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如若摩西分海
蒸汽机工厂与远洋航线成为黛尔兰城支柱产业后，议会对市政厅改革完全达成共识，其决心有目共睹，已同历史潮流一齐向前奔涌不可阻挠。
例如戴查这样的旁系贵族后裔，在海事学院毕业后获得了空降市政厅各部门的特权。
为避免他们被安于现状的市政公务员架空，戴查等人被允许携带家族扈从与文职人员。
尤其在水警厅这种随着蒸汽工厂兴起而职能日益膨胀且鱼龙混杂的部门，议会还特意抽调一批打过七次城邦保卫战，直接隶属于伯爵的精英军人作为制衡。
这些军人之所以被称作精英，是因为他们曾在战场上亲眼目睹并直接对抗过隐藏在世界表象下的神秘之物。
庞克街巷口前，积雪落在这些披了水警厅制服的老兵肩上，无法让他们感到丝毫寒冷。
这三十名老兵盯着面前注射液化白银的男人，心中升起敬畏。
只有他们这些亲身对抗过神秘之物的人明白，接触神秘的风险有多巨大。
这个世界目前还没有清晰明确的力量体系，更没有任何有迹可循的晋升手段，普通人若想要获得神秘力量，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吞服圣物。
硫磺，白银，水银，铅粉，鼠血，煤油，粪水……
通过某些自古流传的仪式将这些圣物长期引入体内，并在这些圣物带来的副作用中活下来，彻底异化肉体，才能获得畸变后诞生的力量。
吞入的圣物数量越多，获得神秘之力自然就越强。
但这过程中可能面临的风险却完全未知，有些人第一次吞服就会暴毙，有些人吞服数十次也不会产生不可逆转的副作用。
对此，经过千年研究，无数人命堆积，神秘学者们也只能得出一个极端可悲的结论：
完全的随机。
无视性别血脉，健康程度，宗教信仰，只要吞服圣物，那么他就将面临完全随机的可能性。
那些死在第一次吞服圣物的，并非抗性过低，只是单纯运气糟糕罢了。
而那些多次吞服圣物的，也绝非有神秘抗性，只是单纯运气较好罢了。
只要是使用神秘力量，那么每时每刻都是在与全随机的畸变概率搏命。
这或许是世界给人类开的一个极端恶劣的玩笑，在明确有神秘存在的世界，人类却完全无法依照建造蒸汽机时的科学理论对神秘体系进行汇总分析。
在这个世界的学者看来，神秘的定义就是“一种完全随机，高风险低回报，相反于自然物理与数学，无法观测的世界本源”。
温和的神秘之力是不存在的，只需要付出“有迹可循的细小代价”从而获得神秘力量的猜想是永远无法被证实的。
付出和回报永远不等价。
戴查身后银白色圆轮虚影缓缓旋转，圆轮上睁开了无数只令理智震颤的肉眼，它们与教会经文中对天使的描写十分相似。
这是戴查第三次吞入液化白银，感受到熟悉又陌生的力量充盈于肉体。
不知道家族世代流传的巫术刻纹是否起了作用，这一次的畸变很成功。
增强近三成的肉体素质，暂时白银化的右臂，以及身后睁开十二只眼球的白银轮。
当然副作用也很明显，吞服液化白银部位的右眼已经几近失明，它甚至在被永久转化成真正的白银。
戴查默默评估自己现在的力量，碰到普通层级的憎恶卵或许勉强有存活的能力，但依旧不是对手。
不过他本就不打算击败憎恶卵，他的目的是进入巷中观察那个神秘人的身份实力，并判断他是否会对黛尔兰造成威胁。
戴查迈步走入已经充斥绿瘴的小巷中，他身后的白银轮甫一碰到惨绿瘴气就瞬间产生爆燃，好似拥有净化能力将绿瘴隔绝在外。
白银轮上的十二只眼球若虫子般上下扭动，最后凝望着小巷深处，竟然流露出敬畏姿态。
……
路旁积雪在仓皇逃跑的不经意间落入长靴中，被体温融化后化作刺骨的水滴带走双足温度，留下粘稠触感。
这种感觉极度糟糕，但琳依旧不敢有任何停顿。
加文发了疯似地追在她身后，俨然彻底癫狂。
一段时间的追逐后，二人的差距在被渐渐拉近。
琳的步伐远远小于加文，她已经快把肺跑冒烟了，却无论如何甩不开加文。
这里是七条主干道之间的连通小道，平日见不到什么人，琳尝试过呼救，但没人回应她。
为了躲避加文，琳只能不停地在穿梭在各个巷子间。
有几次明明已经过了好几个拐角，彻底消失在加文的视野中，但加文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精准地追了上来。
好在已经是最后一条小巷子，穿过这条巷子就会进入庞克街的主干道，那里有许多路人，也离姜秦家很近。
当琳快要跑到巷子出口时，她却突然停下脚步，愣在原地，盯着眼前被绿色雾气构成的屏障。
来自肉体与基因的本能发出警告，这绿色雾气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剧毒之物。
她扭过头，加文不断膨胀的诡异身躯已经堵巷子另一端，已经无路可走了。
琳没有像普通女人那样因为陷入恐惧而拼命嚎叫，她的手轻轻颤，探入放在外衣侧兜的一柄匕首。
过往流浪经历给予琳远超常人的耐受与胆魄，她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加文，我想现在的你不是你，可以试着恢复理智么？我们可以谈一谈。”琳尽量温和说道。
她注意到加文大衣上冒出了许多不规则的凸起，以及裤脚滴落的绿色粘稠脓水，感觉事情已经渐渐脱离常规发展。
有脏东西。
怎么偏偏被自己碰上了！
加文一步步走近，求而不得之物在现在似乎已经唾手可得，她赞美道：
“琳，哪怕是面对如此糟糕情况，你都能这样冷静么？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情绪稳定的女人。”
“我认知里的女人大多反复无常，叽叽喳喳，觊觎钱财，她们不配和你比较。”
琳紧握着侧兜中的匕首，目光盯紧加文毫不设防的脖颈，非常明白自己的机会只有一次，气息平稳道：
“谢谢你的称赞，但很可惜我并不特殊，只是单纯的平庸罢了，性格上并无太多的闪光点，是个常见的女人。”
“怎么会呢，路灯报的股东，那个叫姜秦的家伙不就对你充满喜爱吗？”加文的步伐越来越快，已经是扑了过来。
他不觉得琳能反抗自己，完全没有任何防备。
只感觉不可得之物已经唾手可得。
“你既然知道我和姜秦的关系，就更不该横加破坏，以及——”琳不断估算着自己与加文之间的距离，前后岔开脚步，微微扭过腰。
在一个恰当的时间点，她突然跃起，猛地向前冲刺，在电光火石间抽出匕首精准扎入加文的脖颈中。
随后琳以最快的速度拔出匕首，又一次扎入加文的脖颈。
一连三次循环后，匕首的握柄被加文喷出的血液打滑，琳没能握住甩在一旁。
而此时加文连遭重击喷出一道血珠，脑袋几乎和躯干分离。
他软倒在地，不可思议地盯着琳，完全没料到这个温柔平和的女人会进行如此果断且血腥的反抗。
琳则是甩了甩手上血迹，藏在帽中的白银长发随意垂落在肩侧，清白月光穿过黛尔兰滚滚浓烟拢在她周围，添了几分不容侵犯的圣洁。
她立得依旧笔直，俯视加文，若白瓷柔润的面容仍旧温和平静，轻轻喘息道：
“以及，在来到黛尔兰前，我流浪了十多年，见过无数人间惨剧，你一个仰仗长辈的公务员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
“加文，你太高看你自己了，你永远也比不了姜秦，你什么也不是，你甚至被一个你看不起的女人杀死了。”
头颅陷入湿臭泥垢，加文瞪圆双眼，脖颈的大出血渐渐将他的意识从肉体剥离。
他开始抽搐，于生死最后的间隙中，大脑中不知何时出现的鼠声暂时被压下。
意识重归清明，加文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拼命想要发声，但声带断裂，只能用最愧疚的神色做出一个含糊口型。
“快跑……”
随后他眼中失去光泽，再也不动弹了。
如若站在黛尔兰医学的角度上，他已经可以被宣判死亡。
琳快步越过加文，思绪有些乱。
无论如何，自己杀了人，杀的还是水警厅警官的亲戚。
琳没有余力去处理加文的尸体，更无力摆脱自己的罪证，税务局的人都知道加文今晚特意请了假跟着自己。
被通缉是必然，又要开始逃亡么？
五年前好不容易带着娜娜来到黛尔兰，进入税务局获得不错的薪水，如今一切归零，甚至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姜秦和娜娜，琳突然对未来感到极度厌恶甚至反胃。
“逃跑的话，可能会牵连到姜秦和娜娜，又让他们陷入风波。去自首吧，唉。”
琳重新把银白长发卷入帽中，回头瞟了一眼加文的尸体，说不上愤怒，也说不上伤感，更多是无奈到极点的平静。
厄运与意外总是贯穿人生始终，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从来没有选择，事情永远朝着最坏的情况发展，琳对此早已麻木。
已无力埋怨命运。
她又感到阵阵头痛，曾经被擀面杖重击昏迷的后遗症总是在她疲惫的时候袭来。
小巷两端不知何时都被绿色雾气封锁，琳不知道该怎么逃出去，就靠在墙上享受最后一时半刻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恶臭传来，像是粘稠的脓水被加热后产生的蒸汽。
琳看向加文的尸体，那似乎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尸体了！
加文的骨骼，血肉，内脏都像是被高温熔化，成了一滩粘稠绿脓。
几只老鼠跳入绿脓中，仿佛瞬间赋予了它足够的意识，让它快速膨胀成一团深绿色的肉球。
巷子两端的绿雾开始向内蔓延，琳不可避免将其嗅入肺中，顿感身体发寒，四肢无力。
像是高热的症状。
“吱吱！”深绿的憎恶卵没有正反面可言，但琳能感觉到它在盯着自己。
琳扫视左右，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最后她只能盯着憎恶卵，指尖轻轻点在左耳的蛇形挂坠，无可奈何地勾起嘴角：
“果然啊，从一开始事情就不对了，为什么偏偏是我碰上这样的情况？”
憎恶卵向琳冲来，琳重新捡起地上的匕首，求生欲迫使她做出最后一搏。
但琳根本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她不知道这巨大肉球的要害在何处。
“谁能来救救我呢？”在最后一刻，时间仿佛被拉到很长很长，琳最后思索着这个问题。
她唯一想到的人是姜秦。
不过眼下这个情况姜秦应该帮不了自己什么，反而会把他也搭进去。
那姜秦还是不要来了。
在匕首接触到憎恶卵表皮的那一刻，琳意识到了自己和这个怪物的力量差距。
下一瞬间，无光的黑夜里突然闪过猩红流火，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狠狠砸在憎恶卵上，以最暴烈的姿态将其一分为二。
充斥整个巷子的瘴气如同摩西分海般被拦腰斩断，混杂酸性气体与固态颗粒物的煤烟灌入巷中，以食物链顶层的姿态呵退一切不洁之物。
又是几道猩红刀芒闪过，在须臾间点亮了巷子，又在须臾间落入煤烟构造的灰暗。
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听到了几声利器入肉劈碎骨骼的闷响，以及怪物发出的凄厉嘶吼。
像是黑色大蛇攀入巷中，那对暗金色竖瞳拖过光影的长长尾晕，牵动无止境的煤烟轰鸣在灵魂深处。
在厮杀中，一块极具腐蚀性的肉块飞向琳，那对蛇瞳顷刻间跳跃至琳身前，挡下那块腐烂臭肉，又在顷刻间跳走。
虽然只是一瞬的擦身而过，但琳却嗅闻到了那股令她沉醉的气味。
是姜秦啊。
琳突然觉得安心，紧绷的神经刚刚放松，疲惫和委屈就若山崩海啸奔赴而至。
刀身狠狠刺入肉球，突然变得凝滞。
憎恶卵的肌肉组织因为痉挛死死夹紧了刀刃，姜秦再一次完全激活激活第一鳞槽的力量。
抽刀，劈砍，穿刺。
好在最后一刻赶到，琳看起来并未受伤，甚至也不像受到惊吓的模样。
心挺大。
在姜秦火力全开的攻势下，巨大的憎恶卵被切割成四团小肉球，已经没了威胁。
此时一抹白银色的光亮从巷口煤烟中撞来，姜秦立刻警觉，停手不再攻击。
他后退数步，横抱起琳飞跃至屋顶，落在一户人家的阁楼上暗中观察那不同于憎恶卵的不速之客。
姜秦对这扇白银轮升起了莫大的兴趣，这毕竟是他第一次见到除自己外的超凡者，他很好奇黛尔兰的其他人手段如何。
琳软软地贴在姜秦胸膛，带着哭腔问道：“姜秦？”
姜秦收刀入鞘，环在她腰间，轻咳道：“不是姜秦，是蛇神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