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谋退
陈斯远倒是一夜安睡,起来后只觉身心舒泰、神清气爽。
红玉打了水来笑道:“大爷昨儿个夜里睡得实,连夜也不曾起呢。”
陈斯远任凭红玉挽起中衣袖口,禁不住笑道:“许是昨儿个有些累了吧。”这会子他倒是忘了昨儿个怄了宝姐姐一遭,只是面前不时有‘锦帐春宵’划过眼前。
此一世可算开了斋,于是陈斯远用猪鬃牙刷粘了牙粉刷牙时,便再也压不住翘起的嘴角来。
红玉偷眼观量,忍不住笑问:“大爷好似在笑,这两日可是有好事儿?”
陈斯远瞥了其一眼,含混道:“那黉门监的事儿有眉目了。”
红玉笑着屈身一福,贺喜道:“给大爷贺喜了,待过个二三年,大爷也能出来做官儿啦!”
二、三年?陈斯远如今能不能撑过二十天都不好说。他心下暗忖,今日须得去见见孙广成,此后便要为自个儿与香菱谋后路。
香菱好说,没身契,正好茜雪要落籍,寻了那三位好哥哥使了银钱一并落下就是。到时候请了人护送着香菱先行去寻其母就是了。依稀记得其外公封肃不是个东西,说不得到时带了甄封氏与香菱再行远走他乡。
至于自个儿……能不能逃出生天就且看命吧。
生死面前有大恐怖,奈何万般不由人,陈斯远二世为人干脆就看开了。
这日待用过早点,陈斯远方才拾掇齐整,红玉忽而捧了双登云履来,略显羞怯道:“早瞧着大爷的鞋子有些破损,前些时日比量了鞋样子,将将赶着今儿个一早才缝妥了,大爷快试试合不合脚。”
那登云履蜜、杏双色,瞧着针脚细密。
陈斯远略略讶然,道:“劳你费心了。”
红玉摇头道:“不过一双鞋子,哪里就费心了?再说本就是我的活计。大爷快坐下来。”
当下陈斯远寻了椅子落座,红玉蹲踞下来为其除了鞋,又换上新制的登云履。任凭个姑娘家摆弄着,陈斯远心头异样。
这红玉胆大心细,认准了便不回头,自然是极好的。奈何红玉不似香菱,她还有爹妈在荣国府,总不能哄得红玉也跟着自己一道儿浪迹天涯吧?
强忍着心下暖意,此时红玉仰着脸儿道:“大爷快落地试试。”
“好。”
陈斯远起身踱了几步,新鞋发紧,却极为合脚。当下便笑道:“鞋子跟脚,很合适。”
红玉笑着道:“跟脚就好。”
陈斯远点点头,系好斗篷绦丝,起身便往外行去。
红玉一径将其送到门口,待其身形掩于墙后,这才绕着发梢蹙眉回返。心下暗忖,都这些时日了,怎地大爷还这般客客气气的?自个儿与香菱到底差在何处?
不提红玉百思不解,却说陈斯远往前头马厩取了马匹,一路直奔浙江会馆。
到得地方,陈斯远径直往后头天字号房去寻孙广成,却见院门前换了俩脸儿生的门神。
陈斯远上前与其兜搭,报了荣国府的名号,其中一人入内通禀,这才引其入了正房。
一些时日不见,那孙广成瞧着好似身形枯槁、眼窝深陷,好似苍老了十几岁一般。
“唔,贤侄来了?且坐。”
那孙广成打发了门神下来,自顾自斟了茶水,抬眼瞥着陈斯远道:“还道你早就跑了呢,不想还敢登门来瞧我。”
陈斯远睁眼说瞎话道:“师叔,我与柳燕儿好些时日不得回信,无奈之下只得今日登门……方才那二人是?”
“忠顺王府的侍卫。”
陈斯远眨眨眼,暗忖怎么换成忠顺王府的侍卫了?北静王的人呢?
孙广成苦笑道:“陈师侄迟来了两日,不然还能瞧见北静王的人。”
陈斯远故作惶恐,讶然道:“师叔……怎地被这等权贵盯上了?”
孙广成不住的摇头,道:“打了一辈子雁,却被雀儿啄了眼……都知京师水深,谁想竟深不见底!”
“那师叔如今——”
“且走一步瞧一步吧。”孙广成举起茶盏道:“北静王好歹要些脸面,隔两日兑一万银子,兑了几回也就撤了人手。那忠顺王却是连脸都不要了,一日兑两万银子,只怕再有三五日我这手头就空了。”
不拘北静王还是忠顺王,图的是钱财,又不想损了名声。因是便低价从孙广成手里买来回执,转头加价再卖出去。
可市面上都知道这盘子总计不过三条海船,顶天九万两大小。外头那些豪商富户又不是傻子,若多出来十几万两的回执,哪里还不知是骗局?
此等情形下,孙广成只能自个儿掏真金白银高价回购,再低价转给权贵。
一旦事发,这骗人钱财的是孙广成,又与北静王、忠顺王有何干系?
陈斯远略略思忖,刚要张口,那孙广成就道:“如今能熬一日就熬一日,待熬不过了,只怕我也难逃一死。”
难逃一死?骗鬼呢?
权贵只是不想脏了自个儿的手,若是闹出人命官司来,尤其涉及几万银钱,只怕群情激奋之下惹来朝廷严查。那北静王、忠顺王又不是傻的,到时又怎会脏了自个儿的手?
只怕孙广成撑不下去之日,就是权贵放其外逃之时。不拘是逃没了影,还是半路自戕而死,总归不能脏了人家的手。
陈斯远转念就道:“这般说来,师叔是打算再增一条海船?”
孙广成抬眼瞥了其一眼,笑道:“师侄果然聪慧。”
放信儿就说严羹尧准其增一条海船,这就多了三万两银子的转圜,孙广成也能多支撑一些时日。
陈斯远又试探几句,孙广成依旧滴水不漏。眼见窥不破此人后路,陈斯远就道:“师叔既然要多增一条船,那不如给我写几张回执吧……不过这回银票就不给师叔了。”
孙广成浑不在意道:“小事一桩,过会子便写给你。此番本想着带师侄大发一笔,谁知落得个这般境地。陈师侄若有能为,还是早走为妙。”
早走?那也要人家肯放才行!
陈斯远面色凝重,待孙广成果然写了回执,陈斯远揣在袖袋里,起身拱手作别。此一别,只怕来日再无相见之时。
且孙广成此人人老成精,又哪里肯平白为权贵做了嫁衣?说不得最后总要卷了一些银钱才好跑路。因是留给他陈斯远的时日不多了!
心下紧迫,陈斯远出了浙江会馆,径直往外城去寻三位好哥哥。几日不见,那农舍好似修葺了一番。
听得外头马蹄声,徐大彪径直出门来迎。
兄弟几人见面,自是好一番热络。陈斯远见钱飞虎不在,便出声问询。徐大彪就道:“四哥觉着不能白拿陈兄弟好处,眼下闲着无事,干脆便去盯着那假太监了。”
这会子陈斯远一心想跑,哪里还管得了假太监?
当下也不在意,转头问马攀龙:“马兄,嫂子落籍一事可有谱了?”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马攀龙腼腆道:“这几日四下扫听,倒是在通州寻了门路。寻常户籍,有个四十两就能落下。”
陈斯远颔首道:“能落下就好。正巧我得了个丫鬟,只是身世涉及一桩官司,以至于至今也不曾落户。马兄若得空,不若代我给那丫鬟也一并落了户籍。”
马攀龙蹙眉道:“官司?这……”
陈斯远道:“与那丫鬟无关,不过是拐子一女二卖……”当下便将香菱的身世略略说了。
马攀龙舒展眉头,这才说道:“这倒是简单,过几日我一并办了就是。”
“好,”陈斯远应了一声,径直掏出两张银票来。
此举顿时惹得马攀龙黑了脸:“陈兄弟这是瞧不起咱们?”
陈斯远笑道:“马兄这话不亏心?咱们兄弟一场,三位哥哥手头不宽裕,做兄弟的略有家资,帮衬帮衬怎么了?”
“这……不合适。”
徐大彪却浑不在意道:“二哥收下就是,咱们欠了陈兄弟这般多,也不差这些银钱了。”
陈斯远道:“过些时日马兄还要成婚,总不能成了婚还让嫂子每日浆洗吧?”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马攀龙等正是落魄之时,当下被陈斯远牵动心事,叹息一声到底收下了。
他又不是傻的,又怎会不知陈斯远此举是买命?奈何人家说的好听,给的也……太多了!
死于战阵才多少抚恤?为了十几两银钱杀人越货、半路剪径的还少了?说难听的,二百两银子砸出去,马攀龙家乡有的是舞刀弄棒的棒小伙抢着卖命!
于是马攀龙不再客气,拱手道:“那我便收了。来日陈兄弟但有所求,咱们兄弟水里来、火里去,皱一皱眉头算不得英雄好汉!”
计议停当,陈斯远稍坐歇息,旋即推说另有要事,便起身告辞而去。
临近午时回返荣国府,这回不等余四来寻,陈斯远径直去了黑油大门。
听说陈斯远要见大老爷,小厮紧忙去传话。不一刻小厮回返,引着陈斯远去了外书房里。
二人见了面,陈斯远方才施礼,那贾赦便不耐一摆手:“都是自家亲戚,远哥儿不用客套。”随即殷切道:“那桩事可妥当啦?”
陈斯远起身笑道:“回姨父,幸不辱命。”说罢自袖袋掏出回执来,上前几步双手奉给贾赦。
贾赦接过来观量一眼,面上顿时精彩起来,先是如释重负,随即是欣慰,继而又成了雀跃。
那回执行情渐涨,如今加价一成半都挡不住,说不得过几日就能突破两成。如此,五千两银子一转手就平白赚了一千两,天下哪里去寻这等好营生去?
多了一千两银子,莫说是扇面,便是娇俏的清倌人也能买了来。
想到得意处,贾赦不由得越看陈斯远越顺眼,当下笑道:“远哥儿快坐下说话。”顿了顿,待陈斯远落座,又吩咐下人奉上香茗,随即说道:“远哥儿今日不来,明日我也要去寻远哥儿。盖因你那户牌乃是冷籍啊,啧啧,不想那继室竟这般狠毒。”
大顺承袭前明,又略有不同。就好比这科举,分作冷籍、暖籍。暖籍,三代之内家中有出仕、考取功名者,可径直参与科考;反之就是冷籍,不能直接参加科考,须得寻了有功名者作保,才好参加科考。
无缘无故谁给你作保?说不得勾兑一番,总要给付不少银钱。
陈斯远得了老师遗产,本就有个三千两银子,前头又从孙广成那儿索要了一千两,一早更是直接藏下七千两银子。是以哪怕他这些时日大手大脚,可这会子依旧有个万两银钱。
因是陈斯远刚想说自个儿不差钱,忽而念及时日无多,说不得过些时日就要跑路,因是就不曾开口。
就听那贾赦蓄意卖好道:“寻人作保倒是简单,只是十分不便。依着我,不若寻个陈姓人家冒籍。”
陈斯远纳罕道:“这……万一查出来就是一场官司啊。”
贾赦浑不在意撇撇嘴道:“民不举、官不究的事儿,真个儿查验起来,只怕馆阁里立马就空了一半!”
有道是办法总比困难多,大顺科考除去冷籍限制,还有南北限制,因是不少考生干脆冒籍。
所以就有顺天府考生操着一口闵浙口音的咄咄怪事。官面上自是严查此事,不过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贾赦说的没错,民不举、官不究,闹小了地方官就给压下来了,真个儿闹大了,这才会从严处置。
听贾赦如此说,陈斯远干脆应承下来:“外甥年少,万事全凭姨父做主就是了。”
贾赦抚须得意道:“远哥儿且放心,待过了正月,一准送你去国子监。”
过得半晌,陈斯远从外书房出来。过黑油大门进东角门,又从马厩旁的角门进去。行不多远眼看到得穿堂左近,忽而便见赵姨娘领着个小丫鬟一路骂骂咧咧自梦坡斋转过来。
二者一相见,陈斯远倒是神色玩味,反倒是那赵姨娘面上尴尬。
赵姨娘讪笑着过来,说道:“远哥儿这是才回?”
陈斯远颔首道:“见过姨娘。这不一早去了一趟浙江会馆,也是姨父催得急切,好歹奔波几回算是把事儿办妥当了。”
“这样啊……”
陈斯远嘶的一声吸了口气,蹙眉道:“姨娘前些时日说的那桩事……”
赵姨娘顿时面上酸涩起来,咬牙强笑道:“要不哥儿再容我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