赈灾所,将那块用于保护自己的旧铁片,悄悄丢进了赈灾所外面的河里。夜色中的河流安静而温柔,年幼的郁温言趴在河边的石栏上,心想,原来那个长得很好看的皇储殿下真是好人啊,那我以后也当他的侍卫好了,跟在他身边保护他,让他能救更多小孩子,能让更多大人吃饱穿暖,那样他们就不会把小孩子卖给别人了。
回到赈灾所后,郁温言偷偷躺回了自己的床上,即将陷入睡眠时,他又想,不知道殿下手上的伤,有没有好好的包扎上药……以后要当殿下侍卫的时候,他会不会因为我划伤过他的手,就不要我了?那等我长大,就不要告诉他我划伤过他的手了吧……
后来,他终究没能成为他的侍卫,但却以最残忍的方式,和当初那个俊秀的少年重逢。
“春天就要到了,殿下。”郁温言轻轻摸着病人的掌心,低声说道,“你会活着的,我会不惜任何代价,让你活着的。因为,那是我的诺言。”
“我会保护你的。”
他的誓言,像很多年前在赈灾所的河边,响在低柔的夜色里,除了自己之外无人知晓。但那说出的话,那坚定又执着的字句,却像火红的烙铁一般,死死焊在了他魂灵深处。但是,就像当年的他弱小到无从得知今后的重逢会是怎样的光景一般,长大后的郁温言,仍然弱小得挡不住命运的车轮,即使他已经竭尽全力的张开了双手。
终南山姗姗来迟的春天,终究还是来了。那一本《弱水游记》早就已经读完,郁温言便换了那个作者写的另一本志怪话本读给病人听。只是这一次,在读完一章时,他没有停下来等病人回应,而是翻过一页,继续读了下去。
房内,春光透着窗纸洒进仍然置放着大氅的床上,大氅下,模糊的身体轮廓依然还是侧卧蜷缩着。郁温言放下手里的话本,轻声说道:“殿下,今年的青州下了很大的雪……师傅说,开春后,青州那里不仅积雪融化,还开始下雨了。我怕那里今年还会再有当年的洪灾,所以想过去看看。你好好保重自己,等我从青州回来,替你带一份那里的米果回来。”
过了一会儿,郁温言终于走出了房门。门外,瑕尔身着中衣,身上披着一件修满碧色竹子的外衣,表情沉冷的看着他,剑眉紧拧。
“师傅,”郁温言向他轻轻鞠了一躬,说道,“徒儿将往青州一去,即日便将启程,望师傅保重身体,原谅徒儿暂时不能膝下尽孝。”
他此时的气质,比起之前刚从庆山书院退学回来时又变了许多,原本尚还存着的几分少年意气已经蜕得干干净净,越发沉稳静谧。瑕尔抱着手臂站在院中的桃花树下,紧紧抿着唇,看着面前脱胎换骨般的徒弟,终究还是没忍住,气急败坏的脱了鞋丢过去,骂道:“去去去,难道我还能拦你不成?我身体再保重也就这样了,还能保重到那里去?你这记吃不记打的蠢货,既去了就别回来,省的日日在我面前作出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碍眼。”
郁温言轻笑一声,接住他的鞋子,恭恭敬敬的要给师傅递回去。瑕尔却不理他,上前一把抢过鞋子套到脚上,表情恨恨的骂了一句赶紧给我滚,便拂袖而去。
于是郁温言只好依言滚了。
一路赶到青州时,郁温言才发现,青州城内的情况比暗格回报上来的要严重的多。他赶到青州的那天,雨下的格外的大,颇有几分数年前洪灾时大雨的影子。但也是因为那场洪灾,朝廷在之后的数年数次拨款下来加固了堤坝,所以这一次春雨虽大,却并没有爆发像当年一样的洪灾。
但是,比当年洪灾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瘟疫。
年前的大雪让青州冻死了数批乞丐和贫民,这些人本就不引人注意,死时往往已经被彻底冻僵。有邻里的可能还会意思着帮忙安置一下,但那些本就流连街头的乞丐,便始终埋在街头巷尾的雪堆里,直到开春后尸体内的坚冰慢慢融化,而后便迅速腐烂开来。
官府无法,只能派人将尸体收集起来,统一在城外埋葬。
郁温言赶到青州时才发现,瘟疫已经慢慢在城内蔓延了开来。青州各级官府已经向朝廷上报了疫情,封闭了出入口,眼下城内人人自危,几乎是实时在他面前重演了多年前洪灾后的惨状。他设法进了城后,便联系了鬼谷在其他附近州府的分号据点,让他们配备药草后送往青州城内布施。
同样在城内布施的还有他师傅瑕尔以前的师门,药王谷。
郁温言并没有打出鬼谷的名号,用的是鬼谷在青州城内一家医馆的名号,布施的规模比药王谷小很多,因此并没有引人注意,到让素日负责传递情报的掌柜被人赞誉了几番。
布施草药终究只是一时之计,无法彻底解决根源,郁温言一边根据疫情更改药方,一边使人查清此次疫病最初被埋葬的尸体的位置,整理好应对灾情的措施后,便亲自去了青州官府进言,请求青州现任知府将那些冻死的尸体挖出来焚烧干净,隔离出已经有了症状的平民另行医治,因瘟疫死去的人更不能再城中久留,必须集中存放,统一处理等。所有应对措施,一条条一列列写得分明,但那知府却没有细听,强行将郁温言赶出了府衙。
郁温言无言以对,失魂落魄的走在青州街头,他看到身边擦身而过一个身量瘦小的孩童,他头发稀黄,捂着口鼻快步走过府衙大门,并没有多看里面一眼。
最开始,郁温言还是有点不解的,为什么那知府明知自己的提议行之有效,却坚决不肯实行。要知道任下出了此等大灾,若处理不好,便是像多年前那场洪灾时当政的官员一样,削的削,贬的贬,更有甚者,举家都会被牵连。但很快,郁温言就明白了为什么,因为青州的大街小巷,突然就开始流传,这一次瘟疫,是上天不满新帝,故意降下的灾祸,这说法何其无稽,只是郁温言可以很快理解了这世家大族其中的深意,但那寻常百姓哪懂得这层道理,这些日渐绝望的青州平民不仅迅速的接受了这一说法,还愤怒的四处流传起来。一时之间,民怨沸腾,几欲破天。
因此,当朝廷的派来赈灾的军队押送着药草进城时,遇到的不是欢呼雀跃,而是怨声载道,恶意冲撞。郁温言冷眼藏在暗处,看着那支军队满脸困惑的被愤怒的民众左冲右突,终于难以忍受的移开了目光,召集暗格人员留下草药,离开了青州城。
郁温言拎着一袋米果悄悄回了鬼谷,在病人的房间里一坐就是三天三夜。
第四天的清晨,他仿佛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出了房间,出了院子,径直找到了正在湖边钓鱼的师傅,没头没脑的行了个大礼。瑕尔明显没料到他竟然那么快就回了终南山,一时也被吓住,说不出话来。
郁温言却十分平静,道:“师傅,我记得我离开鬼谷前往庆山书院求学时,你曾对我说,若我找不到自己的道,无论身在何处,都不会知道心之所向。我想告诉您,此去青州,我也没有找到自己的道,只是确认了,只行医救人,不是我的道。因为它既救不了命中之人,也救不了世间终生。”
瑕尔把嘴里含着的糖块吐出来,没好气的问道:“所以呢?”
郁温言看着他的眼睛,表情坚硬,再度躬身行礼,抬起身时,一字一句的说道:“所以,我想请求师傅,把暗格交给我,不是北部,而是,整个暗格。”
瑕尔这回是真的愣住了,他沉默的看着眼前的青年,好像在评估着什么,又好像在确认着什么,很久很久之后,才缓慢而慎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