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闷酒
柳学功物品不多,很快就收拾完毕。他拍了拍武长信的肩膀,又揉揉陈家旺的头,陈家旺鼻子一酸,眼眶泛红,连忙别过头去。
柳学功最后看了一眼居住多年的房间,叹了口气,抄起包裹,就要顶风冒雪连夜离开。
眼看大局已定,胡管家放下心来,心里哼起了小曲。今晚就去把这消息告诉小四娘,她的那个兄弟垂涎府上的园林生意已经好久了,一直没有机会。小四娘为这事已经闹过好几次了,还动不动就翻脸不让近身,这么俊俏的脸蛋、这么曼妙的身体看得到摸不到,岂堪容忍?今晚不同了,定要小四娘温壶小酒、唱首小曲,好好服侍一番。
想到小四娘袅袅婷婷的模样,胡管家有些魂不在身。正在此时,忽然听到陈家旺道:“缘分不在情分在,老太太、掌门都是好人,柳伯走之前,于情于理该向老太太和掌门辞行才是。”
陈家旺这番话,还有另外一层用意。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此事有蹊跷,胡管家推三阻四,从头至尾就是不愿让柳学功面见掌门,或许其中另有隐情。如果借向老太太和掌门辞行的机会当面陈情,也许可以觅得转机。
胡管家大急,一见面可就存在变数了,难保不露出马脚,老太太又是慈善之人,说不定柳学功就会咸鱼翻身。可陈家旺以辞行为名提出的理由合乎情理,急切间他也想不出办法来阻止。
柳学功辛酸一笑,只觉得心灰意冷,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脸面见掌门?”
陈家旺见状心有不甘,道:“柳伯不忙走,不如小侄去见掌门,代你辞行如何?”
柳学功摇摇头,双手合十向内宅方向行礼,拜道:“菩萨保佑,阖府安康”。
行完礼,柳学功长叹一声,当先拉开门走了出去。武长信看看他又看看胡管家,脚一跺,追了上去。
不到一年时间福伯、柳伯先后离去,这二人年长宽厚、和蔼可亲,陈家旺内心中不知不觉已经将他们当成了长辈亲人,柳学功这一去,他心中十分难受,仿佛有一块沉甸甸的岩石压在胸口。
胡管家眼珠一转,嘿嘿冷笑两声,挡在陈家旺身前。今晚的事情险些坏在他手上,胡管家恨得牙痒痒的,等不及要杀杀陈家旺的心气。
胡管家神色冷峻,道:“承蒙府里上下给胡某人面子,见了面都是客客气气,大伙儿一团和气,最不济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偏偏你自以为是、逞能搅局,忘了自己的身份,当真以为飞上了梧桐树就变凤凰了?”他言语间鄙视神色溢于言表,道:“既然如此,我就代掌门来好好教导教导你。”
“你今天出谋划策、忙前跳后,真是了不得、不得了啊!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到处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了!你的底子大家都知道,要不是掌门看在你爹死了,没人管教才收留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处泥塘里打滚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民间风俗,骂仗必揭人老底,家境贫寒、身份低微的一方一般心生惭愧,往往半天抬不起头,气势上就先输了。
陈家旺心情不佳,本来没有心思理睬他,不过胡管家提到了亡父,语气不敬,不禁心中有气,道:“家旺无德无才,作为霹雳堂弟子,只知用心努力。好在掌门和几位师父英明,只是督促弟子进取,从没有歧视出身贫寒的弟子。”
胡管家手指陈家旺嘲讽道:“你妄称自己是弟子?真是夜郎自大,可笑之极。本帮三年一次考核,过关晋级才开山门,报京城的沈太师叔知晓后,才在历代祖师牌位前行弟子礼,方才成为正式弟子。”
他抓住陈家旺话语中的小毛病,继续打击道:“嘿嘿,我看你是没指望了。掌门和几位师父商量,挑选根骨好的门人另行督导,名单中有单思南、程筹量、焦湖水等人。单、程两人不是你好友么,怎么你不知道?”
霹雳堂考核严格,需要武功、火药全部过关才收为正式弟子,自秦敬泉任掌门以来,至今不过收了常志捷等四名弟子。秦敬泉看在眼里心里着急,遂和几位师弟商量,挑选根骨好的门人,在日常训练之外,再由他们亲自指导,以加速培养。为防止影响其他门人的进取之心,这事秘而不宣,不许外泄。
胡管家常在秦敬泉身边,这件事却瞒不过他。为了打击陈家旺,他不惜泄露秘密,意在陈家旺心里埋下对师父和朋友们不满的种子,实在阴险。
陈家旺愣了愣,随即笑道:“他们有这个机遇?那得好好祝贺他们,真替他们高兴,也多谢管家相告。至于我,本来就是乡下穷小子,一次、二次考不成,学个十年八载也行。”
挑拨离间不成,胡管家再生一计,斜眼看向金管事,浮滑奸笑道:“你可知这么一个少年英雄,他的志向是什么啊?”
金管事心领神会,放荡笑道:“这个不稀罕,大家都知道。不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吗,可惜美人确实是美人,英雄么,只是只癞蛤蟆,哈、哈哈。”
这话赤裸裸的不加掩饰,陈家旺满面通红,斥道:“你胡说!我…我敬重小姐,我们…是清白的,…”
“我还没说什么,你自己倒坦诚了。哼哼,小姐当然是清白的,你有这个心思,小姐也不会看上你,不过就是自作多情而已。乡下穷鬼、寄人篱下、功夫又差劲,哪一样能拿得出手?不过是一只又穷又丑还作怪的癞蛤蟆。”
殷管事道:“他难道没有自知之明?”
“你这就有所不知了。今天在练武场上,那么多同门都嘲讽他成天围着女子转、沾了一身胭脂气。同门都看不起他,好几个师兄都想教训教训他呢。”胡管家道:“其它的我不好多说,不过前些日子小纤晕血,在书房里他和小纤神态亲密的样子,这个可是大伙儿都见到的。传言还不止于此,很多人说他趋炎附势,和梅少爷也走得近,啧啧,这些事恐怕无风不起浪。”
三人一搭一唱,滔滔不绝,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陈家旺毕竟年轻,头晕耳胀脸红心跳,百般滋味难受之极。
胡管家还不准备放过陈家旺,准备施以最后一击。他眼底透出一股狡诈狞毒的神色,冷笑道:“我问你,阿福是怎么死的?”
陈家旺闻言一惊,不明白他的意思,道:“福伯不是病死的吗?”
“哈哈哈,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胡管家一字一顿的道:“阿福是被你害死的。”
胡管家的话宛如天际横空劈来的闪电,轰隆隆的在陈家旺眼前炸响,震的眼前一片空白。
陈家旺又是惶恐又是急迫,道:“我和福伯最亲,我、我没害福伯,他…,他是自己突然害病,在书房摔下来,大家都知道的。薛神医救治后,好了一段时间,可惜后来…还是去了。”
“哈哈,真是笑话!薛神医已经把他救过来了,为什么在你去看他之后突然就死了?”
“我,…我不知道。”
胡管家斥道:“小小年纪倒会假装糊涂,推得一干二净。我问你,你那天去看他,是不是带去了一盘秘制红烧兔肉?”
陈家旺心中莫名其妙的有些发慌,直觉有哪里不对。
“有薛神医出手,阿福本来已经没事了。可万万没想到啊,阿福本来一只脚已经脱离了鬼门关,可居然又被你送的这盘兔肉拽回去了。”
陈家旺唇干舌燥,道:“这兔肉…兔肉会有什么问题?”
“也没有什么问题,不过这秘制兔肉味道其实辛辣异常,呛辣之味浸入了骨肉之内,外表只闻其香而不知其辣,”胡管家讽刺道:“这辣味如此独特,看来果真是秘制而成啊!正常人吃没有问题,至多脸红出汗,但是对阿福来说,辣是最为忌口的。他大病一场,本来十分虚弱禁不起折腾,吃了你的兔肉后,头脑充血而亡。哎,真是可怜!”
过往种种疑点不由自主浮现在眼前,陈家旺脸色惨白,往后退了两步,一跤跌坐在床边。
怪不得当初自己想去帮忙打理福伯后事,掌门欲言又止、推托拒绝;怪不得请好友吃墨枣的那天,喻昌曾经奇怪的脱口失言;怪不得师父和师兄们在自己面前绝口不提福伯…。
这些小事本来早已忘却,如今串连起来,历历在目。
陈家旺心中绞痛、头又涨又晕,忽然感觉一切都模模糊糊,周边环境似实似虚,朦朦胧胧飘惚了起来,身体没有一丝力气,浑然不知当时何时、身在何处。
恍恍惚惚间听到从自己喉咙里发出了干涩沙哑、绝望犹有不甘的声音:“这不是真的,不是我…”
“就是你这个扫帚星,先克爹,再害阿福…”,这声音又像在远处又像近在耳边,好阴狠啊,还说个不停。
终于,一个声音道:“差不多了,这小子懵傻了”,接着几声怪笑逐渐远去,烛光慢慢黯淡下来渐至熄灭,耳边静了下来,只有时紧时慢的大风呜呜嚎叫。
陈家旺对外界环境浑然不觉,脑海里一会儿想道:“不是我!福伯对我这么好,怎么可能是我害了福伯!”一会儿又模模糊糊的想道:“不对,这盘兔肉是周心勤让我代送的,得找他问个明白!”一会儿又想道:“我为什么不先尝一尝?人已经死了,一切都迟了。怨不得旁人,一切全都怪我!”
他的心中又是懊恼又是后悔又是悲切又是委屈,脑子里乱成一团,呆呆的坐着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了进来,见到傻坐在床上不动的陈家旺,吃了一惊,道:“终于找着你了”。
来人四十多岁,个子不高,正是和柳学功住同一间屋的杂役老崔。
老崔上下打量陈家旺,问道:“你没事吧,怎么黑灯瞎火的坐这不动?”边说边拍拍陈家旺道:“武长信在陪着柳学功,让我过来喊你,大家伙送送他。”
提到柳伯,陈家旺冰冷的身心才开始活泛。他唔了一声站起身,老崔在前面带路,出了大门向东,走了一阵子,路边灯火渐渐多了起来。
老崔带着陈家旺拐进了路边一间酒家,店前插着“安乐居”三个字的酒旗,酒家不大,门面倒很整齐。
两人直向里走,掀起最里面一间的门帘,围着桌子坐了三个人,正是柳学功、武长信,还有一个姓严的秃顶男子,也是府上杂役。
喊了一声“柳伯”,陈家旺忽然有些哽咽,胸口一股气流上冲阻住了喉咙。
柳学功唇角上翘,苦笑了两声,眼睛有些湿润,道:“家旺来了,坐、坐。”
武长信大声把店小二喊过来,道:“人齐了,上几道你们店里的招牌菜,温两斤好酒”。
店小二答应一声,转身刚走两步,武长信看看柳学功,又喊住店小二道:“再去喊二个唱小曲的,老哥几个今天图个热闹。”
柳学功忙按住他道:“老弟的心意我明白啦,今天就我们几个好友聊聊天,别弄这些花样了”,武长信只好作罢。
武长信端起酒壶要给柳学功斟酒,陈家旺呆呆的坐着,动也不动。
柳学功看着他道:“家旺怎么啦?”老崔道:“我回去找他,他房间门锁着,四处都没找到人,后来还是在我们房间找到他的。房里也没点灯,黑灯瞎火的,吓了我一跳。”
柳学功拍拍陈家旺肩头,道:“家旺重情重义,真是好孩子。其实也没什么,想开了就没事。不过以后就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上一面喽。我先敬大家一杯。”
他努力装作没事人的样子,语气尽量轻松,可手还是控制不住有些颤抖,酒水洒出,淋湿了桌面。
武长信满脸羞愧,道:“老哥哥莫怪,我老武没用,事到临头胆子小…,”
柳学功拦住道:“各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怎么会怪你!不说了,今天来的都是兄弟,来来,都干了这一杯!”
他带头举杯,一饮而尽,烛光拉长了他凌乱白发的身影,将影子孤零零的投射在墙角,风一吹,斑驳杂乱,不胜凄寒。
这杯酒下肚,众人虽一时悲伤,明天还将一如既往,唯独眼前这白发老人,明天的归属在哪里?
陈家旺心中激荡,喉咙仿佛被什么卡住了,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仰头喝干一滴不剩。
烈酒入喉,如一条火线燃烧而下,陈家旺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呛了出来。强烈的刺激下,僵滞的头脑、郁塞的心胸仿佛也被打通激活,不复之前空白呆滞的状态,有了正常的感觉。
武长信道:“今晚人不齐,夏进施人也不在,等明天人齐了大家再边喝边聊,替柳老哥想想办法。”
一杯酒下肚,老严愤愤道:“就是,人多办法多,事情未必没有转机,我看这事就是胡管家捣的鬼。我倒不信他能只手遮天,我去找掌门告他的状!”
“刚才那么多人在房间外替我鸣不平,我听出来了,就属你的声音最大,”柳学功拍拍老严以示感激,道:“别去了,没用,胡管家很得掌门信任。”
武长信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敢于硬顶胡管家的,都被他用各种借口赶走了。一个人站出来,又有什么用?”
陈家旺心中激动,道:“再算上我一个!”
“在我出事之前禀报掌门,掌门或许还能相信几分,可现在去禀报掌门已然迟了”,柳学功道:“我在霹雳堂这么多年,掌门的脾气还是很清楚的。我们这时去禀报,他不仅不会相信,反而会成为挟怨中伤的小人。更何况,胡管家是翟师父的亲戚…。”
众人默然不语。停了片刻,柳学功温言教导陈家旺道:“你现在还不是正式弟子,地位不稳,今晚又得罪了胡管家,以后自己千万要当心,”又劝慰老严道:“你岁数也不小了,上有老下有小,霹雳堂工钱不少,到哪里再找这样的差事?为柳某的事闹起来不值啊!”
老严脸涨的通红,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开口。
众人心中不是滋味,默默端起酒杯喝了盅闷酒,听见店外传来胡琴叮咚之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唱将起来“只见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忙投村店伴寂寥…”
声音衰迈、曲调凄怆,众人听了更觉难过。
武长信一拍桌子,叫道:“小二,唱的这么晦气,影响客人的兴致,店家也不去管一管!”
伙计一溜小跑,进来行礼道:“对不住各位,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老头带个病歪歪的姑娘,只会唱些穷酸调调,连首新曲也不会,不会新曲也就罢了,好歹唱个喜庆的谱子啊…,”
柳学功叹口气,摸了把铜钱递给小二道:“都是可怜人,给他们些吃食,别难为他们。”
武长信一把拽住小二,道:“哪能让柳老哥出钱?”
柳学功道:“我有手有脚,回去了也饿不死,这点钱不会要我命。倒是武老弟要收收手,再多的钱也赌不起啊。”
武长信尴尬一笑,道:“我是小赌怡情,不会有大事。你担子不轻,还有女儿要照顾。”
这话触动了柳学功心思,想起家中的痴呆女儿,顿时心中酸楚不已,眼角落下来两行老泪。
邗上农桑的吴庄主送了十两银子,起初的名目就是送给他痴呆女儿日后养老。他没有向掌门禀报,一是本来就想找个时机把银子退回去,如果汇报掌门,不免有些多此一举、画蛇添足。二是有感于吴庄主的一片心意,如果禀报掌门,难保外人知晓,让老友尴尬。
偏偏胡管家不知怎地知道了,利用此事大起波折。事情确实难以解释清楚,自己也不会厚着脸皮寻求留下来,只是万般皆可放下,自己一天天年老,痴呆女儿指望谁?
一口酒下肚,陈家旺头脑很乱,起身拿过小二手里的铜钱塞到柳伯手里,道:“柳伯别多操心了,我出去看看”。
走到店外,见店门拐角靠墙边站着一老一少两名卖唱艺人,老人满头白发蜷缩着身体,女子一脸病容唱两句咳两声。陈家旺掏出自己怀里的铜钱还有碎银子,数也不数,一股脑儿给了卖唱老人。
卖唱老人不住打躬作揖,陈家旺无心说话,转身就往回走。老人一脸激动,追上来问他姓名,陈家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老人还要追问,却被伙计拦在店外。
回到房间,陈家旺心绪难平。和柳学功分别在即,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劝慰,他一口气堵在心里,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好敬了柳伯一杯闷酒。
其他几人更是没有口才,说不出来什么。几人一杯杯喝着闷酒,越闷越喝,越喝越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