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海阔天空

天还未完全放亮，淡青色的天空镶着几颗残星，嘶吼的风过了一晚上，已经驯服了下来，树梢像盖上了一层红色锦缎，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陈家旺缓缓睁开眼，感觉大椎、神道、至阳诸穴道隐隐疼痛，但是精神特别旺盛、神完气足。

昨晚的情形闪电般从脑海中飘过，陈家旺记起了醉酒卧雪，记起了夤夜对答，那疾焰过风、奔流度刃般的禅识机锋使自己激荡、颤抖，不过后来只觉得头脑中一震，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无念见他醒来，端来一碗银耳莲子羹，道：“刚刚熬好，小施主趁热喝了。”

陈家旺一骨碌翻身坐起，下床便拜。无念袍袖轻轻一拂，仿佛一股无形的力托住了他，便拜不下去。

无念道：“不必多礼。老衲在这碗银耳莲子羹中加了些固元益气的药材，你一觉醒来，身体经脉刚刚舒展，趁热喝了更加见效。”

陈家旺赫颜道：“晚辈后来不知怎地竟然昏睡过去，定是饮酒太多，请大师责罚。”

无念摇摇头道：“小施主昨晚殚精竭力、思虑过度致心神动荡、大起大落。小施主丹田内息又不能自控，身体元神不经意间受到感应，极易致伤，故老衲在小施主‘百会穴’上击了一掌。趁小施主熟睡之际，老衲在任督诸要穴上推拿调理了一番，或能助日后修行一臂之力。”

替陈家旺这样没有内功基础的人运气过穴、疏理经脉是极为耗费内力的。陈家旺仔细瞧去，无念眼角升起几线血丝，脸色也显得疲累，心中大为不安。

无念内力深厚，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如此疲惫。可是无念在替他度气过程中，真气一到陈家旺胸腹之间便艰涩难行，似乎经脉间遇有阻隔。无念几番运气都是如此，故十分疲顿。

这种情况无念之前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只是曾听闻有人先天闭经锁脉，或是大病重祸之后经脉萎缩衰枯。但是这种人宛如自绝经脉、自废武功，不可能像陈家旺这样反而新练成内力。

饶是无念博闻广识，也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唯一可以知道的是，这对陈家旺异常不利。陈家旺之前炼育出微薄内力，但此后一直若有若无，不仅没有进展还无法控制，可能也与此有关。

无念暗暗担心，以他大半辈子的修为来看，不外乎二种结果：或半途夭折、前功尽弃，或者就这样半死不活、内力再难以提升。

眼前的少年昨晚身心遭受巨创，费心竭力才将他托出泥潭，看着陈家旺好不容易重新恢复少年的生机，无念偏过脸，不忍相看，合掌诵道：“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之前在乡下，乡人多念观世音菩萨，陈家旺想也不想，应声和道：“瓶中甘露常时洒，手内杨枝不计秋。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度人舟。”

他嗓音尚显稚嫩，听起来清心干净、虔诚无比。

无念心中一凛，朗声念道：“苦海常作度人舟！”刹时心中已有计较：此种怪症闻所未闻，更别提如何去化解治疗了。现在挑明了，担心这少年经受不住、徒增烦恼，干脆不提此中情由，造化随缘。

他还在心底存了万一的想法：陈家旺尚年少，以后身体发育了体质改变也未可知。再想到昨晚开导陈家旺须‘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而今因同情这少年前途多舛，又遇上这怪事，自己心中反而不静、未空，当是修为礼佛的大忌。

无念收敛心神，宣了声佛号，清音朗朗。

以后这少年吉凶难料，命运只有完全靠自身了。但和别人相比，即使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能换回一点希望吗？

无念有心提点他，道：“修为一途，漫长修远。武道亦如同文道，虽皓首穷经也不一定能够通晓经意。小施主会如何去做？”

陈家旺霎时间福至心灵，拜伏于地，道：“请大师指点。”

“数十年前，老衲年幼时曾随师父游历于湘地。有一日，挂单到开福寺，寺庙背山面湖，景色甚佳。寺内有一楹联书道：斋鱼敲落碧湖月，觉觉觉觉，先觉后觉，无非觉觉；清钟撞破麓峰云，空空空空，色空相空，总是空空。师父极喜此联的意境，就暂作停留，在寺内参经念佛。”

无念缓缓道：“寺内供奉了一尊十一面千手千眼观音菩萨鎏金像，像作五层，千支手臂各擎宝珠、弓、箭各种法器，恬静安详、高洁脱俗，是开福寺镇寺之宝。一般的千手观音像并不是真的塑造有一千只手，常以四十二手象征千手，乘以二十五有，成一千之数，为无量广大慈悲之意。而真有千手之数的佛像叫做真数千手，此处供奉的正是一尊真数千手观音。那时老衲年幼活跃，一日闲来无事，想起几乎每日都来此参拜，经也念了、佛也拜了，佛像到底有多少只手和眼呢？心血来潮之下说做就做。”

想起年轻时的趣事，无念微微一笑，道：“我攀上爬下费尽周折，第一遍数下来只有998只手臂和眼睛，不是一千整数。这可和想像的不符，当时以为数错了，可接下来又连着数了三遍，你猜如何？确是998只手臂和眼睛无误。”

“佛祖塑像从来都是法度严谨、郑重周到，不可虚妄，如此才具备断我法执、度生死苦之佛力，助信众加持。”无念口宣佛号，问道：“老衲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小施主的看法呢？”

这是开福寺镇寺之宝，没道理佛像塑错了。可无念连着数了几遍，每次数目都一样，也不大可能数错。这可真有些奇怪了。

陈家旺想了片刻，摇了摇头。

“那两只手不是没有，而是在每个人的身上，就是每个在千手千眼观音前朝拜的人，虔诚合十的那两只手。渡劫悟道，只有自己努力才能成就自身啊！”

无念的话音悠悠扬扬，陈家旺如菩提灌顶，霎时灵台清澈。

他有所悟，心生欢喜，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道：“过往十余载，不及昨夜今日。晚辈愚蒙混沌，幸得大师度厄启智！”

无念袍袖一拂，阻止他行大礼，微笑道：“秦掌门再三挽留盛情难却，看来不到过年老衲是走不了啦。小施主修习过程中，可随时来此寻找老衲，咱们共同参研。”

陈家旺知道这是无念有意提点自己，心中大为感动，看到天色渐亮，已到了早课的时间，遂拜别无念而去。

早课间遇到焦湖水等人，陈家旺脸带微笑，和平常一样打招呼没有二致。

焦湖水见他不卑不亢、气色大度，反而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感到昨天做的过了。

如果这个小师弟度量不大、受不了刺激，一怒之下找掌门告状，那么自己一干人等猜疑、欺负同门的事就曝光了。且乱嚼舌头、事涉小姐名誉，掌门一旦发怒后果难料。

想到此不禁暗暗后怕，焦湖水伸手拍拍陈家旺肩膀，点了点头。他平时为人自视甚高，如此已是不容易了。

日间陈家旺抽空去了厨房找武长信等人。他们还是耷拉着头、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陈家旺虽然也心有伤感，却已开始宽慰他们。

他年纪比武长信等人小了很多，却首先站出来排解大家的忧愁，鼓励大家的情绪，举手投足间隐隐有一股自信恬然的态度。

看着武长信等人情绪逐渐平复，陈家旺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在此之前，心情低沉失落时，他往往情绪难以自控，感觉就像身处在雨下如注的旷野上，无处躲藏，身上没有一块干燥的地方；经无念一席话后，此时心有定力，明白阴雨终会过去，太阳会照样升起，身上虽然淋湿，心里却是干燥温暖的。

晚上回到自己房间，陈家旺念了数遍《地藏经》，渐渐心静空明、无悲无喜，入物我两忘之境。

意念到处，精、气、神、元相互交融，随着天地太极运转，导入丹田。一股若有似无的暖暖气流蒸蒸生起，虽然极为微弱，却滚滚相续，连绵不绝流经尾闾、阳关、璇玑、巨阙诸穴道。

每运转一个周天，便觉内息强壮了一份，身体气血流畅、体健劲足。

陈家旺心中砰砰乱跳，大喜过望。连忙按照无念先前的指点，收敛心神，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争他想，唯在空静。果然内息再度升起，随意念缓缓流动。

他驱气又运转了两个周天，气随意动，自如流畅。

之前内息从来都是不由自主，今日能够如此是人生第一遭。陈家旺心中畅美，不敢再贪，也不敢再多有奢望，当下放松心情，什么也不多想，气随意动、意随气流，能够流到哪里便是哪里，能够运转几周便是几周。

陈家旺此番领悟，无意之中正暗合了武当内功修炼“无为而为、不争而争、顺势而为”的要义。更为重要的是，相比常人，陈家旺还多了层障碍，他胸腹穴道经脉狭隘受阻，若非如此一念巧合，触发了隐疾，后果难测。

到了第二日，陈家旺如法炮制，果然心宁神定时便能集中意念、引导内力。此番进展神速，他以师门传授的口诀，存意而不刻意，尝试内力运行于口诀所指引的穴道，竟然一蹴而就。

到了第三日，正修炼时，室外寒风呼啸，大风透过门缝，吹得桌上灯火忽明忽暗。陈家旺心中一动，引导内息从涌泉穴而上，经足三里、气冲穴至劳宫穴，运行一周，便感觉身体温暖发热，再次催气沿上述穴道流转，内息到处，顿觉浑身说不出的温暖舒畅，真气十分活泼，意念到处，便欢欣鼓舞四处流动，宛如丹田处有只活跃的小鼠，跳动不已。

他心有所悟，连忙按照口诀，提丹田气经天泉穴、曲泽而至内关、劳宫穴，内力涌出，手臂渐渐热了起来，劲力勃勃待发。

陈家旺吐气扬声，一掌挥出，力道雄浑。面前桌子上的书籍、烛台被掌风劈动，一齐滚落地下。

没想到这一掌有如斯威力！烛火一灭，房内漆黑一片，但是就在这暗沉沉的黑夜里，他终于跨过了武学中最难过的一关。

他定定神，过了片刻再次如法施为，效果显著、一如刚才。这下才终于放下心来，的确能以意运气、如臂使指，不用再担心以往出现的内力忽有忽无、不听使唤的种种情形了。

陈家旺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明明心里开心的要命，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

过了半晌，激动的泪水才慢慢止住，喜悦的心情漫过全身。从今尔后，海阔天空，虽然孑然一身，不再惧天地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