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放下自己
出了小镇不远,有一条小河横在这两位出家人面前。
说是小河,河水却足以盖过一个人的头顶。夏天时候遇到过一场山洪,年久失修的小桥被冲毁,自此人们过河都要倚靠摆渡的老张。老张有一条祖上留下来的破船,船篷都是漏的。老张的儿子本来想在秋收后把这条船拆卸了当柴烧,他实在不知道留着这么一个东西能做什么用。老张一家祖上辈辈是打渔的,靠着这条破船养活了全家,尽管他心中也很清楚地知道这样一条船也许一点用途都没有了,但他对这条船的感情实在太深,宁可任凭它腐烂在风雨中,也不忍心毁在自己手上。对老张来说,这不只是一条船,他一辈子的故事都写在了船上。
谁也没有想到,再破败的船只也会迎来属于自己的春天。
若不是那场意外的山洪,没有会记起这个镇子上还有一个老人曾经是行船的好手。当时,为了解决村民的出行问题,师父和释然两人一起到老张家进行了一场游说。依着老张的意思,他再不愿意重新操起旧行当。他一遍遍地推辞着,说自己年老了不适合再和这条比他年龄还要老的船打交道了。任凭村民们磨破了嘴皮,老张也永远都只是四个字来回答:另寻他人!
师父带着释然叩响了老张家的大门后,老张的小孙女蹦蹦跳跳地来给开的门。师父也没有多言,径直穿过庭院进到老张房中。那个平时勤劳肯干、待人和蔼的老爷爷不见了,床上只躺着一个佝偻的身影,从窗格子中偷偷流进来的阳光分成几条细白粉末的形状依靠在他身上,仿佛一辈子的光阴就应该这么慵懒地睡将过去。若是不多眨几下眼睛使劲看清楚,释然也许根本意识不到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的人正是平日里精神比任何老人都矍铄的张爷爷。
释然抻了抻师父的衣袖,示意他上前去询问一下,看样子张爷爷有一些难以言说的心事。
师父点点头,轻声咳嗽了一下,开口说:“老张,这才几天没见,怎么像是隔了一个世界一样?我记忆中的老张可不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哦。”
老张听到是师父的声音,知道广缘寺的出家人下山来了。他急忙从床上坐起来,随手把散落在一边的衣服披在身上,一边招呼着师父和释然两人落座,一边四处张望,像是要寻找什么。
“老张,不用找了。今天我不是来喝茶的。”师父平时下山的时候都会来老张这里喝一杯他亲手泡下的茶。老张虽然是个粗人,但他泡茶的手艺在镇上可算是一绝。“老张,这道理难道还需要我讲给你听吗?不论是泡茶还是喝茶,其实重要的都是其中的心情。你现在的状态,恐怕泡什么茶都是苦的。”
老张一愣,脸上似笑非笑,像是被师父的话点中了心中的最痛处。
“说说看,你到底在为什么发愁。”师父开门见山地说。
老张从床上下来,走到茶桌前,烧开了一壶热水。尽管师父有言在先,老张还是如同往日一样泡起了茶。“师父,今天你来了,我也就实话实说了。”老张在说这句话时,语言极为生硬,像是要克服莫大的困难。“我不是不愿意为村民们担负起摆渡的任务。只是我这条破船,用来做什么都不太合适。小的时候,我的爷爷和父亲用它打渔以养活全家。传到我手上后,虽然很少用到,但只要我人还在,就一定要把这条船保留到最后。对别人来说这可能只是一条渡船,但对我来说,那可是祖祖辈辈的期望啊!”
师父点头,表示明白老张话里的意思。
老张继续说:“现在人们的日子好过了,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靠苦力为生,我的这条老破船也应该退休了。船老了,人也老了,我也就不关心镇上的大事小情。这场山洪冲断了桥,如果要建新桥,我老张愿意拿出自己的棺材本来,可我是真的再不愿意拿起船桨了。有些事情,该忘记的,就忘记吧。”
师父依旧只是点头,他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老张,像是要说什么却又一直不张口。这反倒让老张有些着急,一味只眼巴巴地等着师父说出接下来的话。其实,只要师父开口,即便他自己再不情愿,也会再一次做起船夫的。老张很清楚地知道,师父此次来一定是受了村民的委托,是来劝导自己的。虽然自己刚才倒了那么多的苦水,可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他出马才能解决大家的难题。只是已经有拒绝的言辞在先了,若是没有人给个台阶下,他自己又怎么好意思走出家门!
师父盯着老张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你的茶杯溢了。”
老张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只顾着听师父接下来的问话,竟然忘记正在给茶杯倒水。谁知一走神,茶杯早就溢了。
“老张啊,茶杯能盛下的水是固定的,人心不也是一样吗?”师父语重心长地说,“你的眼中都是别人了,怎么还装得下自己。我想我没有必要给你出难题,你更不用给我任何答案,你应该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现在应该怎么做。”师父说完,茶也没喝起身离开了。
出了老张家门,围在外面的村民们纷纷询问师父最后商谈的结果,师父只说一切待第二天早晨时自有分晓,然后径自带着释然回到了山上。
后来,释然听其他香客说,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时老张和他那条经过修补过的老船就已经出现在断桥的地方了。他辛辛苦苦地摆了一天渡,却没有收任何人一分钱。释然听到后急忙去把这个结果告诉了师父,师父站在山顶上面向小河的方向微微笑着,像是早已经预料到了这般结果。
“释然,你看。”师父抬手指着太阳初生的地方。“其实,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太阳都会照常升起。有时候我们看不见,只不过是被乌云蒙蔽了双眼。孰不知,开门,见山,一切未变,只有人心不定。人啊,往往拿不起的是自己,放不下的也是自己。看破看不破都是一生,何必呢!”
释然抓耳挠腮思来想去,也没有想明白师父话中的意思。“这个,师父,我……。”
“不知道?也是极好!”师父说这句话的时候,释然当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受到了表扬,还是被师父给骂了一顿。趁师父不注意,他偷偷做了一个鬼脸,逃回了寺院中。
当太阳跳脱出群山的怀抱时,恍惚间,小河上传来一阵歌声,伴随着第一缕霞光跳脱了云朵的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