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或许也不是家
百善孝为先,但是不管你当初有多孝顺,在生死关头,总有人想要放弃你,并且诋毁你,否定了你曾经为之付出的一切,他们不提功与名,只提利与弊,这,就是人性和人心。
在医院里,我爸因为并发症,确诊为肾衰竭,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医生给出了两个方案,第一:保守治疗,打开主动脉通道做插管透析,透析这个事情,其实是很痛苦的,要把全身的血都循环过滤一遍再输进身体,中途有可能会突然休克,也会有死亡的风险,但是可以维持生命。第二:主动放弃患者生命,等待死亡。
我还在家里做病号餐,突然我妈就给我打电话:“你爸快不行了,你快点来医院”。我饭都来不及装盒,就赶紧出门了。医院离我家也是一条街的路程,这一路上,我跑到嗓子里充满了血腥味,眼泪不由自主的就狂飙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到了医院以后,我妈见到我就告诉我,我爸可能活不成了,因为我奶奶说要跟医生商量放弃。我直接就炸了,早晨我爸还在好好的跟我说话,为什么就这么几个小时就要放弃。我冲到医生办公室,我奶奶在和医生商量怎么放弃治疗,我听完以后,询问了医生还有没有治疗方案,能不能先延续生命,至于以后能不能救的活,能活多久,起码我们不留遗憾。在我去医生办公室谈话之前,我是不知道有第一个方案存在的,我奶奶也是看我妈什么都不懂,做不了决定,就只告诉我妈第二个方案。医生看我兢兢业业的照顾了我爸一个多月,悄悄把我拉到旁边告诉了我第一个方案,我奶奶还在给医生使眼色,那个眼神,让我彻底感受到了命运的不公,冷漠。
医生给我们都叫到了病房,说想听一下病人的意愿,因为毕竟是残疾人,不方便透析,也不方便运动,怕一直卧床会导致四肢无力,肌肉萎缩,我和我妈就得一直留人照顾卧床的病人,会把一个家拖垮。我从小在家说话就没有什么用,再加上之前我一直不好好上学,没考上大学,给大家也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所以基本上从我初中毕业后,大家就有点看不起我了,我也顺理成章的成了那个不听话的坏孩子。但是在这天,我们去病房以后,我看到我爸身上因为抢救,插了好多仪器,我一下就绷不住了,他的头,水肿到比正常人两个头都大,全身都是水肿状态,我进去以后蹲在病床前,我真的忍不住了,我抱着他开始哭,那是我成年以后第一次抱他,医生只让我奶奶,我妈和我进了病房,医生小心翼翼的给我爸说了这两个方案,我奶奶并没有顾及我爸的感受说:“不行就放弃了吧,你也别再拖累人了,我这么大年纪了,一天在这担惊受怕的,早点解脱”。可能这些话当时还更难听,我爸那一瞬间,眼泪就一直流,他嘴里插着管,他说不出来话,浑身在哭泣中抽搐。我当时,做了最勇敢的决定,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那一瞬间的行为,我问了下医生,这会儿把嘴里那个管拔出来,他可以说话吗?医生说可以,我们出去后,医生拔掉了那个扩张器等待状态稳定。在门外,我奶奶说我不懂事,说我在折磨我爸,说我不孝顺,是个野孩子,说我是老天派来报仇的,把我和我妈骂了一个来回。但是我一句话没有多说,我就在静静的等。过了一会儿,医生说可以进去了,我进去后,拉着我爸冰凉的手,我说:“您可以说话了吗?可以听到我们说话对吧”?我爸点了点头,小声的说:“嗯”,我说:“那我现在说一下我的想法,您听一下,也让家里人都进来,都听一下”?我爸说:“这个家现在你说了算”。这一个肯定,我从心里就知道我长大了,我该为我所有的决定负责了。这时候我的奶奶,还是在不依不饶的对我妈进行标点符号攻击,我把我妈拉到我这边,家里人也都进来了。我拉着我爸的手对他们说:“现在,请你们听我说两句,我要问我爸一些问题,请你们先不要插话,好吗”,这时候大家都很配合,只有我那个强势的奶奶还在碎碎念,我也没有管她,这时候,我爸突然使劲的握了一下我的手说:“我还想活”,这句话触动到我内心深处,我还想活,他是在把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因为他知道,我妈拗不过我奶奶,也决定不了什么。这一下,我底气更足了。我强忍着内心的波澜,对大家说:“各位伯伯,姑姑,奶奶,我现在已经成年了,而且,我爸和我妈还有我是在一个户口本上的,按照法律来讲,我和我妈现在是我爸的监护人,并且,我爸的生死,不是由你们来决定的,是由他自己来做决定,就算他不想活了,不想治病了,也得先问问我同不同意,今天,我一定要救他,谁拦着我,我就跟谁拼命,如果我爸活不了,我就让你们这些要置他于死地的人一起给他陪葬,我说到做到。”这个时候,病房里,鸦雀无声,可能大家从我小时候到现在,没见过我这么反派的一面,我妈已经和我爸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了,我奶奶这时候说:“那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转头就走了。这一刻,我终于摆脱了这位要着急送我爸走的活阎王。我也松了一口气,伯伯们和姑姑也是惊讶到不行,只是简单的安抚了我几句。可想而知,这时候我爸的心,碎的和玻璃渣子一样。这是他尊敬了五十多年的母亲,这是他的妈妈啊,但是他当天并没有说出来这些。就这样,在我强烈的要求下,签下了医生给我的厚厚的一堆病案告知,病危通知书,责任书,他被推进了手术室。
在门外焦虑不安的我们,就只剩下了姑姑,大伯,三叔,四叔。再剩下的人就是我妈家这些不被我奶奶看在眼里的娘家人。平日里,跟我爸关系最好的就是四叔了,他和我爸长得还挺像,他看着我,对我竖了一个大拇指,然后对着墙哭出了声,四叔是一个特别强势的人,我小时候也很害怕他,但是那一天,我看到了他内心的柔软。
手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很成功,排出了身上的水肿,也成功的在脖子上打开了透析通道装置。就是开了两个洞,以便于以后透析的时候做血液过滤,回到病房后,大家也是看到我爸安全了,就陆续离开了。这时候,我真的觉得我松了一口气,我把他从鬼门关带回来了,我尽力了。从转到病房开始,我爸那两天就没怎么说过话,当时,我们以为他嗓子不舒服,也就没多问。一周后,出院回家了。因为他身体机能都有点受损,以后就只能坐轮椅,卧床。这一点,我爸也默默接受了。
这两个月的医院生活,彻底让我明白了人世间的冷暖,也让我慢慢了解到了我们一家三口在这个大家庭里的地位。因为残疾,就要被区别对待,就要被掠夺生命,就要让别人把尊严踩在脚下,这真的是人性的泯灭,道德的沦丧,生而为人枉为人。
接下来的生活,并没有那么糟糕,我和我妈悉心照料,每天都会推着轮椅带他出去遛弯,每一周要透析两次,透析的那半年里,我签过十来张抢救通知书,都是在透析过程中出现了危险。这也是当初医生告知过我的,我也慢慢的接受了这个事实。我爸每次出来以后,都会安慰我们说没事的。但是我知道,他很害怕,他每一次停止心跳的时候,他也害怕,可他从未说过。在这个过程中,相信每一个家里有老人得肾衰竭的人都知道,长期透析,人会长好多的褐色的斑,这半年的时间,我发现我爸变黑了,脸上和身上也长了好多褐色的斑,因为身体里的血液被一遍又一遍的过滤,人也越来越虚弱了。接下来的半年,他脾气变差了,牙也掉了,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发脾气,因为他再也不能自己出门了,再也不能下床了,只能一直躺在床上了,由于病情的加重,肌肉萎缩了,只能在床上简单的翻身,连吃饭也只能在床边放个小桌子趴着吃。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的时候,他内心崩溃了。开始不由自主的砸碗,摔东西。我和我妈也能理解。就只会哄着他。他看我们也没有人凶他,就会又觉得自己做错了。不管在家里,补多少营养,吃多少肉,他还是日渐消瘦,皮包骨头,因为已经不吸收了。我和我妈,轮流看店,换着在家陪他,中途也会有好多他以前的老哥们来陪他,跟他说说话,聊聊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我有时候也会听一听。
奶奶,还是在她的观点里走不出来,她可能觉得我的冲撞,是大逆不道吧。在出院的这大半年里,她只来过几次,每一次来,也只是看两眼,骂两句就走了。直到有一天,我爸突然叫我聊天,我爸我妈,我们三个人在卧室,我爸和我妈说起了他小时候的事情。我爸小的时候,那个年代,爷爷奶奶都还在单位上班,他还小,小时候就很调皮,总是穿着干净的衣服,爬煤堆,翻墙,爬树,爷爷奶奶年轻那会儿就很爱干净,就很厌烦他这些顽皮的行为,从小没少挨揍,直到他上了初中,上学路上,为了救一个同学,被车撞断了腰椎和腿,在那个医学不发达的年代,就耽误了救治,已经是站不起来了,爷爷奶奶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是因为工作繁忙,就没有时间送他去学校,想让他退学,但是我爸说那时候他学习很好的,他写的字很好看的,他不愿意退学,爷爷就找人给他做了一副拐杖,从此以后,他就拄着双拐去上学。那时候他的学校离家有点远,他总是迟到,但好在他救了的那个同学,知恩图报,开始每天来家里背他上学,那个时候他俩就成了最好的哥们。紧接着,和他们顺路的同学,就组织起来,每天换着来背他上学,送他回家,带他出去玩,很和谐,也很讲义气,一直到他们高中毕业。我和我妈真的是很羡慕这种革命友谊。后来,他们就有的去上大学,有的去当兵了,当兵的哥们还经常会给我爸带回来新的军装,因为我爸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兵。我小时候听的磁带,基本上是以军旅歌曲开始的。在这里,我就在想,如果他没有出事故,现在一定是个合格的军人吧。说着说着,他突然有点哽咽,他聊起了从他出事故后奶奶嫌弃他的每一刻,他当初为什么要去学修表,是因为奶奶说他要自力更生,家里不养闲人,我爸这才去学了一门手艺。可能他还是有所遮掩,但是我隐约能感受到他在我奶奶心里的地位并不是那么重要。毕竟,不止这一个儿子。接下来呢,就是我爸讲起来和我妈相遇的时候,他们是相亲认识的,因为我爸那时候还可以拄着双拐行动,我妈那时候是个郊区农村的女孩子,但是我爸一眼就看中我妈了,我妈也不是那么挑剔,觉得人好就行了。就这样,他俩在一起了,据我妈所说,那个年代,桑塔纳算是好车了,我爸也是有本事,娶她的那天,找了10辆桑塔纳,风风光光的把她娶回家了。说到这里,我看到他俩眼里有了泪光。那一刻,我感觉我很幸福,我有这么善良的父母是我的福气。他们说我小时候,喝那种现挤的牛奶,我爸每天兢兢业业的早晨去给我拿牛奶,我爸会买小鲫鱼,让我妈给我熬成汤,我爸把鲫鱼用纱布过滤以后给我装到奶瓶里,说我特别爱喝。总是提起来的,就是我从会唱歌开始,每次坐在马桶上都得唱歌才能好好上厕所,这个事情,之前不是说了,隔壁大爷都听到了!我就喜欢听他们讲我小时候的事情,这时候,我才能感觉到,我在他们眼里,还是个小孩子。他说着这些事情,也会突然感叹,说我现在是个大姑娘了,长大了,就要承担的多了,在那天我们的畅谈中,他第一次对我说:“谢谢你救了我,如果当时没有你的坚持,可能爸爸都活不到现在”,我强忍着眼泪,故意说我要上厕所,转身到洗手间的那刻,我哭了。在他生病卧床的这大半年里,我们从来不会在他面前流眼泪,怕他看到了伤心。我妈也感受到我的心情了,就连忙让我爸快睡觉吧,不早了。这一次,也是他最后一次跟我们聊了那么多。
都说人快要接近死亡的时候,会说很多过去的事情,会念叨很多旁人看不见的虚构“人物”,会吃好多饭,也会莫名的就没了说话的权利。
不久后,也就是从出院到卧床的一年时间,有一天他说想吃小番茄,正好赶上我爸的一个朋友来探望他,那个叔叔说,过两天给他买,今天还有点事,就过来看一看他,然后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我爸最后说的话就是:“我有点困了,我先睡一会儿”。第二天的中午,我妈叫他吃饭,他只是在张嘴,但是说不出来声音了,嘴张得也很无力,我妈看状态不太对,就把家里人都叫了过来,老人看了一下,说我爸可能是不行了,那时候,我默默的站在后面,眼泪止不住的流。我姥姥说:“这会儿说不出来话,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就跟他说说吧,给他宽宽心,别留太多的念想,让他安心一点”。这时候,我大伯:“你就放心吧,老房子(也就是墓地)我们已经给你安排好了,风景不错,和老爹在一个地方,家里有我们照顾,他们娘俩不会无依无靠的,以后的事都有我们呢,你就放心吧”,这时候,我在大家的背后,最后一次看到我爸回头看着我和我妈这个方向,用尽最后的力气,转了转头,流下了眼泪。姑姑拉着我,告诉我,不让我在我爸面前再哭了,怕他走的不安生。但是奶奶这个时候,只是说了一句:“儿子,你走吧,别再留恋了”,我只知道,我爸回头的那一瞬间,是真的舍不得我们娘俩。但是他已经再也说不出来了。慢慢的,他闭上了眼睛,只是一直在往外吐气,但是再也叫不醒了。大家出来后,给我和我妈交代了如果突然走了,要做什么。就逐个离开了,只是说了,有事打电话。
我给我妈简单的做了点饭,毕竟我妈不能有事,我害怕她再有点事儿,我可怎么办。紧接着,那天那个叔叔突然就拿了一袋小番茄敲门了,他进来以后,我妈说,我爸快不行了,在放命,意思就是在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刻,那个叔叔就小心翼翼的在卧室前对我爸念叨:“老兄弟,小番茄给你买来了,你倒是睁开眼吃一口,我来看你了”,但是床上的我爸,再也没有了回应,还是在往外一直吐气。这个叔叔就不再打扰他最后的清净了,他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刚说要走,再看我爸一眼,我们刚一进去,那个叔叔一看不太对,人没气了,我跟我妈走近一看,脸色苍白,身上也冰冰凉凉,让我这辈子忘不掉的就是,他嘴边有残留的白色泡沫,舌头也从嘴里有点掉了出来(可能这里会引起不适。请大家不要介意)。那一刻,我的世界崩塌了。我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但是我妈一边哭一边安慰我说,快给家里人打电话,我们给你爸穿老衣,我拿起手机,几乎都看不清通讯录里的字了,给大伯他们打了电话,四叔和我家也是一个小区,他很快就来了。但是老衣怎么也穿不上。我妈就给当时买寿衣的时候那个店老板打了电话。那个老板好像是个阴阳先生。他说他马上就到,他来了以后,说我爸心愿未了,有口气憋着不愿意走,然后就说要送一送,就见他烧了几张黄表纸,又用热毛巾给我爸的胳膊肘敷了敷,这才把衣服给穿上。陆续,家里人都到齐了,因为是城市,也是夏天,很快就打电话给殡仪馆,当天就要把人送到殡仪馆去。这个电话打完,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整个人哭到瘫坐在卧室门口。谁拉我我都不起来。我那时候哭到头都被撕裂了一样。但是他们谁都不让我靠近我爸。说不让我把眼泪滴在他身上。
过了一个多小时左右吧,阴阳先生在我家设置了一个简易的灵堂,等他摆好了所需要的贡品时殡仪馆的车也来了。我知道,从这个门抬出去,我就再也见不到我爸了。我一个劲的扒着门,我不让他们把我爸抬走,可是,四叔说,听话,这样你爸走的不心安。硬是好几个人把我抱开了,我彻底崩溃了。那一天,去世的人离开家,需要儿女摔火盆,送亡人上路,我听着阴阳的指令,最后摔了火盆,殡仪馆的车要开走了。那个曾经最最疼爱我,对我最好的人要离开我了,我追着那辆车没跑两步就摔倒了,车走了,我的腿和膝盖也摔破了,我狠狠的在用拳头锤着地,跪在地上,手和膝盖全是呲破的血,我重重的在地上磕了头,送别了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亲人,这也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以前,是您的生日,现在,是您的忌日。
生老病死,世事无常,不是每一个人都会陪伴你一辈子,逝去的人终将逝去,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我们能做到的就是,不忘初心,怀揣着曾经的美好回忆好好生活,不留遗憾,把悲伤藏进心里,照顾好妈妈,维持好这个不完整的家。
希望,在那一座名为天堂的世界,没有讽刺、嘲笑、谩骂、责怪,病痛,只有美好、快乐、幸福、温暖。
我爱您,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