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市正在黑下来。乌云压在建筑物的顶上。如果在村里,人人都往家里赶,晒在门外的衣服、被褥、蔬菜种子、霉干菜什么的,都要收回屋里去。城里不一样,人们照样逛街、骑车、做买卖,仿佛即将到来的雨跟自己无关。然而,站在街角的绍飞心里焦急。绍飞是跟着舅舅一块进城的。虽然城里有的是避雨的地方,但他担心等雨下起来,他们还没有找到住宿的地方,那该怎么办?
他们进城是要寻找一个驼背,那是舅舅的朋友。多年以前,山乡人就听说此人走南闯北发了财,后来在城里站稳了脚跟。舅舅也是听别人说的,说驼背不再做“说戏先生”了,现在金华开一家录像厅。舅舅没有问清地址就带着绍飞出发了。舅舅说:“绍飞你今年十八了吧,年轻人不能在家天天窝着,得出去练练胆!我带你去金华,怎么样?”绍飞去征求父亲意见,父亲说:“去吧,家里只有这二十块钱,找不到工作就当去城里玩了一趟。”
从山乡到金华,先要步行二三十里山路,然后乘船渡出水库,下了大坝,接着坐汽车去汤溪。到了汤溪,再换汽车去金华。这一路绍飞吐得昏天黑地。到了金华,他虚脱一般。舅舅带他在汽车站附近吃了一碗拉面,其实他没怎么吃,剩下的面就被舅舅吃掉了。舅舅显得很满足,揩揩汗,带绍飞去了候车大厅,把几个装着被子衣物的蛇皮袋搁在绍飞脚边,他出去寻找驼背开的录像厅,等他回来,候车大厅里就剩下几个没地方过夜的人。
绍飞说:“阿舅,找到了吗?”
舅舅说:“附近都找了,没有,今晚我们要在车站过夜了。”
车站保安催着大家离开。舅舅带着绍飞来到候车大厅外的走廊上,找了个地方把草席铺开,在那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们挑着蛇皮袋,看到一个录像厅就要去拍门,问:“喂!你好!有没有一个驼背……”有的门开了,报以一声怒骂,有的屋里压根就没人。舅舅嘟囔几声,带绍飞来到婺江边上,在石凳子上补了一觉。等到十点以后,录像厅就都开门了,喇叭里传来打打杀杀的声音,有的海报上还印有女人半裸的身体。舅舅从一个录像厅出来,大声地骂:“他妈的,该死的罗锅,不该是开夜总会、舞厅、大酒店了吧!”
不知不觉,他们从金华的西头走到东头,渐渐走出市中心,走到一个房子越来越陈旧、低矮,马路上跑着大货车的地方。他们又走了一会,再走下去,就要走到城市尽头了。这时,一阵尘土伴着狂风,雨突然下起来。他俩仿佛迎着枪林弹雨,往马路边的一条巷子冲去,在一个搭有雨棚的商店门口停下来。屋檐水就像一股股尿,飘飘忽忽落在地上,汇集成溪涧肆意流淌。绍飞又冷又饿,不敢问舅舅还要找多久。他有些后悔跟他出来。
等雨小了些,舅舅看了他两眼,指指前方道:“绍飞,你去瞅一眼!再不是,我们就找个旅馆住下。”绍飞接令,向前跑去,先是看到一块“张难生录像厅”的招牌,接着就看到一只被雨淋湿的音箱,声音仿佛也被雨淋湿了,听不太清。绍飞根据招牌下面箭头的指示,拐了一个弯,在一条更窄的巷子,看到一扇门上挂着一块布帘,他小心地掀开,看到布帘的桌子后面,悬浮着一颗巨大的头颅。
张难生就是驼背的名字。他是井下村人。绍飞还是孩童的年纪,总看到他在舅舅家住宿。那时候,张难生是山乡的红人。因为整个山乡,只有他能请来戏班进山来演戏。那时候,分田到户还没几年,但是相比生产队时期,山里人的日子宽裕了,每到正月都想请戏班来演戏。如果能请来戏班,每家都要去邀请亲戚来看戏,这是让人脸上有光的事情。一般而言,哪个村先请来戏班子,请的是什么戏班子,是初六演还是二十六才演,演几天,看戏的人是多是少,都证明着一个村子的经济实力。
印象至深的是,有一年冬天农忙刚过,父亲坐在家里就着花生米喝老酒,一副心想事成的样子,舅舅带驼背上了门。他们是为明年正月请戏班来村里演戏凑份子钱的。父亲慷慨道:“没问题,我出一担稻谷吧!加工成米换钱,或者留给戏班子做饭都行。”站在舅舅身边的驼背记下父亲的承诺,然后给父亲作了一个揖:“谢谢姐夫啦!”那是绍飞第一次看到驼背,他身子那么小,头那么大,声音脆得像个小孩,但又长着胡子,这怪异的长相让他害怕,以至于不敢走出来跟舅舅说话。等舅舅带着驼背走后,母亲收了桌上的碗筷,埋怨道:“树田就是不学好,整天跟着这怪物瞎跑!”
没想到十多年没见,驼背见到绍飞,还认得他。“这不就是你姐的孩子吗?”他表现得很热情,“当年有戏班看上你,想让你去学戏呢。幸好你没去。”驼背的个子和声音还像一个小孩,但是他已经开始衰老,没有生气的面色,就像蜡纸被揉皱附着在脸上。
“走,我带你们去吃点东西。”
一行三人来到巷子口,也就是挂录像厅招牌和音箱的地方,进了小饭馆。驼背说:“你们要吃什么,炒菜还是快餐,跟老板说。”舅舅说:“吃快餐吧,方便!”驼背说:“炒两个菜吧。”在舅舅的坚持下,驼背给两人点了快餐,每人额外加了一块大排骨。付过钱,他就回去了,因为那边需要有人守着。
音箱里传来的是港台片的声音:“大哥,饶了我吧!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舅舅问:“老板,音箱里一天到晚打打杀杀的,你烦不烦?”老板说:“听习惯就好了,有点声音热闹。驼背还好啦,那什么,他不放黄的。不然可真受不了。”说完两人哈哈大笑起来。舅舅趁机问了一些驼背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是驼背来这里开录像厅三年了,录像厅的生意勉勉强强能养活他一个人。舅舅拿捏着尺寸,又问驼背有没有结婚、有没有买房。答案是单身,吃住在录像厅。舅舅似乎有些失望。
晚上,绍飞和舅舅就睡在录像厅的地板上。那是一间大约两百平方米的大通间。在入口处,驼背隔出一间小屋做售票、放映和生活起居之用。其他空间摆放着一排排折叠椅,最前面,左右两边各放着特制的柜子,里面各镶着一台大彩电。柜子上披着紫红的挂着流苏的绒布,让人想起舞台上的帷幕。绍飞和舅舅帮着打扫卫生,然后一人一张草席铺开,将家里带来的被子一半垫于身下、一半折在身上。绍飞困极了,这两天基本在路上走,却几次被舅舅的呼噜声吵醒。后来又有蚊子飞来咬他,他朝脸上拍巴掌,拍得睡意全无。
他想起许多年前,戏班来吴村,演员们在大会堂里也是打地铺。那时候,舅舅跟着驼背给戏班做临时后勤。舅舅愿意当跑腿的,是为了结识戏班里的姑娘们,他那时特别迷恋会演戏的姑娘们。为此他组织人去井下村甚至水库大坝运回戏箱,再找人买菜,找人做饭。舅舅家就成了戏班用餐的地方。演员们演完戏,有的连妆都不卸就过来了,那样子走在街上特别让人仰慕,仿佛是天上的仙人下了凡。再就是,他们演完夜场要吃夜宵,夜宵是要挑到大会堂去吃的,一般是包子、馒头、肉圆和紫菜鸡蛋汤。等都吃过,碗筷收走,演员们还要排练一会。这时候,就要把闲人都赶走,包括绍飞的舅舅。只有驼背,可以继续留在大会堂看排练,甚至睡在地铺上。
总之,这事让村里人又嫉妒又气愤,说,驼背半夜肯定会从男演员这边地铺溜走,跟姑娘们睡在一起。有人说,做梦吧,最多躲在暗处偷看姑娘们擦身洗澡。也有人说,他也就过过眼瘾罢了,因为他是个小太监。这时候,只有舅舅不说驼背坏话,因为他得巴结着驼背,不然想走到后台去跟姑娘们说一句俏皮话,机会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霞光万丈,在驼背指点下,舅舅带着绍飞去火车站附近找工作。驼背说,那里每天聚集着很多进城找活干的人,时不时地,会有老板骑摩托车去那里招工。于是两人从驼背所在的东关村,一前一后去往市区。早上的外环路上,南来北往的大货车卷起的尘土一会将他们湮没,一会又将他们刮到路边的垃圾堆上。他们昨天来的时候,眼睛只顾搜寻录像厅,并没觉得这么远。后来,舅舅看见公共汽车的路牌,就带着绍飞坐了公共汽车。虽然绍飞又要吐,但忍住了。舅舅说:“城里人一看你就是乡下来的。”
火车站与汽车站离得并不远。找到了汽车站,接着沿车站路向前走,大概走了二十分钟,就听到了火车的汽笛声。那声音不用舅舅告诉他,他也知道是从火车头发出来的。但是火车站前前后后都是建筑物,站在火车站广场既看不到火车,也看不到火车头喷出来的蒸汽,只有双脚隐约感到大地的震颤。
“跟着我哪!这地方乱糟糟的,他妈的尽是车、人!”
绍飞紧紧跟上。这条街就像一根烟熏火燎的腊肠,颜色深,散发油腻与烟火的气味。绍飞跟着舅舅走到火车站对面的婺江边,果然站着一堆灰头土脸的人,他们有的面前摆着做泥瓦匠的工具,有的拿着挑东西的扁担,或站或蹲。这里无疑是一个自发形成的劳动力市场。舅舅已经跟几个人攀谈起来。舅舅讲的既不是汤溪话,也不是金华话,而是蹩脚的普通话。这样,就基本了解了这里的情况。来这里招工的,大多数是建筑工地的包工头,火车站货场上的领班,还有饭店老板、厨师长之类,像大型企业、国营单位是不会来这里招工的。
绍飞对这次进城要找什么工作,并没有什么打算,只是发现自己并不想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干苦力,也不想跟他们一样每当有老板模样的人出现就一哄而上,围上去报名、求老板。一是因为胆小,退缩,二是总觉得城市是比乡村高一级的地方,不应该是做苦力的地方。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想法,就是希望能找到一份跟种田有区别的工作,不用日晒雨淋,能学到一点本事。但是,那样的工作怎么可能落到自己身上呢。正这么想着,毫不示弱的舅舅已经从人堆挤出来,兴奋地喊:“今个可以回去休息了,我要到了老板的一张名片,说是让我明天去报名。”
然后,蚂蚱一样一身轻的舅舅带着绍飞去了人民广场。那里是金华最热闹的地方,至少在当年是那样。舅舅说:“还是城里好啊,你看,这来来往往的人,穿得多么光鲜体面!这百货商店,应有尽有!”又说:“明天你跟着我去报名就行,他妈的!”
第二天,舅舅叫上绍飞,费了一些周折,找到一个哐当哐当响的工地。舅舅进去,跟里面的包工头谈好了条件,再把绍飞叫进去。他向老板介绍绍飞:亲外甥,初中毕业。工头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这孩子就像刚脱壳的笋,怎么看都像一个书生,应该去学校复读,做学问。然后说:“明天你一个人来,七点钟到,到了就干活,不来拉倒。”
回到驼背那里,夜深了。因为报名之后,舅舅又带绍飞在城里转了一天。舅舅对什么都感到新奇,玩过公园,又去青少年宫,末了回到人民广场,在几家大商场里看手表,看录音机,看磁带。那时候的商场,货品还都摆放在玻璃柜里,不会随便拿出来。舅舅就低着头,一个玻璃柜一个玻璃柜地看过去。有几次鼻子都碰到玻璃台面了,鼻子上的油腻就留了一部分在玻璃上,惹得售货员一脸不耐烦。
驼背问:“吃过了吗,要不要下个挂面?”
舅舅说:“吃过了吃过了。”
录像厅里看录像的人散了后,偌大的空间立刻显得冷寂,像个矿洞。舅舅在厕所那边洗完澡,就回来整理明天要带去的东西,只留了草席和被子没有塞进蛇皮袋。绍飞呢,一直帮着驼背收拾录像厅,等把摞到一堆的椅子复归原位,舅舅跟驼背说起明天就要去做工的事情。驼背说,好呀!好呀!然后问起工地的情况,多少钱一天。两人聊着聊着,舅舅突然停下来,说:“难生,我明天一走,绍飞还暂时留在你这里。等我在那边落实了,再接他过去。”驼背说:“我这里有的是住的地方,不瞒你说,前两年不少山里人来找我,就睡在这地方。我这里不要说睡一个人,睡一百个也睡得下。”舅舅支支吾吾,仿佛鼓足勇气才说出来:“你……你这里,需要帮手吧,你一个人放录像……”
驼背说:“是想让绍飞做我的帮手吧?”
舅舅说:“你脑子就是转得快。”
驼背说:“我当然需要帮手啦。我这三年除了早上可以出去,平时哪儿都去不了。但是,放录像这活不但学不到本领,还会耽误人。要不这样,绍飞一边在我这住着,一边出去找工作。找到了,就去工作。找不到,就帮我一下。”
舅舅说:“这个想法好。不管工作能不能找到,都有个落脚的地方。”
驼背说:“就是工资,我恐怕……”
舅舅说:“这个好说,你这里给他住,再管他三顿饭就行。真给工资,他就不出去好好找了。”然后转过身,问绍飞:“这样可行?”绍飞心里有点不乐意,舅舅不在这里,他跟驼背在一起会很别扭。毕竟,这是一个畸形人。
舅舅说:“我明天是去给泥瓦匠打下手的,拌沙子水泥,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我不得不去挣几块零钱花花,就是一个过渡。等以后找到国营工厂去做合同工,我再带你去。”
这么说过,舅舅就睡了。在草席上发出很响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