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逝者如斯
“张大爷,我们……”释然张了张口,强行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张大爷只是眯着眼睛笑,并没有多说话。他花白的胡子被晨风吹了起来,身上的衣服愈加显得单薄。释然看着有点心疼。在他来到这个小镇的这些年月里,每一次经过张大爷家门口,都能看到他和家里的那只老狗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阳光对山民来说很珍贵,能腾出大把时间晒太阳的人更是让人羡煞。曾经多少次,释然想要抱着猫咪在山顶晒太阳的时候,不是被山风撵回到屋子里去,就是师父总有处理不完的事情让他帮忙。释然一直想要拥有那一片独属于自己的时光,或许阳光只是点缀,他需要的是心灵上的一段空闲。
但在释然的印象中,从来没有见过张大爷今天这般模样。纵然看起来和平时别无二致,但只有释然自己知道为什么会有心酸的感觉。或许,从此之后再看不到张大爷和他的那只老狗了,虽然它总是冲着释然汪汪叫。
其实,正如同戒缘师叔所说,释然不是舍不得村子里的这些人,他真正放不下的还是自己,是自己在这座小镇的成长和回忆。正是因为每一个前来送行的人都是释然记忆的见证,所以这一次行程,几乎成了诀别。
“师父们,我老汉啊,今天再给你们摆渡一次。以后不管你们走到哪里,只要记得还有我这个摆渡的老汉,就要记得常回来看看。”张大爷故意用很轻松的口气说着话,但他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看戒缘师叔和释然两个人。
戒缘师叔打了一声佛语,说:“张大爷,您老只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们两个也就放心了。”
“我都这样一把老骨头了,丢在哪里都一样。我就是还念叨着我家的那条老狗啊!”说到这里,张大爷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
释然知道,张大爷这一生孤苦,膝下无儿无女,惟独一条老狗陪着他走过了多少春秋。瑞然每一次释然看到的是张大爷悠闲的生活,但世间之事如人饮水,冷暖只有自己知晓。他从来都不曾问过张大爷在阳光下眯缝起双眼的时候在想些什么,那长长的白胡子背后一定装满了故事,但释然没有勇气去追问,只能够任凭着自己的胡乱猜测去断定他人的心绪。
“人有人的命,老狗有老狗的命,你我,也都有自己的人生路,是不是这个道理?”戒缘师叔反问了张大爷一句。
张大爷只是一声叹息,并没有多做回答。他拿起船桨,轻微摇了两下,找到合适的用力位置后,才请两位师父上了船。早晨的溪流似乎也故意放慢了速度,那潺潺的流水声像极了从来都没有听过的音乐,叮叮咚咚一直延伸到无穷无尽的天际处。
“如果能在此长眠,吾生足矣。”戒缘师叔怅然叹息了一声。
张大爷苦笑了一下,转过身问:“那为何又要离开?”
戒缘师叔没有回答,他面对着朝阳初生的方向,静静地看着那鱼肚白逐渐变成漫天绯红,天色虽开始大亮,但依旧羞红着脸的太阳在河流中满满地铺下了一层娇美的红色,像是初生的婴儿一般,连哭诉声都显得如此迷人。
“释然,你愿意说出你的开的原因吗?”戒缘师叔把问题抛给了释然。
释然知道,自己是绝对不能把内心深处的原因说出来的,甚至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当的值得离开的理由。尤其是现在心中又升起了一丝不舍,他已经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选择离开,选择为了那个不曾说出来的理由而去进行这样一场不知名的冒险。
“释然,我来问你。你看咱们船底下的这条溪流,它是从哪里来的?”戒缘师叔说。
“这个……”释然支吾了。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条河流究竟从哪里流过来。尽管每天都可以站在山顶上看着这条玉带蜿蜒而过,但没有人可以看得到它的来处,仿佛千百年来它本就应该在这里一样。
“那它又想要流向哪里?”戒缘师叔转向了正在摆渡的张大爷。
张大爷愣了一下,停下了手中的浆,任由小船凭着惯性在水中滑行。他望向溪流远去的方向,神情若有所失。
其实戒缘师叔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没有人想过去探究这条河流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人们每日从河上来来去去,张大爷也每日做着他的摆渡生意,来来去去。河流从来不管有什么人从自己身上踏过,它只顾着流逝,日日夜夜不曾舍,就像是那树上的叶子一年一年黄了又绿,就像是我们日常生活一夜一日困了又醒,就像是张大爷手中握着的双桨一前一后划了再划,可有谁去考虑过人世间这么些事情到底存在着怎样的意义?
“张大爷。”戒缘师叔语重心长地说:“你参悟了一辈子,难道还参不透这一份机缘?一切都只不过是存在,一切都只不过是来过,一切都只不过是过往,一切却又都是你我,又都是时间雕刻下的最美岁月。逝者如斯,而你我呢?”
“你?我!”张大爷哆嗦着嘴唇重复了一遍。良久,他手中的双桨又开始慢慢划动起来,越来越有力,激得浪花溅到了释然茫然不所知的脸上。
很多年后,释然曾听小师弟说起,这一天的清晨他们在山上寺里听到了张大爷的号子声,那曾是消失许多年的节奏,人们几乎已经忘记了号子里的激情。直到这一天的太阳升起时,他们才找到了被埋藏了许多年的记忆。小师弟说,他偷偷看到师父眼中滚落下一点眼泪,掉落在菩萨面前的香桌上,折射出许多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