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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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海怪(1)

我曾遭受的任何痛苦,我都忘了。

想到我曾是过去的我并不使我难堪。

在我身上感觉不到痛楚。

直起身子,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风帆。

——米沃什 《礼物》[1]

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是二月底,我刚阳康不久,林书奇打电话给我说她爸妈回浙江了,我可以去住一阵他们在北京昌平买的那栋很大的别墅。她自己带着三个小孩,和丈夫一起住在婆家,十公里外离城区更近些的另一栋别墅。

“那儿有山有湖,像江南,但没那么湿,空气不错,你就权当疗养。”她说,“我还可以时不时来找你玩玩。”

“好,我来。”我说。

那时我已经好几年没离开上海了:单身,还算年轻,至少半年没工作,平日只有买咖啡和散步的时候出门,成天窝在市中心狭小的出租屋里翻书,刷剧,发呆。我当即买了第二天中午的高铁。昌平真远,从北京南打车过去可能花了300块,按大通胀前的物价来看贵得离谱。沿路风景萧瑟,千篇一律。道路倒不怎么崎岖,甚至算得上平整。越往郊外走,天就越发乌蓝,浓重的夜色缓慢地在渐暗渐奇的荒野上攀爬。可能是因为太久没出门,不适应远行,加上肺炎没好全,我一到地方就虚弱不已,随便找了个有床的房间倒头睡下,一夜无梦。

我早就习惯了在某个固定有限的空间,成天什么事都不做的生活,因此在这座偏僻静谧的北方宅子里过得十分安适。这宅子很大,地上三层地下两层,二层有个大露台,三层有阁楼,带一部运行沉缓的电梯。屋子干净整洁,轩敞豁亮,储有各类必要和非必要的生活材料。林书奇的爸妈应该没走多久,他们雇了一个附近镇上的保洁,四十几岁的女人,有一张老气而诚实的面孔,每周来两次。我每天早上睡到10点,慢吞吞地起床,用一台非常好用的自动咖啡机一键磨豆,坐到旋转圆餐桌边,吃点麦片和水果,然后文雅地举起一只精致的杯子,对着窗外的天空和树群发呆。我走得太匆忙了,没带什么书,没过几天就看完了手头的几本。所以后来下午我一般捧着电脑坐在沙发上刷剧,等着阳光从钝角变成锐角,一点点从我身上、从惊心动魄的屏幕图像上,滑动,挪移。好像在用一种很慢很慢的方式滑动关机。实在无聊,或者想回到现实的时候,我也会打开手机刷朋友圈。偶尔也走到院子里抽一两根烟(院子打理得一般),数数玉兰树上未落的花盏,还有另一株黑松上枝干的数量;偶尔在别墅区里头的小树林间散散步,偶尔走得更远,一直走到外头的农田和水库。书奇没瞎说,这里风景不错,很江南,沉浸在里头基本感受不到北方春天的干燥与荒芜。到了晚上,我会点份门口餐馆的外卖,或者热一热头天晚上剩下的外卖,再开一两瓶啤酒或葡萄酒。书奇说我可以喝放在一二楼的酒,但地下酒窖里的藏酒不能随便开。我每晚都喝一些。到三月底的时候,差不多把她爸妈放在外头所有的酒全喝完了。

书奇每周都会来找我一两次。有时带齐三个娃,有时只带其中一个或两个,有时候一个人来。她挺“社牛”的,每次来都会给邻居带些小东西,比如婆家院子里结的果实,或者从国外捎来的小物件。她的邻居是一对年纪跟我们父母差不多大的中年夫妻,昌平本地人,五六十岁,小孩很少回来,据说是个有点名气的青年演员。我并不“社恐”,但我不怎么愿意跟他们讲话。因为他们对我的态度太友善,太热情,为的是掩饰自己内心实际的优越与冷漠。

一次书奇独自来的时候,他们请我俩去隔壁刚翻新的庭院坐坐。两人看起来都挺精神的,身穿年份和品牌清晰可辨的衣服。男的戴眼镜,安静,始终摆着一副既神秘又神气的微笑。女的不戴眼镜,五官立体,年轻时候应该很漂亮,爱说话。她递给我一杯岩茶,说:

“下次等辰辰回来,让他给你介绍个对象啊,他在上海有不少熟人。”

我呷了口茶说,好啊,多多益善。男的继续保持沉默的微笑,书奇在一旁激动不已,说那太好了,有机会一起去上海的时候她来组局。我的朋友打从她结婚那天起就一直在操心我的婚嫁问题。她十分信任自己婚后在异乡建立的朋友圈,因此总喜欢给我介绍她和她老公身边的朋友。尽管他们大多在北京,而我未来不怎么可能离开南方生活。

他们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书奇说要好好谢谢辰辰,上回介绍的人艺演员,友情客串了琪琪学校的期末演出,她那些老师可激动了,最近还说这事儿呢。书奇喊女的彭欣阿姨,男的方老师。男的可能是个文化人,大学教授之类的。彭欣阿姨接着话题聊了会儿她的辰辰,讲了几个以前如何不惜一切代价培养孩子成材的小故事,绘声绘色,应该是聊天的保留剧目。她的声音醇厚高亢,说话时间歇性地盘转手腕上的玉镯。方老师主要在听,目光一直落在高杵在松柏边的假山岩上。疫情期间让人从你们浙江那边运来的,太湖石,他简洁地跟我解释。他声音偏高,柔,面相也温和,女性化。那会儿在家没事干,他找人重修了院子,添置了漆木檐廊,溪池和石桥,把西式草坪改造成明末文人疏朗雅致的园林。不出户庭,流觞曲水,别有洞天。

把该说的和想说的都说完了,话题不知怎么又落回我身上。他们知道我不上班,便问我将来有什么打算。我说我还没想好,实在不行就回浙江呗,找个闲职,得过且过。书奇连忙在一旁解释说我其实是个作家,小时候就出过书。他们问我都写的什么,我说写点诗、散文什么的,发表不出来的那种,然后说小时候的书是我妈找关系给我出的。书奇便顺着我的话,介绍了我们父母辈的交往,他们在江南小城同质的生活:体面的工作,有限但稳健的权势与人脉,富足的物质与精神。澄清完我的阶层,她又补充介绍了我俩同质的前半生,去到过世界各地、见过不少世面的过往,最后真诚地总结道:

“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就跟亲姐妹一样。”

“是啊,辰辰以前也有一个这样的发小。”彭欣阿姨一只手继续转动着另一只手腕上的玉镯,若有所思,然后突然停住了,好像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她老公,说,“哎对,咱们好久没跟老吕他们家联系了,他们也没点儿消息,不知道是不是搬回市区住了。”

她老公耸耸肩。她继续转镯子,跟我们说起了这个发小的事。老吕是方老师的大学同学,艺术世家,自己也画画,可是没怎么出名,后来搞艺术品和古董收藏了。两家儿子一般大,以前在海淀一直同小区同学校,整天一块儿玩。老吕家的儿子跟辰辰一样,聪明,长得也好,就是性格有点儿那个,哎怎么说,也不能说怪,就是有点儿,唔,弱。她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也不是真的弱,就是那种一点儿也不在乎示弱的模样儿。对,不是说完全不好强,一旦较真,他可执拗了,谁也别想跟他争。可那些人生大事儿呢?他从来不在乎。

“哪些是人生大事?”我问。

“升学,工作,结婚生子,就这些事。”她立即用一种庄重的眼神看着我,去掉了句末的儿化音,语气听上去不容置疑,“为个人和整个人类社会做贡献的事。”

“嗯……不过,您觉得为人类社会做贡献真的有意义吗?或者说,我们怎么知道,做一件事,最终为世界带来的,究竟是贡献,还是损害呢?”

“那也总比完全不做贡献强!”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缓慢地点头,想让她接着讲故事。可没想到故事就这么轻易地被打断了。她好像是被我诚恳的提问冒犯到了,情绪逐渐变得激动起来。有什么荒唐的东西在她的记忆堆里踢踏作舞。她念叨了一会儿到了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年纪的事儿之类的老话,突然烦躁地站起身,说该换喝熟普了,进屋取茶。

“彭欣阿姨没事吧?”书奇轻声问。她本想跟着站起来,但又犹豫了一下,结果半蹲半站,不知所措。

“没事儿,没事儿。”

方老师笑呵呵地说,他又温柔又平静,像个慈祥的老妇人。人真奇妙,年纪越往上走,就越像婴童,越来越同质。男人雌化,女人雄化,所有老人都一模一样。他们这样,书奇的父母公婆这样,我父母也一样。别看我跟书奇此时的境况差异那么大,等我们老的时候,人们可能都分不清谁是谁——我心里这么想着。因为这世上所有的故事,如果延续得够远,结局都一样。

我不记得那天后来在他们家的事了。应该就是又喝了会儿茶,参观了一下房子,然后就道别了。彭欣阿姨显然不喜欢我,但我身上可能多少还有点她认为可取的东西。于是她跟正常人一样,越不喜欢就越努力装出一副尤为亲切的姿态,最后还主动让我加了她的微信。晚上书奇开车带我去附近的农场吃饭。那里新开了家相当浮夸的美式diner,吃简餐的,但搞得小资,价格也高,供应当时流行的精酿啤酒。这一带的住户应该喜欢光顾,因为里头坐得很满。吃饭的时候,书奇说彭欣阿姨以前也是演员,她儿子现在已经挺有名啦,前途无量。我说我没听说过啊,她说那是因为你不看国内综艺,你看他明明跟我们差不多大,但已经这么成功了呀。我说,嗯,是的,一边愉快地咀嚼嘴里肥腻的食物,配口啤酒。书奇这时忧伤起来,忽然放下餐具,挺直腰背,双手交叠,手肘前倚在漆得光亮的胶合板餐桌上,像个小学生。我觉得我的人生一事无成,她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呛了口啤酒,咳得惊天动地,吸引了周围好几桌人的目光。隔壁一桌带小孩的战战兢兢,女的骂男的非要带小孩出来吃饭干吗,这么多人还阳着,多危险。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书奇等我咳完,接着问,眼里闪烁几簇希望。她想让我告诉她,其实她已经很成功了,从小城扑翅而起,无畏地迁徙,留学创业,生这么多娃,彭欣阿姨说的那些人生大事都已经超额完成了,为人类社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等等。可我没这么说。我看着她那双真挚的大眼睛,眼睑下方那些黯淡的沉重的皱纹,里面堆满了生命中所有不值一提的日子。我说是啊,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晚饭结束的时候,书奇心情有些糟糕。为了安慰她,我主动买了单,还说了一句感谢她请我来白吃白住,拯救我绝望的蛰伏生活之类的话。她心情稍微好了一点。我猜她很喜欢我有意虚浮的用词,如,“拯救”“绝望”。我的朋友喜欢自己很有用的那种感觉。她其实是一个非常无私的人,有天生的奉献精神,习惯绽放自己的社会价值。价值即意义,这一点对她来说毫无疑问。所以当我表明她的存在对我来说极其重要的时候,她当然又高兴起来了。吃完饭,我们逛了一会儿农场边的小超市,我买了一些水果和啤酒。这时书奇的婆婆打电话来了:琪琪和两个弟弟闹矛盾了,大家都很需要妈妈!书奇迅速烧起来,飞快地冲回停车场——她那辆砖红色的Model S像块待燃的金属,急着刺穿黑夜,发光发热。我气喘吁吁地跟上去,把装了水果和啤酒的袋子放进车里,再从里头抽出一瓶啤酒,对驾驶座上焦急得容光焕发的书奇说,你快走吧,东西你带回去,别管我,我自己叫车。

书奇开走以后,我用路边水泥电杆的支撑面开了那瓶啤酒,决定独自闲逛一会儿再回去。农场周围只有餐厅和超市这一带比较热闹,只要稍微走开几步,便能感受到郊野夜晚真实的荒凉。春阴的夜晚是真的凉,而且凉得突然。我刚喝两口啤酒,一阵冰凉的空气猛地撞上我的脚踝,从下往上蔓延。我赶紧加快脚步往前走,想着多做点功,暖暖身子。借着身后逐渐模糊,因而也愈渐深邃的灯光,我能勉强看到旁边移动的田埂,半阴半明的树。无名的植被和农作物勇敢地袒露在夜的表面。万物和从前一样,陌生、真实、可畏。光线越来越弱,头顶的月光也被云层遮了一半,但我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这里虽然荒,但开阔,离远处幽暗的树林还隔了一片很大的农田。另外,遍地都是人工干扰的痕迹,连我走的这条路都是用水泥和塑胶跑道铺过的,踩不到土的。走一会儿,前方又亮堂起来,有路灯了,崭新的光。我终于微醺,感觉极好,极其美好——

这种感觉描述起来,大概就是:我忽然之间能看得到未来了。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前程如此平静和缓地铺展在夜晚的天空下,并且和这个世界的进程,完全一致。正当我欣喜地辨认出这种类似高空飞翔般的愉悦的知觉时,眼前出现了一小片发光的水面。月亮已经从云层里钻出来了,在水面上空摇晃。我朝那个方向走,能看到的水面越来越大。走到平地的终结处,我才意识到这片水域非常辽阔,月光中勉强能看到远处似曾相识的椭圆边岸。我盯着湖水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兜里掏出手机查看地图。

这片湖就是书奇爸妈家边上的,地图上显示的名字是四通水库,寓意还不错。这里也的确四通八达,我偶尔散步抵达的水岸应该就在斜对面,可之前对水库的大小面积没什么印象。我一般走到水边需要半个小时(光是在别墅小区内部就要走上20分钟),到湖边没走两步就差不多得折返了。我没想到它有这么大。下午书奇开过来至少用了15分钟(虽然走的公路不沿湖)。这里的岸边也规划过,路上铺的还是塑胶道,旁边还装了双座的观景椅。我走到座椅边,象征性地掸了掸灰,坐下,看着无风的水面发呆。湖对岸一片漆黑,只有一处有星点似的光,可能是个房子,或者是座桥。

美妙的感觉还在。我顺势点了根烟,慢慢地喝完了剩下的啤酒。

注释

[1]引自舒丹丹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