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读书之要在格物致知
这是曾氏与诸弟谈为学之道的一封极重要的信。曾氏在这封信里有一种高屋建瓴的架势,陈义颇高,说教成分也较多。当今世风日趋浮躁,人皆急功近利,恨不得一日之间便发大财、居高位、享盛名,不愿意去做长时期的累积功夫,尤其不愿意去从事道德心灵方面的修炼,认为那些都是虚的假的。其实,一百六十多年前的世风也不见得比今天淳厚得很多,这可以从当时人写的书里看得出。但是,就在那个时候,也有一些人,他们既志存高远,又脚踏实地,修身务本,储才养望,在天时未到之前,努力准备着,一旦机会降临便能很快把握住,捷足先登。曾国藩、左宗棠、罗泽南等人都是这批人的突出代表。纵观曾氏的一生,其成功之基实奠于早期这种扎实的格致修诚的训练。
今日之年轻人,若无心做大事则罢,若有心做一番实实在在的事业,则千万不要视修身为迂腐空疏,应从曾氏成功的人生过程中,看到此种功夫的实际作用。
下面,我们来具体评说这封信。
曾氏对他的几个弟弟曾用两句诗来作过评价:“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辰君为辰时出生的四弟,午君为午时出生的六弟,老沅为九弟沅甫。
尽管从字面上看都是佳评,但透过表面,可以看出曾氏对这三个弟弟的评价是有高低区别的,而且以后各人的发展,也的确验证了他的评价。常言说,知子莫如父,知弟莫如兄。其实,许多为父的并不能知其子,为兄的也并不能知其弟,因为这还要牵涉到为父为兄的眼光如何。曾氏向被誉为“衡人精当”,从对三个弟弟的评价上也可看出此说是有根据的。
平正的另一面即平庸无用。曾氏在一封给父母的信中说“四弟天分平常”,恰恰说的就是这一面。四弟国潢一辈子在家守着田产房屋,从未见他有过显眼的事迹,可知此人在曾家众兄弟中实属才干平平。此时年已二十二岁仍身为白丁的曾四爷,却不安心在家塾过一边教书一边攻读的日子,想外出找一个学馆,理由是外馆清净,家塾易为杂事耽搁。曾四爷本身就不是一个能清净的人,已届晩年了,做大哥的还在家信中告诫这个弟弟少管闲事,不要吹唢呐赶热闹等等,可见“外馆清净”云云,不外乎一为自己功名未中找借口,二则趁此外出看看花花世界。故曾氏断然制止他的这个躁动:不必择地择时,若是真的立志苦读,再吵闹的地方也可读书,否则,即便是神仙之境也不能读好书。曾氏这番话,其实对任何一个正处求学时期的读书郎都适用。古时有凿壁偷光、挂角读书的穷苦学者,今有十五六岁便腰缠万贯不读书而去泡妞的“小皇帝”。可见读不读书,不取决于外部环境,而在于内心立志与不立志耳。
曾家的六爷被大哥称为“奇”。奇者,或许真有奇才异能,也或许只是自命不凡、眼高手低罢了。从其一生的行径看来,曾六爷的“奇”,实无足称道。此时他考试成绩不佳,不从自身找原因,却怨天尤人,大发牢骚。曾氏这封家信,便主要是对这位缺乏自知之明的六弟而写的。
曾氏训诫六弟:小试不售便发牢骚,实为胸襟不宽、志量太小的缘故。君子之立志,不在一己之荣辱得失,而在有民胞物与之量、内圣外王之业。
“民胞物与”四字出自北宋理学家张载的《西铭》:“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意为人类万物同为天父地母所生,实与自己同出一源,故而都应该爱护。这种观念反映了理学也具有博爱和恢宏的一面。
“内圣外王”,语出《庄子·天下》:“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这是儒学信徒的一种理想人格,意为内修圣人之德,外施王者之政。
接下来,曾氏又向六弟指出,脑子里应该思考的是自己哪些方面不如尧舜,不如周公,离天地完人的差距还有多远;心里应该忧虑的,是老百姓没有教化过来,外族在欺侮我们,小人在位、贤良未得使用,匹夫匹妇没有受到自己的恩泽等等。
笔者想,当年曾氏的几个弟弟,尤其是心气高傲的六弟,读到这里时,必定是或窃笑或恼怒,总之,都不可能接受大哥的这番高谈阔论。平心而论,要这几个住在荒山僻岭无寸尺功名、无丝毫地位的小青年去思考忧虑这些事,真是离谱太远了。细究当时的情况,曾氏实不过借此夫子自道而已!
前面说过,曾氏此时正拜理学大师倭仁为师,这封信里曾氏又谈到自己的身边有明师益友重重夹持。明师即倭仁,益友即吴竹如、冯树堂、陈岱云等人,曾氏和他们在一起成天读朱子全书,谈修诚之事,并每日记日记,将一念之差、一事之失,皆记于当天的日记里,对自己的差失严加鞭笞,毫不留情,甚至不惜骂自己如猪狗,而且还互相传看,以达到监督的作用。曾氏还为自己定下日课。就像一个规矩的小学生、一个虔诚的宗教徒似的,他每天严守课程表,一丝不苟。
他将自己过去的一切不合圣贤规范的东西譬为昨日种种死,而将一切合于圣贤规范的东西譬为今日种种生。自号涤生,其意即在此:涤旧而生新。曾氏年谱中说,他“效法前贤澄清天下之志”便产生在这个时期。如此看来,曾氏在信中滔滔不绝要诸弟立的志,正是他自己——一个年轻翰林的法前贤清天下的大志。
诸弟能不能接受暂且不管,悬出一个极高的目标来,让他们心存敬畏,努力追求,也是好事。至于对一般读书人而言,真正的有效功夫当用在何处呢?曾氏将自己的“金针”传给诸弟,这便是《大学》《中庸》里所说的“格物”“诚意”四字。穷究事理,躬自力行,便可成为一个读书明理的君子。悲天悯人的绝大志向,曾氏在以后的家书中较少提及,至于“格物”“诚意”等话题倒是常常说到。
致诸弟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
四位老弟足下:
十月二十一接九弟在长沙所发信,内途中日记六页,外药子一包。二十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后,余无日不忧虑,诚恐道路变故多端,难以臆揣。及读来书,果不出吾所料。千辛万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郑伴之不足恃,余早已知之矣。郁滋堂如此之好,余实不胜感激。在长沙时,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又为祖母买皮袄,极好极好,可以补吾之过矣。
观四弟来信甚详,其发奋自励之志,溢于行间。然必欲找馆出外,此何意也?不过谓家塾离家太近,容易耽搁,不如出外较清净耳。然出外从师,则无甚耽搁;若出外教书,其耽搁更甚于家塾矣。且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自问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数奇,余亦深以为然。然屈于小试辄发牢骚,吾窃笑其志之小,而所忧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才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六弟屈于小试,自称数奇,余窃笑其所忧之不大也。
盖人不读书则已,亦即自名曰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了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艺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做官,与用牧猪奴做官何以异哉?然则既自名为读书人,则《大学》之纲领,皆己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条目有八,自我观之,其致功之处,则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诚意。
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谓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国、天下皆物也,天地万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穷其理也。如事亲定省,物也;究其所以当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随行,物也;究其所以当随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养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齐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书,句句皆物也;切己体察、穷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谓诚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
吾友吴竹如格物工夫颇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则诚意工夫极严,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笔之于书。书皆楷字,三月则订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盖其慎独之严,虽妄念偶动,必即时克治,而著之于书。故所读之书,句句皆切身之要药。兹将艮峰先生日课抄三页付归,与诸弟看。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冯树堂与余同日记起,亦有日课册。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将来必有所成。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本欲抄余日课册付诸弟阅,因今日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去,故不及抄。十一月有折差,准抄几页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僩,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之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邵蕙西之谈经,深思明辨;何子贞之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子贞深喜吾诗,故吾自十月来已作诗十八首。兹抄二页,付回与诸弟阅。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镜海先生,吾虽未尝执贽请业,而心已师之矣。
吾每作书与诸弟,不觉其言之长,想诸弟或厌烦难看矣。然诸弟苟有长信与我,我实乐之,如获至宝。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记日课,念念欲改过自新。思从前与小珊有隙,实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谈。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
金竺虔报满用知县,现住小珊家,喉痛月余,现已全好。李笔峰在汤家如故。易莲舫要出门就馆,现亦甚用功,亦学倭艮峰者也。同乡李石梧已升陕西巡抚。两大将军皆锁拿解京治罪,拟斩监候。英夷之事,业已和抚。去银二千一百万两,又各处让他码头五处。现在英夷已全退矣。两江总督牛鉴,亦锁解刑部治罪。
近事大略如此,容再续书。
兄 国藩 手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