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东北老太的后半生（一）

1.

不得不说，东北老太太跟普通的家庭主妇老太确是有不一样的地方的。

虽然她见过的世面并不多，她为人单纯，不好与人争长论短，你说她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根筋也好，她容易忘事，有她自我调节的方式，很容易在情绪情感上自我富足。身边来来回回的也就是那么些亲人，即使家庭生活最为困顿的时侯，她也从没让自己陷入生活的水深火热中，她是很有自己的精神世界的。

她喜欢光鲜亮丽的应季衣裳。从年轻风华正茂时到如今年老色衰，仍是不改爱美的本性与初衷。不似一般的老太，到人近黄昏便放弃了自我穿衣打扮上的管理，她从不委屈了自己的衣橱间，从不将就自己。

她喜欢侍花弄草。在乡下，农妇们都是在自家的院子里种了满园子的瓜果蔬菜，但是独有她还有一个大花房。她用篱笆栅栏围出了一个后花园，满园的五颜六色的花，争奇斗艳。她总说花是认人的，不管什么时候，她养的花都是枝繁叶茂，比别人家开得绚烂。

她还喜欢养小狗小猫，成群结队。她养过一只叫叮叮的沙皮狗。那只狗犹如神犬，似是听得懂她的一切琐碎细语，对她的喜怒哀乐似是体察入微，还会对她作打躬作揖抱着狗拳作谢谢状，叮叮会帮她看家护院，她生病时会着急得上窜下跳……总之，她说起这些她就热情四溢，说起那条离开她就绝食病逝的神犬叮叮，她就眼含泪花。

她喜欢没完没了地看综艺台。看《向幸福出发》，陷在别人的故事里无法自拔，循环往复的节目，她可以看上无数遍，每一次好像都有新的收获。每次看完，她都能跟儿媳一遍又一遍描述。

她喜欢看《星光大道》《唱响中国》，对新星们她是不待见的。她喜欢那些草根歌手的老调新唱的老歌，一遍又一遍。喜欢听二人转，喜欢收音机里滋滋啦啦不成曲的小调。尽管她五音不全，但是没事时，她就也跟着不着调地唱起来。

总之，这是一个有点自己“小资小调”情怀的老太，懂得自娱自乐，她的日子是绝对不沉闷的。

2.

但是，在老伴在的时候，她被禁锢在他“大男子主义”的重压里，她是没办法那么“放肆自如”地做自己的。

老实说，他们之间并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他是个典型的东北糙爷们。虽然在外面，别人都说他和气又和善，通情达理，人缘人品有口皆碑。在她面前，他却从来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活得很自我。他把所有的善的一面都留给了别人，一双儿女，甚至南方的儿媳。独独却与她在志趣与秉性上都互相交恶。

她喜欢唠嗑，他每天拉着一张严肃的脸对着她，他从来不愿意在她面前说多一句他认为的废话，也不待见她跟别人拉家常。在家两个人相对时，他常常一个人默不做声地玩扑克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她，高兴时打开话匣子聊俩句。他不愿意时，横眉扫脸就当着儿媳的面怼她：“你她妈的少说两句会死！”常常，她嘴角一动真想干一架，又不想在儿媳面前闹笑话，只好得得缩缩地憋屈不语。

她明明好好地看着综艺台唱歌，正在兴头上。他却大摇大摆走到电视前，摇控一按，换成电视连续剧，就算是那《雪豹》看了至少20遍，他依然固执着追着他的剧，他才不管有没有扫了她的兴。她只好蔫了巴叽躺回床上去，要么等女儿电话来，要么看着窗外发呆。

她喜欢逛街，但是却不喜欢跟着他逛。她腿脚走不快，一快脚板就疼。可他却是个急性子火爆脾气，跟他走到一起，他永远像催命似的，在后面死命地催她快走快走快走，她都来不及走马观花，有好几次被催得上气不接下气，有一次还直接摔了个四仰八叉，好几天才缓过来，把她气得咬牙切齿！

他喜欢早睡早起，晚上八点就睡觉，凌晨三点半就起床晨跑，在东北老家她必须跟着他一起绕屯走，走完回来接着给他做饭。在这南方的这么些年，他也是一日三餐卡着他的生物钟火急火燎地催她起床做饭吃饭。要是过了点没吃上饭，他就龇牙咧嘴地用狠话“收拾”她。

在外人表面上看来，他们什么问题也没有，因为每每出现在别人面前，他们彼此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只是他们彼此之间，没有温情脉脉的沟通，没有她要的情趣相投，也没有老夫老妻的相亲相敬。

3.

而今他仓促地走了，把她给撇下了，留给了孩子们。想起过往生活的点点滴滴，鸡毛蒜皮。她发现她比原来自由自在了，现在，她想干什么干什么，没人会对她吹胡子瞪眼，再没人不分清红皂白骑在头上训她了。她想说什么说什么，再没人抢白她。想看什么电视节目就随心所欲地看，再没有人霸道地跟她抢了。

这些年，只有儿媳把他们俩之间的问题和她的委屈看得真真切切。她对儿媳说：唉，只有你知道，其实我是更舒坦了。

确实如此。所以，按常理，老伴刚去逝一年，一般的人有可能还陷在失夫落寡的切痛里时，她却已经“没心没肺”地过上了自己的新日子，这确实是不知情的外人所不能理解的。

4.

在老伴离开没有满周年时，她悄无声息地展开了黄昏恋。而对象竟是那个久违了30多年让她18岁芳心暗许杳无音信的远走他方的当年那个少年。

断了的联系曲曲折折，他问过了多少人，才终于联系上了她。娘家的弟妹问她：“那个人，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我给不给？”她装作不在乎的地说：“给呗，干嘛不给！”心里却是早已翻云覆雨，波涛汹涌。曾经那些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排山倒海般一一而来。

一旦联系上，回忆千转百折的岁月，过往青葱岁月里朦胧美好的点点滴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被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动情地一一拾起，宝贝一般重温了一遍又一遍。岁月没有饶过谁，但少年时种下的因，却在夕阳西下前，开出了绚烂炫目的花。

他们每天如年轻的热恋情侣般，通过微信语音，视频，文字，你来我往发各自的电子相册给对方，发情歌《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她》，每天，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完的嗑。他给她发本该当年就说给她听的情意绵绵的告白，那炽热的话语一点也不输年轻人。

5.

他以随同学游江南的名义，很快从东北来到了她的跟前来看她。时隔30多年，少年不复当年朗朗玉面早已老成缩肩弓背的老头，少女也不复当年亭亭玉立已成慈眉善目的老妇，他们站在彼此面前，陌生又熟悉，亲近又疏离。他热烈又克制地望着她，她禁不住也矜持起来，他动情的一声姐，却让她笑红了眼眶。

她把他迎到自己家里，把幸福的一家人一一介绍给他，看到她心满意足全是幸福的姿态，他的眼里心里全是欣慰与羡慕。她的儿子客客气气地请他在上好的酒店里吃了顿饭，儿子极其敏感，客套的话说完便默然不语。她看出了孩子的抵触，她便也了然于心。不敢当着孩子的面表现得太热切。

隔天儿子出差走了。他借着旅行舍的宿舍太吵睡不着的借口，从城西坐车一个多小时，到城东她的家里来，又住下了一晚。

那晚，她给他做了可口的饭菜。儿媳识趣地领着孙儿进房间关上门。餐厅里，只有两个老人小声地说着话，吃着饭，开怀地喝着小酒，轻轻松松的谈笑风生。他给她看他的微信朋友圈，她凑过去挨着他的头，看到有趣的，彼此相视一笑，亲密无间。

6.

他是以旅游的名义来的，自然要以游玩的名义走的。第二天一早，她又4点起床，给他做早餐，吃完摸黑送他去路口坐车走。出门前，她仔细地帮他一起收拾好行李，很自然地伸手帮他整理好褶皱的领口，拿出一条前一天就在小区小店为他买的烟塞到他包里，他亦没有相让，由着她忙活，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自然又贴切。

他邀她同去乌镇玩，说：去吧，你是我姐，我会照顾好你，怕什么？她却不肯，以要接孙儿放学，儿媳需要帮衬的借口搪塞了过去。她回来，跟儿媳说：我要是去了，算怎么回事？口口声声叫姐，别人是不知道的，还指不定怎么想！我可不去！

那几日，他在游玩的路上，一路都给他电话，视频，给她直播旅游实况。她亢奋的一天天陷在他的微信电话里聊着，连女儿的电话来都靠边了，连卡着点睡觉的生物钟也错乱了，她有点兴奋得忘乎所以。

7.

有这么一个人，到老了却仍然能愿意响应她的一切的。东北老太的心是如此的雀跃不已，儿媳看在眼里，一半纵容着她的情感为她高兴，一半又为她亢奋的状态而隐隐担心。但是儿媳知道她没办法点醒她，她也有些不忍心。东北老太这一辈子那么不容易，而今恰逢其时的黄昏恋也仅是迟来的“告白”，仅此而已，不会再有更多。

少年已老头，不再当年，他亦不是孤家寡人，他有妻有女，也已是当着外公的人。他千里迢迢，不远万里来看她，与她面对面，他们没有越雷池一步，最多也只是圆了彼此儿时未了的夙愿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