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辞别广陵
王敬得想来想去不得要领,他转回庙内,见那病汉靠在妻子身前,脸色灰败,情况大大不妙。村妇嗓子已哭哑了,眼泪大滴大滴成串滑落。
翟敬承悄悄向他递了个眼色,缓缓摇头。王敬得上前伸指搭向病汉脉搏,但觉脉象微弱,几乎难以觉察。
病汉咳嗽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来,翟敬承拔开药塞,取出药丸欲再喂他服用。病汉已无力抬手,缓缓摇头,轻声道:“不用…了…”,他自知时光不多、命不久长,深情凝视妻儿,眼中满是不舍离别的情意。
村妇也沉寂下来,握住丈夫手,又搂住小渔童,一家三口紧紧抱在一起。病汉努力用胸前衣襟将小渔童裹在怀里,用下巴轻蹭孩子额头,凝目注视一阵,脸上神情眷念难舍,舔犊之情自然流露。
翟敬承知他们生离死别在即,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病汉轻抚孩童脸颊,忽然道:“孩儿,你将来…长大之后,一定…要好好…读书,做个好人…要…要勤奋善良…”。
看到父亲深深的注视着自己,满眼不舍怜惜之情,小渔童努力点头,把父亲的话拼命往心里记,只是他此时却不知道,此生已到了与父亲诀离的时候了。
王敬得虽是豪爽汉子,此时也眼角湿润,想到这一家三口从此天上人间、阴阳两隔,心中热血翻腾,大声道:“这位世兄请放宽心,今日之事由霹雳堂而起,如不嫌弃,霹雳堂愿照拂世兄妻儿,必不教他们受那世态炎凉之苦。”
病汉精神一振,抬眼看向王敬得。
王敬得握住他手,道:“霹雳堂在江湖小有名望,官府衙门内弟子门人众多,日后必不让他受人欺负辱没家门。”
病汉听他言语恳切,握住他手激动发抖。乡下孩童,无知无识,很多人困于乡野,一辈子都不出周围三乡四村,能得霹雳堂照顾,也不啻于鱼跃龙门、一步登天了。
想到此处,病汉脸色潮红精神焕发,郑重道:“孩儿,…你回家将…墙角衣柜打开,里面有…灰布包裹,…包裹里有件…长衫,…本想等两年…你身材高了,再、再给你,…你回去…把它拿来,…给…你,”
乡下穷苦人家,往往过年才给孩子做一件新衣,还得当年风调雨顺、日子景气,能得一件好衣服,是件大事。小渔童见父亲连连催促自己,遂站起身来,道:“那我现在就去啦!”
病汉轻轻颔首,村妇嘴唇动了动,终未开口。小渔童转身撒开小腿,眨眼间跑远不见。
庙外轻轻刮来一阵微风,风中隐隐有稻苗青涩之气。村妇低头将吹落额前的发丝向后盘齐,安慰病汉道:“你现在精神比刚才好多啦,咱们拜了土地公公,再去找城里杨大夫开两剂药,你可就全好啦。”
她话说完,不见丈夫回应,惶惶然转过头,只见病汉垂眉闭目,头颅深深低垂,呼吸停止,气息已不可闻。
那柳帮主内力非同小可,中年汉子身体有病,又挨了一掌,虽服了霹雳堂伤药,能拖到现在已是奇迹,刚才回光返照只是一时假象,终于油尽灯枯。
村妇喉头哽咽,咕咚一声昏了过去。王敬得轻掐她人中,村妇苏醒过来,眼一睁,扑到丈夫身上,大哭两声又昏了过去。如是再三,到第四次终于不再昏厥,喉头咝咝作响,眼泪早已流干。
翟敬得上前劝道:“上天有安排,生死有定数,请节哀顺变。你还要振作精神,料理后事,照顾好儿子啊!”
村妇良久不发一言,听他说到自己儿子,身体一震,哑声道:“你们…刚才讲照顾我儿子,此事可当真?”
翟敬承道:“师弟所言,即是我们共同允诺。大丈夫言出如山,你放宽心。”
村妇左手拂上丈夫脸颊,喃喃自语道:“孩儿他爹,恩公们答应照顾我们儿子,你在天有灵,就放心吧。你身体不好,没人照顾,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我再见儿子一面就…”。
这时庙外响起踢踢踏踏奔跑声,小渔童扬声道:“爹、娘,我来啦!”一头冲了进来。
村妇陡见儿子,双手张开,将儿子拥入怀内,开口欲讲话,可是浊气堵住喉咙,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小渔童瞧见父亲胸前地上兀自凝结着大摊血迹,身体一动不动,一霎时也已明白,顿时嚎哭不止。
他咧嘴大哭,带动村妇的哀思,本已干涸的泪水又淌个不停,母子俩个抱头恸哭不已。
霹雳堂众人看他母子二人哭的凄惨,心里也各自难受,大家陪伴在一旁,相顾无言。
小半个时辰过去,日头开始西斜,王敬得看他们母子犹在悲泣不停,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这位大嫂,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当务之急,是让逝者入土为安,妥善料理后事。”
听他所言,村妇如梦初醒,嘴里碎碎念叨,道:“是呀…该早早安葬…好好安葬…”
王敬得看她乱了心神,全无主意,道:“大嫂,该当禀报长辈,请长辈亲邻出面,择吉日选风水处理后事。”
村妇抱着丈夫尸体,抽咽道:“没有什么长辈在世了…他病了这么些年…一些亲戚,也早不往来了…”。
王敬得道:“那该当请乡邻里长做主。”
村妇道:“嗯,又要去请前庄钟阿伯了”,她强撑身体,欲站起来前去喊庄邻,转头看到丈夫直挺挺躺在地上,心中不忍离去,身体晃了晃,一跤跌倒,又放身大哭。
王敬得劝慰道:“这位大嫂请放宽心,我们在此看护遗体,必不会有失。你去把乡邻请来,我们必全力配合,把后事办的妥妥贴贴。”
又过了半晌,村妇心智稍明,起身牵了小渔童手,谢过霹雳堂众人,前去通报乡邻。
庙内外狼污一片,待会乡民来时不免惊慌失措,当下众人合力,齐动手将有碍观瞻、醒目之处清理一遍,累的众人气喘吁吁。还有很多地方一时无法清理到位,也只好将就将就。幸喜迷药药性终于缓缓消退,内力渐生,外伤虽重,霹雳堂众人却不放在心上。
刚坐下歇息,远处奔来一群人,到了近处,看出是小渔童母子带了乡人前来。
虽早已有小渔童母子报信,众乡民看到庙内外情况,大吃一惊,倒抽凉气。
双方见面行礼之后,王敬得略去火药爆炸等中间要紧之处,把前后经过简要叙述,只说是路遇贼寇,见财抢劫。他长年在外行走,口齿灵便,又有小渔童母子帮腔作证,乡人听得频频点头,齐声痛骂贼寇泯灭良心,猪狗不如,更有人义愤填膺,顿足捶胸,表示恨不能活捉了贼寇,千刀万剐,更无人生疑。
王敬得掏出银两,请乡民帮忙安置病汉后事。乡民心地良善,纷纷推辞,称街邻理应相互帮助。王敬得再三相劝,表示病汉仗义助人,自己好生敬重,愿意相助料理后事。乡民纷纷竖指称赞。至于其中细节,王敬得不提,忙乱中也无人理会。
王敬得又掏出银两递给乡民,言道经商之人已遭打劫,行旅艰辛,不愿再惹动官府,烦请他们将现场一并清理收拾。
乡民为首之人钟阿伯,年纪虽老但颇有主见,召集乡民商议。众人认为小渔童母子本已陡遇横祸,凄惨万分,如再报官府,衙役虎狼之性,保不准再旁生枝节,万一差役贪污勒索,不仅害了小渔童母子,还将苦了一众乡邻,现苦主自愿早些安葬,余人非至亲家人,不必多事。众人商议已定,就此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翟敬承打听到当地风俗,死者三天后方才下葬,他担心敌人去而复返或再有其它阴谋诡计,和王敬得等人商量,准备让王敬得带着货物先走。
王敬得也有此虑,极力劝翟敬承带弟子和货物先走。翟敬承伤势很重,急需回霹雳堂治疗,自己伤轻可以留下,待三日后料理完丧事再带小渔童母子二人一起走。
翟敬承遂叮嘱王敬得小心在意,请乡民雇了一艘船,即刻带了几个弟子和黒木箱扬帆而下,直奔金陵。
人多势众,又有孔方兄相助,乡民做事甚是灵活积极。贫寒之家,没有什么繁文缛节,众乡民七手八脚,也不用小渔童母子操心,诸事办的妥当顺利。乡民们又将庙门内外倭寇尸体马匹,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把骨灰抛入长江。
第二日午时刚过,霹雳堂派来接应的人即赶到了小村,和王敬得接上了头。带队之人邓敬华,人称“玉面阎王”,早年间也是江湖十分有名的人物,传言他的功夫、火器都不在掌门秦敬泉之下。
邓敬华风华正茂之时,因故致残,二十多年里绝少出门,若非事态严重,也不会亲自赶来救援。
王敬得知道这位师第性格有些古怪,平时少言寡语,也不待见陌生人,遂找了间偏僻民舍,将他单独安排住下。
霹雳堂这次派来的人数不少,除了邓敬华亲自率队之外,队伍中好手众多,王敬得自身体力也在恢复之中。这次被算计中伏,霹雳堂吃了大亏,险些全军覆没,人人心中忿忿不平,决意复仇。可敌人一击不中,就此销声匿迹,多方查探也是踪迹全无。
到了第三日,众人一早就出门安葬病汉。王敬得感其恩义,请邓敬华等人在村庄等候,自己也扎了孝带随众送行。墓穴离庄较近,诸般仪式后将病汉缓缓下葬。
除了当天在土地庙,小渔童这几日之内不再哭喊,每日就喝两口稀粥,就此浑浑噩噩。今日站在棺木旁,见乡亲将父亲抬入棺内,又有人盖上棺盖,缓缓合上。眼见父亲身躯一点一点消失不见,他蓦然如遭雷击,身躯颤抖,大叫一声扑上棺木,如疯虎般将乡民推开,不许众人抬棺下葬。他势如拼命,力气惊人,旁边的成人竟制之不住。
王敬得叹口气,伸指按上他头顶百会穴,内力到处,小渔童身体放松,闭目倒下。王敬得将其接住,小渔童母亲神色慌张,冲上前紧紧搂住儿子。
王敬得向她颔首,示意小渔童无碍。村妇眼见丈夫棺木缓缓沉入墓穴,乡邻一锹锹往棺木上铲土,泣不成声,
喃喃自语道:“当初…你年少…出门从军,我在家尽心服侍二老直到善终…你很感激我,…发誓从此一辈子对我好…可我好命苦…等不到白头到老的那一天…”,她言辞恳切,人皆动容,旁边几个妇女忍不住留下泪来。
她接着哭道:“你从军受伤,…回家后就一直身体不好,可是…你要照顾我们娘俩,…什么事都抢着干,不让我们母子受苦,…其实我抚养公婆、照顾你…都是本分,虽然你身体一直有病…可我们在一起,很快乐…,现在你一个人去了,没人陪你…”她喃喃自语,缓缓放下小渔童,忽然起身,一头向棺木撞去。
王敬得一直在暗暗留意,见状迅疾上前按住她。几个村妇上前来搂住她,众人哭成一团。
此时小渔童呻吟一声,缓缓醒来,村妇听到儿子声音,忽然神智醒转,上前搂住儿子。钟阿伯不失时机,上前劝慰,他年纪大,深得乡邻信任,几句话说下来,颇有份量。
村妇听钟阿伯责备自己惧怕畏难,辜负丈夫期盼,弃子轻生,想到刚才果真轻生随丈夫而去,年幼儿子世上将再无亲人,心中既难过又伤心,忍不住哭出声来。
王敬得待她哭声稍弱,上前劝慰道:“大嫂,有生必有死,早死不必悲,晚死未必喜。你如追随丈夫一走了之,独子在世,孤苦零丁,想来你丈夫泉下有知,必不能安生。他临终托子,就是希望你能够抚养儿子成人。令郎气宇轩昂,小小年纪知节守义,来日不可限量,你千万不可做出傻事。稍候还请你们收拾妥当,和我一起动身。”
钟阿伯和王敬得人生阅历丰富,知道此时唯有儿子才能够牵住母亲的心,因此都拿小渔童来劝她,果然收到效果。
村妇一动不动,呆呆发愣,忽然拉着儿子向王敬得跪拜行礼,道:“恩公说的对,想想孩子,我也不能做傻事。孩儿他爹临走前就一个请求,还盼恩公日后管教好我孩儿。孩子就拜托给恩公了,我一个乡下妇女,什么也不会,就不给你们添乱了,我留在家乡不走了。”
王敬得劝她起身,再三相邀母子同去金陵。村妇道:“再苦还是家乡好,我习惯了乡村生活,到了大地方也不会做其它事,就不去了”,坚辞不走。
王敬得明白她不愿靠人同情接济,虽是普通乡村农妇,自有一付傲骨,也不再相劝。
安葬已毕回到村庄,余人散去。小渔童家中贫寒,也没有什么需要收拾,除了一件日常随身的旧衣服,就带了他父亲传下来的包袱。村妇看出王敬得归心似箭,主动催促他们动身。
王敬得伤势未复,骑不得马,须乘船而归。一行人到瓜洲江边大观楼码头雇了艘快船。大观楼与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并称“长江四大名楼”,楼势巍巍高耸,极为壮观,不过出发时天色黯淡,浑浊的江水呜咽东流,显得一片肃穆苍凉。
临别之际,村妇领着小渔童向丈夫安葬方向跪拜行礼,严肃道:“不管你走到哪里,你父亲都在天上看着你。记住父亲的话!”
别人母子别离,母亲都是心中不舍,言语温柔,村妇却口气严厉,道:“你父亲为你挨了这一掌,以命换命,你一定要争口气!”
这几日事多,村妇也顾不上儿子,自父亲下葬到如今母子分别,小渔童都是一滴泪未流,昏昏噩噩。如今面向父亲坟墓跪拜,母亲正色教导,小渔童浑身一个激灵,扑到母亲身前,抱住双腿大叫:“娘亲!”村妇轻抚儿子头顶,道:“无论何时何地,自己别看轻自己,也别让人看轻了。”
小渔童年龄虽小,性格刚毅,分别之际居然忍泪不哭。
霹雳堂众人早已上船,船夫等王敬得和小渔童上船后,即解缆起程。顺风直下,船速飞快,小渔童站在船头,看着母亲身影越来越小,终至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