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陵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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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故人(二)

函陵,吏部尚书府。

经过一周多的休息,周元遥腹部的伤口已经好了许多,可以轻松地随处走动。

祭拜完已故的亲人后,周成隽便提议去肃王府感谢檀启琰,顺便进宫看望病重的姑姑周宛之,也就是如今的贤妃。

虽说不用特地装扮什么,但是怕脸上的伤疤吓到别人,周元遥还是找来了一个帷帽给自己带上。

在马车上,周成隽还特地给周元遥说了一下皇子公主们的情况,也让她大致有个了解。

在诸位皇子中,救她的肃王殿下是当今的四皇子檀启琰,他的上面还有雍王殿下、恭王殿下和成王殿下,分别是大皇子檀正宣、二皇子檀佑珩和三皇子檀知诚,除此之外最小的便是临王殿下,也就是五皇子檀景沅。

公主目前只有三位,即大公主檀珝安、二公主檀思琬和三公主檀璇月。

周元遥幼时进宫赴宴,也算与三位公主相识过,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怕是一个也认不出了。

早就收到拜贴的檀启琰早早让人备好了午膳,就等着他们兄妹俩来,等看到了人,脸上的笑意愈发挡不住。

“可算把你们等来了,今日一定要好好叙叙话!”

周成隽也笑着行礼道:“臣见过肃王殿下。”

“元遥见过肃王殿下,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说着,周元遥便要行礼跪下,却被檀启琰拦住了。

“二姑娘伤势刚好,不必如此客气,我与你哥哥是挚友,他的妹妹便是我的妹妹,何须这么见外。”

“这是应该的。”周成隽说,“若不是殿下认出臣妹,又为她从宫中请来太医,臣妹怕还要受许多苦。”

想起一个月前周成隽抱着自己痛哭的场景,檀启琰觉得很怅然,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哭得那样失态。

“不管怎样,你们兄妹俩总算是团聚了,成隽,我很为你高兴。”

檀启琰轻轻拍了拍周成隽的肩膀,“午膳已经准备好了,用过饭再进宫也不迟。”

“多谢殿下。”周成隽应道。

周元遥从惜音手里接过一卷画轴递到檀启琰面前。

“殿下,元遥知您什么都不缺,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便自作主张画了一副画献给您,望您不要嫌弃。”

檀启琰很惊喜,接过画轴后便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精致的山水图。

他毫不吝啬地夸奖道:“早听成隽说过二姑娘文采匪浅,没想到画工也如此出色,这幅画我一定会好好收藏。”

“殿下谬赞了。”

檀启琰说:“屋子里有暖炉,二姑娘可以将帷帽摘下,一会儿也好用膳。”

周元遥有些犹豫地看向身旁的周成隽,轻声说道:“元遥是怕脸上的伤疤吓到殿下。”

听完这话的檀启琰笑了起来:“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对我来说,二姑娘脸上的伤疤不及二姑娘才华的千分之一,又何须将其放在心上。”

周成隽也宽慰地点点头:“没事,摘下吧。”

周元遥这才放心将帷帽摘下。

用过午膳后,兄妹俩一起从府里出来,看到一辆华美的马车停在肃王府门口,檀正宣正好从车上下来。

周成隽连忙行礼:“见过雍王殿下。”

原来是雍王,周元遥也赶紧低头行礼。

檀正宣淡然一笑:“周大人,真是巧了。”说罢,他又快速扫了一眼旁边戴着帷帽的人。

“对了,你明日要随我们去芜州赈灾,可都收拾妥当了?”檀正宣问。

“都已收拾妥当,多谢殿下关心。”

檀正宣嘴角上扬:“你父亲如今因为张循义的死被父皇苛责,周大人可要好好抓住这次赈灾的机会,为你父亲分忧才是。”

虽同为皇子,但仅凭言语,周元遥就觉得肃王和雍王的气质完全不同:前者儒雅大气,实为君子之范,后者虽面含笑意,却让人望而生寒,定然是个心机深沉之人。

周成隽应道:“殿下说的是,不过臣还有事要进宫,就不耽误殿下的时间了,臣先告退。”

“周大人慢走。”

看着周成隽的背影,檀正宣不由得冷笑一声。

身为吏部尚书的周信之是个四处倒的墙头草,可儿子却是个刚正不阿的,可惜就是忠错了人,不能为自己所用。

檀正宣走进正厅时,正好看到檀启琰在端详一幅画。

“这又是从哪儿寻来的名家之作啊?”

看到檀正宣来了,檀启琰连忙放下了画:“大哥怎么突然来我这里了?”

“闲着无事,想着来与你商量一下去芜州赈灾的事。”

檀启琰沏好一杯茶递给他:“这么小一件事,还辛苦大哥跑一趟。”

“无妨。”檀正宣端起茶杯,“我刚才来的时候,碰到翰林院的周成隽了,他旁边竟然还跟着一个女子,可惜那遮着帷帽,看不清模样,你与他最是要好,你说,他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檀启琰笑了笑:“周大人一心扑在朝堂和亲人身上,暂时应该无暇顾及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何况那女子也不是别人,正是他多年未归家的妹妹。”

听到此话,檀正宣手中的茶杯猛然一晃,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他妹妹……不是已经死了吗?”

“大哥也知道周二姑娘遇难的事?”

檀启琰叹了叹气,“说来也话长,只能说周二姑娘福大命大,幸存了下来。”

“他妹妹可是叫周元遥?”

“正是。”檀启琰点头,“周家二姑娘,周元遥。”

皇城里的金色琉璃瓦重檐殿顶,在雪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辉煌。

下了马车后,兄妹二人步行来到周宛之住的宫殿,可到门口时,周元遥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元遥,怎么了?”周成隽问道。

周元遥抬头望了望着殿檐,表情凝然,颈后的乌发被风吹起,还有几丝零散地覆在白色帷帽上。

“没事,只是心头有些紧张。”

周元遥深吸一口气后,缓缓踏入殿内,周成隽并没有同去,只在殿外候着。

殿内的陈设华贵非凡,大紫檀雕螭御案上,设着三尺左右青绿古铜鼎,瑞脑金兽炉里烧着香,散发着淡淡的白烟。

床前帷幔低垂,薄纱飘摇,四周烛光明明灭灭,昏暗不清,四周还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是谁在那儿?是元遥来了吗?”床帐内传来微弱的说话声。

侍奉的宫女轻轻把床帐掀开,将周宛之扶起来靠坐在床头,便很快退出了殿外。

周元遥缓缓走上前,愈发清楚地看到了周宛之脸上的憔悴与苍白,鬓边已经生出不少白发。

明明自己的姑姑还不到四十岁,如今却因为病痛消瘦苍老成这样。

周元遥摘下帷帽跪在床边:“姑姑,元遥来看你了。”

本来还有些茫然的周宛之,在看到周元遥脸上的疤后,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周元遥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元遥不孝,这么晚才来看姑姑……”

“你这些年怎么过的啊……这脸又是怎么回事?如此消瘦……你定是受苦了……”

周宛之一遍又一遍地伸手抚摸周元遥的脸,眼里满是心疼。

周元遥强挤出笑容:“姑姑不用为我哭,我过得很好,真的,这些伤只是意外。”

“你不用骗姑姑,姑姑看得出来,你定是在外面受了许多苦……”

“我真的没事。”周元遥握住周宛之的手,“倒是姑姑,看着憔悴了好多,让人心疼。”

周宛之叹道:“你都长这么大了,姑姑自然也就老了,也该憔悴了。”

“姑姑还年轻,只要听太医的话按时服药,一定能好起来的,元遥以后还要进宫来看姑姑呢……”

周宛之摇摇头:“姑姑的身体自己清楚,多半就这样了,不过幸好,在我临终前还能见到你回来,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倒是你和你父亲……”

“我今天是来看望姑姑的,就不聊其他人了。”

“元遥……”周宛之欲言又止。

周元遥低了低头:“以前的事,总要时间的。”

倒不是时间能让人原谅一切,而是它能慢慢让人地释怀掉一些,不用那么痛苦。

“对了,那个姚氏可有为难你?”

“没有,我与她不常见面,姑姑不必担心。”

“那就好。”周宛之轻轻点头,反握住周元遥的手,“过去是我们周家对不起你母亲,更对不起你和成隽,姑姑今日先代你父亲给你赔罪,等过些时日,我再下去给你母亲赔罪。”

“姑姑你别这样!”周元遥哭出声来,“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你父亲糊涂,做下如此行径,姑姑不求你原谅他,只求你还把自己当成周家的女儿,别再离开了,和成隽二人好好相互扶持行吗,你答应姑姑好吗?”

“姑姑,我答应你。”周元遥泣不成声,“我答应你……”

“好孩子……”周宛之终于放心地点点头,“你们兄妹俩是周家唯一的指望了……”

从周宛之宫里出来后,周元遥一直沉默不语,周成隽也没有去打扰她,只是静静地走在她旁边。

等上了马车后,周元遥才突然开口道:“姑姑的病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周成隽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他说:“姑姑一共有过三个孩子,但是没有一个顺利长大,第三个孩子养到三岁便夭折了,姑姑也是从那个时候病倒的,与其说是身体上的病,不如说是心病。”

三次失去孩子的痛苦,无异于是对一个母亲最大的打击与毁灭。

周元遥转头探出马车,安安静静地看了外面很久。

亲人相逢,本应是高兴的事,可此时的她却觉得比来时更痛苦了。

从肃王府出来后,檀正宣便赶往了皇宫,一直在宫门口等到黄昏,才看到周成隽一行人出来。

檀正宣远远地就看见了戴着帷帽的周元遥,那种感觉既陌生又慌乱,他甚至能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直到看见他们上了马车离去,久行才轻声询问:“殿下,我们现在也回府吗?”

檀正宣没有说话。

“殿下?”

檀正宣这才回过神来,脸色稍显疲惫:“久行,你说她是不是瘦了许多?”

“啊?”久行一头雾水,“殿下是在说周大人吗?”

檀正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丢下“回府”两字便转身朝马车走去。

刚回尚书府,周元遥就听到门口的喧闹。

“三公子你不能出去!现在已经很晚了,别为难我们了!”

“不想让我为难,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出去便是!”

“主君交代过了,您真不能出去!”

“哎呀……”

“周成煜!”

周成煜正要发作,就看见周成隽从马车上走下来,一下子就消停了。

“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儿?”周成隽问道。

“大哥回来了。”周成煜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就是约了几个好友,准备今晚去暖厢阁听戏。”

“听戏?”周成隽脸色严肃,“你难道不知道暖厢阁前段时间死了人,父亲也为此牵连了吗?你还敢去!”

“这不是已经过去好几日了吗……”周成煜小声嘀咕道。

“那也不行!”周成隽正色道,随即朝他招招手,“过来,见过你二姐。”

周成煜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上前,看向周元遥的眼神很是不屑。

早就听母亲说过之前离家出走的二小姐周元遥回来了,可周成煜却一直没去看她。从前他就觉得周元遥是看不上他们母子才出走函陵,如今落难了自己倒知道逃回来了。

可迫于周成隽的压力,周成煜还是给面子地叫了一声:“二姐。”

周元遥轻轻点了点头。

周成隽说:“之前就让你去看看你二姐,你却一直推脱,如今见过了,便都熟悉了。好了,赶紧回房睡觉去吧,明日还要早起读书。”

“好吧。”周成煜瘪瘪嘴,拖拖拉拉地往回走。

自从八岁离开,周元遥已经十年没有见过这个异父异母的弟弟,后来也只听说他入了周家宗祠,改了名姓,却再未见过。

前几日听惜音说起,也只是知道是个游手好闲、散漫不堪的德行。

不过周成煜的眉眼倒是和他母亲姚文淑长得很像,不愧是母子。

在回观云居的路上,周元遥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她好几次停下脚步往回看,却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姑娘?”惜音问道。

周元遥笑了笑:“没什么,走吧。”

可才走出没几步,身后又有了脚步声。

周元遥终于没了耐心,她转身走向一旁的假山:“大晚上的装神弄鬼做什么?”

片刻后,周成煜竟从假山后面走出来。

惜音一惊:“三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周成煜来到周元遥面前,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讽笑道:“周元遥,你不是说你一辈子都不回来了吗,现在又回来做什么?”

“我们姑娘回不回来,与三公子何干?”一旁的惜音赶紧维护道。

周成煜很是不满:“你一个婢女现在也敢冲着我大喊大叫?我看你是狗仗人势要反天了!”

“你要干什么?”周元遥朝周成煜走近几步,“难不成你还想动手?”

“我是周家的三公子,我为什么不能打一个婢女?”

周元遥笑了笑:“改了名姓,入了宗祠,底气果然很足,但是想做周家的儿子,你还差得远了些。”

“那又如何?”

周成煜颇为不在意,冷笑一声道,“我再怎么不堪,总归现在姓周,比你这个灾星好的多,先是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和祖母,如今又克死了外祖一家,这样也好意思自己跑回来,是我啊,早就自尽去陪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