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在我老家有一种人,身价过亿,却经常在快餐店吃饭,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喝茶,偶尔也跟工人们一块干活,如果不是熟悉他的人,根本看不出这是个有钱人。假设命运没有安排我当一个作家,假设我也有创造财富的本事,一定会以这类人为榜样。我不以为这是装的。因为在浙江,很多人努力挣钱不是为了穿金戴银、住别墅、吃燕窝,仅仅因为他骨子里的聪明能干、勤劳、务实。回到写作的话题,我以为当一个作家最根本的是写出好作品,而不是获得作品以外的东西。问题就在于,作品的价值不像银行卡上的数字那么容易辨别,一个作家该怎样来判断自己的作品质量,价值几何呢?有很多平庸的作家,误以为自己是个天才,以至于招摇显摆。另有一些作家天分很高,后天勤奋,已经写出对得起这个时代的作品,也得到过很多荣誉,却不知道为什么每写出一部作品,仍要到处找评论家来肯定,在文坛权威面前低声下气,面对批评六神无主。我想,后一种作家完全没有必要那样缺乏信心。我就遇到过一个作家,二十年前就写得非常好了,远远超拔于他的同龄人,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却陷入了非要拿一个重量级文学奖来证明自己的怪圈。这个文学奖呢,也有点不太讲情面,明明颁给他绝不会丢份甚至是增值的,偏偏一次都不给他,导致他后来的写作失去了方向,竟然研究、模仿起那些还不如他的人的作品。所以有时候,一个作家对自己作品的判断是否准确,与一个姑娘相亲时对自身条件的评估一样重要。
我很庆幸,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自己是个写得很差的人(但愿这不是一厢情愿),写作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要在文坛上混一个什么地位,这倒为我赢得了一个比较从容淡定的写作心态。关于为什么要写作,我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它是与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联系在一起的,我一直想用文学的形式记录下这个时代和裹挟其中的人……忠实于我的记忆、在场的感受、个人的体验,我只负责记录我的那一部分。”我从没有忘记这个写作动机,这么多年按既定计划一步步推进。当然这期间,看到身边的同行们不断地拿奖,或写出畅销书,或当了什么协会主席,我也有重新审视自己写作的时候,但是对自己作品质量优劣的判断始终没有变。当然,我也有焦虑的时候。因为我是个业余时间写作者,工作和生活占用了生命的大部分时间,现在年纪大了,突然发现写作生命可能没有很多年了——我最担心的是,随着生命很快进入老年,在健康受损脑子变得糊涂之前,完不成我的创作计划;或者以后没有人愿意出版我业已完成的作品,那就只能走一步瞧一步了。
关于这个集子里的三篇小说,都是我最新完成的现实主义作品,基本代表了我的创作水平。我由衷期待读者会喜欢它。尤其那些有一定文化修养、人生阅历、文学鉴赏力,但是对当下文坛的作家排名之类不是那么清楚的读者,期待他们仅凭着自身的判断、积淀、喜好来阅读,而非带着先入为主的成见。我想听到他们在阅读过程中的感受和阅读后的意见。三篇小说中,我最欣慰的是,在《大地上的声音》中塑造了一个“威武不能屈”的盲人形象,他是小说主人公张难生的艺术启蒙老师,这位盲艺人为了拒绝演唱淫曲,他与乡镇地痞流氓斗智斗勇,不歇气地唱了一个通宵的道情,唱到吐血;当写到他去世后,无处落葬,尸身被江中的鱼群啃噬,我不禁伤心落泪。最后我想引用他的一句话作为结束:“难生啊,唱道情的人再没有地位,也不唱那些被人逼迫着唱的曲。谴责邪恶、劝人为善、娱乐于心,一直是我们艺人的根。”是的,冥冥之中,盲艺人的灵魂在大地上游荡,我仿佛又听到他那时而激越、时而低回、时而清亮、时而嘶哑的嗓音,听到“那许许多多同样优秀的、至今回响在大地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