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战睡魔
国庆长假之后,已经一起看完了五部电影,立冬了。一场雪过后,收到第一笔自律会执勤补贴。自律会组织周末去市中心聚餐。
聚餐公告里写了:自愿原则。不愿浪费原则,我和孟知晓就没有参加,默契地选择在广场看第六部电影。
电影结束,收了从文学社借的雨篷,送她到宿舍楼下。附近许多情侣,或相拥,或吻别,宣泄被强压几年的青春期本能。我们装作看不见,可到她转身要上台阶,仿佛七年后的我又穿越回来,提醒我:“上啊!”我心跳加速,鬼使神差捞住她的一只手,隔着手套,却触电般,发根竖起,头皮麻麻的。
她回头,眼里没有我预料的羞涩、愤怒或者可能性不高的惊喜,只有如同大人看见小孩反常举动的平静和好奇。
第一次端详她的脸,发觉她竟也好看到让我自惭形秽。才知王力瑜和她口中的其他妖怪,讨好她,不全是因为名导之女的臆想。
自惭形秽了,不敢看她:“一起出去...吃饭。”
她眨眨眼:“吃什么?”
我一时哑口,她明白似的歪头叹气。饭就是饭,临时起意的言行,往往只有轮廓没有细节。
“你等等。”在我听来,这是“你放手吧”的委婉表达,小孩做错事一样,乖乖松了手。
隔着玻璃门,看见她点一楼的售货机,出门,手里多了饼干和可乐,递给我,“早点休息。”
早点休息,应该和“别想了”一个意思。
点头答应了。她上楼,我捏着零食,一旁情侣还在亲热,可能感应到身边有个没得逞的家伙,亲热得更激烈了。
不知她给我饼干和可乐是什么意思。凌晨三点,收到她的消息:
“在干什么呢?”
想起“早点休息”,该装睡还是回复她呢,又想:她问,说明知道我没睡。
“在修仙。”惊异于她的神奇,模棱两可地回复。
“玩游戏呢?”误解了。
我解释:道家修炼,是抵抗本能,吃饭和睡觉就是本能。抵抗食欲叫辟谷,抵抗睡眠叫战睡魔,成功就能飞升。我是在修炼战睡魔。
一阵,她回复:
新陈代谢是以天为单位,一天过去,身体几乎完全更新。一觉八小时过后,昨天的我已死,今天的我只是继承了前一天的记忆。道家早于科学家发现了这个道理,辟谷是不给身体更新提供能量,旧身体因此可以永生;战睡魔则是想保持旧意识的警惕,以防新意识取代,从一而终,灵魂可以获得永生。
太玄幻了。我回复,想起一个笑话:
一人找朋友借钱承诺第二天还,第二天朋友找他,他说借钱的是昨天的我,跟今天的我无关,找昨天的我要去;朋友气不过,揍了他一顿,第二天他告上法庭,朋友说:揍你的是昨天的我,跟今天的我无关,告昨天的我去。
她不发消息了。
良久,我补充一句:失了眠,明天的我就还是今天的我,今天做的事情明天我还会承认。
等到五点,不知是她睡过去了,还是我把天聊死了。
第二天自律会值班,她没有来;上课,舍友徐丽丽替她喊的到;似乎在躲我。
第三天晚上,自律会查寝前开会,郑学长语气严厉:“孟乔柄三次无故缺勤,自律委员会没有她这个人了,引以为戒。”
众人哄笑。
还有人应声:“本来就没有孟乔柄啊?”笑声加剧,就像查寝后有人汇报“X栋XXX宿舍查出小松鼠一只…”时的笑闹。
看到这些笑脸,我才知道,她每与人言谈对自己家乡和老乡孟乔柄的骄傲,不是谁都接受的,这些人,是觉得她的行为跟宿舍里养松鼠一样好笑。
也曾听广场银幕下观众抱怨:“怎么一到周末就是这种片啊,无聊。”
太不了解她了,连十七分之一都不到....笑声,越听越气,眼前一黑,笑声停止。再反应过来时,学长倒地,捂着半边脸,转脸吃惊看着我,口中念:“我操...”
电视里,往往脾气不好的丈夫扇了一巴掌妻子。妻子诧异:你为了她打我?此时,学长也是类似的表情。
没人敢动,对我的出手伤人表示疑惑。我和孟知晓的往来波澜不惊,外人无法察觉。扯下自律会的胸卡,离开了队伍。
回宿舍,事后胆战:学长报警怎么办?倒在床上,闭眼,心里自嘲:辅警要是来了,就说,打了学长的是昨天的我。
次日,第二节课,还在辅警的恐惧里。
—你打了学长?手机看见她的消息,左右找她,她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门进了教室,坐在最后排。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四天不见她,脸上已经没什么脂肪,双颊凹陷下去,鬓边头发有些凌乱。看我的眼神困倦,又有些悲哀,哭之前的伤感神色。
—去北街,吃刀工面。她提议。几家小炒和小吃店在校区最北侧的一条街,靠近驾校,饭食比学生食堂多些烟火气。
—好,放学去。
—就现在。
我指一指黑板上方的钟,九点刚过。她看见,拿起手机又开始打字:
—那家店晚上十点才和好面,冰柜冷藏,第二天中午饭点再拿出来用。其实,九点冰柜里的面醒得刚刚好,最新鲜。
我还在犹豫,她已经起身从后门出去了。
—我先去开票,三分钟后你来。
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做正事时,人的记忆是三分钟。三分钟后,台上老师会忘了离开的她,我再离开,不会引起老师怒意。
我到了店门口,面已经上了,只是我碗里的面多出一半,问她,她本没有胃口,提前捞给我一半,吃的时候,她往自己碗里加了很多醋。
店里就我们两个人,并肩坐,低头默默吃完。放下筷子,我问:现在回去上课吗?
她说不行,身上都是面汤和葱花味,在小教室,即使坐在最后排,老师和同学都闻得到。要户外走十五分钟,味道才会散去。
银杏林的小路上,问她为什么躲着我。
没有针对你,是躲着所有人。
为什么躲着所有人?
要是不躲着,看到你们,就想起昨天的你们,我会难过到极致。那种难过会有身体的反应,让我呼吸困难,感觉要窒息。
昨天的我们?今天的我们?有什么区别?想起教室里她眼里的悲哀和伤感,原以为是家里有变故。
昨天的你们死了,今天的你们不是昨天的你们。你们是昨天人的遗物,看到身边已故的人的遗物,当然难过。我自己也一样,害怕一睡觉就死了,第二天的我是另一个我。我害怕第二天的新意识取代今天的意识,这种恐惧也会有身体的反应,我已经失眠了四天。
四天没有睡觉?!
我很难表达那种感觉。晚上,时间在恐惧中像入睡时闭眼就过去,但根本没入睡,闭眼前和睁眼后一样疲惫和恐惧。
四天前,我给她讲了修仙和那个笑话。几句掉书袋的卖弄话,她竟然被折磨成这副模样,我成了罪魁祸首。
你傻啊,怎么真的相信?本能地推脱责任的话要出口,只多看了她一眼,可怜的样子,心疼压抑了本能,改成了:“陪你去医院看看?”
“没用的...”她声音平静,却湿了眼眶,“我六岁就这样了,伤心到窒息,但检查呼吸很正常;害怕到失眠,住院观察,闭眼睁眼就到了第二天,自己只觉得过了一秒钟。主治大夫说:这女孩儿在扯谎。”
本想问,六岁的时候,这病是凭空出现的吗。可她已经满脸泪水。摸出面巾纸递给她。
“谢谢。”擦泪时,我手掌贴她后背,察觉抖得厉害。搂她,顺着我的发力,她抱住我。因为临时起意想抱抱她,轮廓构成了,没想好细节,机械地一只手环住腰,另一只手抚摸她的后背,抖动渐渐抚平,觉得自己摸索得正确。
没注意她这么瘦,尽管隔着灰色卫衣,手还是感应到她生硬的脊柱和肩胛。
问她,那六岁之后,怎么治好的呢?
她说,忘了。
没有回教室,送她到宿舍楼下。突发奇想,叫住她。
“每天休息八小时才能完成新陈代谢,”我说,“如果每天都不睡够八小时,或许今天的你就不会完全被明天的你取代?”
她发呆,在思考我的话,思考后,转身跑进宿舍楼。
当晚,经过广场,银幕上看到小梁,是第七部电影《逍遥》,也是最后一部我没看过的。
人群里找到她。她精神状态看起来比白天好很多,整个人高出三公分。主动抱上我。
暗叹她的挺拔。问她:今天周四啊?
耳边传来她吐字的热气:中午想着你说的话,居然睡了个好觉,四点醒来,觉得世界色彩缤纷,天地宽广,是回到了三岁前的视野。
三岁以前不记事,这是中国父母一辈一辈传下来的经验。道家修行者也普遍认为:三岁以前,精神力处在一生最旺盛的阶段,不轻易入睡。三岁后,饭量增大,有充足的营养开始新陈代谢,精力减退,新意识诞生,同旧意识抢占身体的控制权。古今中外的天才人物,往往三岁前后展现一次巨大才华,那是旧意识即将灭亡、抵抗新意识发出的最奋力一击。孟知晓唤醒了三岁的视野,是她的精神力在恢复。高出三公分,是肌肉力量的复苏,将脊骨牵引到了最美的体态。她在好起来了。
“恭喜。”想不到突发的奇想真的让她好了起来,一个人最大的骄傲莫过于改变了另一个人的处境。改变了她的困境,我被赋予了无与伦比的自信,幻觉般地相信以后什么大事都能做成。
放开我,面向银幕:初中玩剑仙,是因为主角叫逍遥哥哥,与电影同名,《逍遥》我六岁就看过了。
又是六岁那年,六岁发生了多少事?
她得意地笑,可多了,六岁我都开始谈恋爱了。
六岁?可以?!
可以,女生早熟于同龄男生,六岁,心里就已经明白了男女有别。明白男女有别的那一刻,等同于性意识的初步觉醒,恋爱很快就会开始。
歪理。
什么歪理?女性的适婚年龄是不是比男性要小?那些描写恋爱心境的成语,全都是从女性视角出发的,男方的视角几乎没有。
无以反驳,只有念叨,六岁恋爱还是太早了。难怪那天牵她手,看我的眼神只有大人看小孩反常举动的平静和好奇。
看完电影,送她回宿舍门口,她低头把玩凯蒂猫的钥匙环。小声提议:要不要亲一下?
瞠目,随后点头答应,嘴上挨了她的嘴唇深深一击,以为结束,她张口,叫我尝到了味蕾上的香甜......感动地承认了她的歪理。与楼下其他情侣一样,融为了宿舍楼下的景物。
“如果你的执勤津贴还没花,我们去开房吧?”嘴贴近我耳廓,“我今天例假,敢闯红灯么?”
虽然有偷吃禁果的跃跃欲试,但多是心中想:未必也太快了,没有想过要在毕业之前破身。
她看透我似的冷笑,松了我。
回宿舍,内心悸动,才知道那些形容女子恋爱心境的成语,用在此刻自己身上也完全合适,她说的不全对。
她发来消息:你是初吻,对吧?
不想承认,问:何以见得?
她:初次接吻的人,舌神经高度集中,舌尖的纵肌质地硬如门牙,持续半秒,这半秒一生只经历一次,若加训练,能穿破大理石。
纵然此刻对她的每句话我都不会质疑,但还是觉得夸张。
她:不夸张,舌部肌群是人肌肉中最有爆发力也最难控制的部分,我认识的人里,王力瑜对舌部肌群的理解和控制力最好。
不敢想象王立瑜的舌头是通过什么方式得到了她如此的赞誉。
见我不接话,孟知晓最后说一句:晚安。
忙回复:明天见。
忽然又回到了会被辅警带走的担忧中,三个月,除了把孟知晓与孟乔柄名字记反,并自以为幽默这一点外,对他和大部分自律会的学长学姐印象其实一直不错,不知现在他伤势如何,不知道我明天会不会被辅警带走?有了牵挂让人开始胆小。
次日早晨,忘了已经离开自律会,六点半洗漱完下楼,想起来以后不需要早起了,上午没课。心情舒畅,去食堂吃早饭。
吃完早饭,回宿舍等她睡醒给我发消息,再一起去吃北街的刀工面,今天她胃口一定会很好,不会再放大量的醋开胃,动筷子之前,我要把碗里的大块鸡肉夹给她,换取短暂的自我感动——如果今天辅警还没来带走我,我畅想。
六点四十到达食堂,察觉食堂女生比往日多一倍,排队买饭,前头女生议论:“昨晚有人自杀了。”
女生宿舍急于第二天分享这一消息,大家集体失眠,干脆纷纷早起吃早饭。
队伍缓缓向前,轮到我买饭时,我收听到的消息,范围缩小到自杀者来自我们专业。
预感越来越糟,小米粥如沙粒般难以吞咽。两位女同学坐到我斜对面:“徐丽丽和李冉娜大早上就被导员叫去谈话了。”另一个女生接着说:“怕不是要保研哦...”
徐丽丽,李冉娜,孟知晓的舍友。预感得到验证,没了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