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复生(一)
大恒崇明十九年,腊月隆冬,都城函陵。
天刚亮,街上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人语声,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现在才渐渐小了些。
此时函陵的城门口,一名身穿麻布粗衣,披着破旧头巾的女子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宽大的头巾缓缓垂落,遮住了她的右半边脸,露出的左半边脸和手已经冻得通红。
从鄞州到函陵,周元遥辗转了整整一个月。
直到看见写着“函陵”两字的城门和高高的望陵楼时,才觉得浑身的力气已经殆尽,愈发撑不住了。
她正要跟着人群进城,一个小吏突然走过来拉住了她:“从哪儿来的,出示一下过所文书。”
周元遥低头说:“我没有文书。”
小吏打量了她几眼,讽笑道:“没有文书,你进什么城,叫花子就上旁边待着,别挡着别人。”
“我不是叫花子。”
“什么?”小吏有些没听清楚。
周元遥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小吏:“我不是叫花子,我是函陵尚书府周家的姑娘。”
小吏又从头到脚看了她一遍,一身穷酸装扮,怎么看也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不远处一个领头的官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朝周元遥走了过去。
他瞥眼看了看,然后问一旁的小吏:“怎么了?”
“大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叫花子,说是周尚书家的姑娘。”
“我叫周元遥,如果大人不信,可以去尚书府通传一下……”
还没等周元遥说完,领头官吏便打断了她:“是姓周不错,可我怎么不知道周尚书有一个女儿。”
听到这话,周元遥顿时哽住了。一想这么多年过去,这函陵城中没有多少人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好像也很正常。
“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年年有,可不是靠一张嘴就行的。”领头官吏继续嘲讽着。
浑身的疼痛已经让周元遥无法再和他争辩下去,无奈之下,她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玉佩。
“大人,这块玉佩可作信物,劳烦你拿着这块玉佩去尚书府找我哥哥周成隽,他认得的,我真的没有骗你们。”
领头官吏瞥眼看了看玉佩,上面还刻着“元遥”二字,看起来似乎真是个值钱的物件儿,心里有了些动摇。
可毕竟事关朝廷正二品官员,随意不得。这千金若是真的,那再好不过;可若是假的,自己碰一鼻子灰不说,还容易丢了官帽。
这种没把握的事,还是再瞻望瞻望比较好。
领头官员没有接过递来的玉佩,他皱眉说道:“若你所言属实,自会有人来寻,去那边等着便是,莫在这里挡别人的路!”说罢,还顺手将周元遥推向了一边。
结果周元遥一个没站稳向后仰去,跌坐在地上,头巾也随之滑落到一侧,刚才遮着的右半边脸全露了出来。
右脸上一道条形伤疤瞬间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领头官吏也顿时有些愣住,周围的人也纷纷投来了目光,大家的脸上不约而同的露出复杂的神情。
顾不上腹部的疼痛,周元遥慌忙从地上抓起头巾遮住自己的右脸,低头时,才发现左侧腹部的衣服已经隐隐有些血色。
只靠着现在的狼狈模样就想让别人相信自己是尚书的女儿,怕是异想天开。
想到这里,周元遥不禁在心里讽笑自己。
一个月的日夜兼程和风餐露宿已经让她遭了不少罪,加之现在伤口恶化,此时的周元遥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她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只能先将玉佩收起来,然后慢慢地挪向一旁静坐着,稍稍缓解一下身体的疼痛。
官吏们见状也没去理会她,四散开忙自己的事去了。
过了一会儿,两辆马车从不远处先后驶向城门口,百姓们看到也纷纷向两边避让。
前面一辆马车经过城门时,随行的侍从将一侧的车帘掀开了一些,车内坐着的人缓缓往外探了探头。
领头官吏赶忙迎上去,毕恭毕敬地向其行礼:“雍王殿下。”然后便放行了。
前面的马车刚入城,紧接着后面那辆马车也到达了城门口。
等稳稳停下后,一位身着蓝色华服,头戴玉冠的男人才缓步从马车上走下来。
领头官吏又赶忙向他迎了过去:“肃王殿下。”
檀启琰点了点头,垂眸问:“近几日入城的灾民可有减少?”
“回殿下,从前日起就减少了许多,今日早晨还不曾遇到。”
檀启琰点了点头,环顾了一圈后,就准备离开,转身时却看到了蜷坐在不远处的周元遥。
他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领头官吏回答说:“殿下,那女子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自称是周尚书府的千金,好像叫什么周元遥,属下怕有差错,就先让她在一旁等着,稍后再去请示尚书大人。”
檀启琰与周成隽是好友,他自然知道周成隽有个妹妹叫周元遥,虽从来没见过真人,但是看过几次她的画像。
眼前的人虽形色狼狈,右半张脸也蒙住了些,但好在能看清她的大致样貌,与之前看过的画像上之人很是相似。
尤其是她眉心的那颗痣,檀启琰记得周成隽的眉心处也有一颗,而且仔细一看,眼前的女子与周成隽的样貌也有几分相似,应该不会认错。
想到这里,他快步走了过去,试探性的喊了她一声:“周二姑娘?”
周元遥愣了愣,已经很久没听到别人这么叫她了,她缓缓抬头看去,映入眼前的是却是一张温润儒雅的生面孔。
“你是谁?”她茫然问道,“你认识我?”
“当然。”檀启琰温和地点点头,“我与你哥哥是多年的挚交好友。”
说罢,他又想起周成隽和自己说过,他妹妹元遥自小便离开函陵去了鄞州外祖家,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可就在一个月前,周成隽外祖一家所在的鄞州知府突遭匪乱,一家老小全部命丧火海,其中就包括周元遥。
当时得知消息后,身为哥哥的周成隽痛哭不止,接连告假了好几日没有进宫上朝。周尚书府虽然没有对外宣扬此事,但还是在府里挂起了白幡吊唁。
一个本来已经死去的人,此时却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这般戏剧的造化,让檀启琰有些反应不过来。
周元遥很快撑不下去了,还没来得及再多询问,侧身便往一旁倒去。
这时檀启琰才注意到她腹部的衣服已经被血浸红,他不敢再拖,连忙叫来侍从将人扶上马车,之后便匆匆赶往周尚书府。
行人稀少的街道上,一辆马车缓缓地行进着。
檀正宣闭目坐着小憩许久,才发现车后好像少了点声音,他揉了揉太阳穴,从侧边掀开帘子探出头,对着马车后方唤道:“久行。”
被唤“久行”的侍卫很快走上前:“殿下有什么吩咐?”
檀正宣问道:“肃王一行人没有跟上来吗?”
“刚才在城门处,属下看到肃王殿下出了马车,好像在问什么事,应该等会儿就赶上来了。”久行回答说。
“知道了。”檀正宣拂了拂手,又将帘子重新拉上。
昏睡过去的周元遥静静地躺在檀启琰的马车里,脸色苍白,额头上也满是密密的汗珠,身上的衣物单薄破旧不说,左右手上还有大小不一的淤青和冻疮。
最醒目的当然还是右脸上的那道疤,应该刚结痂不久,隐隐还有些风干的血渍。
檀启琰拿出手帕,轻轻拭去周元遥额头上的汗珠,他实在很难想象眼前这个瘦弱的姑娘在这漫长的一个冬月里受了多少苦,又是如何从北面的鄞州独自回到千里之外的函陵。
马车外,寥寥无几的行人匆匆地赶着路,寒风更加凛冽,吹得人脸上生疼。
雪似乎又下大了。
当檀启琰到达尚书府时,刚好看见下朝回来的周成隽准备进府。
“成隽!”檀启琰慌忙从马车上下来,快步朝他走过去。
周成隽一头雾水:“肃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檀启琰来不及解释太多,拉住周成隽就往马车走:“我找到你妹妹了!”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周成隽顿住脚步,“臣的妹妹一个月前就已经……”
还没等他说完,檀启琰便打断了他:“你妹妹元遥此刻就在我马车上!”
看着檀启琰急切的神情,周成隽来不及思考,挣开手便向马车跑去,掀开车帘一看,一张日思夜想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自己的妹妹真的死而复生了。
“这是……”周成隽的心跳瞬间停滞。
檀启琰说:“别在这儿杵着了!你妹妹伤得很重,得赶紧找大夫来医治,等我回宫后,再给你找个太医来。”
周成隽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将元遥小心翼翼地从马车上抱下来。
檀启琰叹了叹气,说道:“今早我才和大哥处理好灾民的事赶回来,还要进宫向父皇复命,只能先走一步,改日再来探望令妹。”
“多谢殿下,臣定当登门致谢!”
周成隽抱着元遥进府后,便快步往观澜院走去,边走边对身边的侍从说道:“仁禄,快去把谢大夫给我找来!快去!”
“我这就去!”仁禄匆匆应道。
等谢鸣赶到后,周成隽才仿佛失魂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屋外等候。
刚踏出门槛,他就看到地上掉落着一块玉佩,上面写着“元遥”二字。他一眼就认出那玉佩是小时候母亲给的,他们兄妹俩都有。
此时的周成隽才虚脱一般地往门柱旁倒去,险些栽了趔趄,还好被仁禄扶住了。
一切都跟梦一样。
得知妹妹死讯的那一刻,周成隽就觉得那是一个梦,一个残忍而无措的梦。
可如今噩梦醒了,妹妹回来了,他又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梦,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他呆呆地在台阶上坐了很久,手里一直紧紧地握着那个玉佩,尽管有在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涌动,最后还是失声哭了起来。
仁禄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每一次公子失态自己都在旁边,却什么也帮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雪渐渐停了,谢鸣终于从里屋走出来。
“元遥她怎么样了?”周成隽站起身问道。
谢鸣面露难色:“周二姑娘的腹部有很严重的刀伤,虽然做过一些简单处理,但因为耽误时间太久,还是有些溃烂,方才才将血止住。身上的其他地方也有许多淤青和划伤,脸上的伤口虽已结痂,但也不排除有感染的风险。”
周成隽抓住谢鸣的手臂:“你就告诉我能治好吗?”
谢鸣说:“治当然能治好,伤口我都仔细处理过了,后面慢慢调养应该没有大碍,可是……”
“可是什么?”
“这身上的伤虽然能慢慢恢复好,但脸上的伤耽误太久,以后应该是要永远留疤了。”
周成隽终于缓出一口气:“无妨无妨……这有什么要紧,人回来就好,人回来比什么都重要!仁禄,带谢大夫去领赏钱!”
说罢,周成隽便匆匆进了屋。
屋内,周元遥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四周只能听到炉火燃烧的声音。
周成隽走过去坐在床边,伸手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眼里满是心疼。脸上的那道疤,仿佛在此刻化作了千万根银针刺向周成隽的心,让他呼吸都觉得困难。
他慢慢起身把打来的热水端到床边,然后将盆里的手帕拧干,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敷在周元遥的脸上和手上。
或许这一切都不是梦,没准真是上天看到他太过痛苦,又将妹妹还给了他。
想到这里,周成隽又笑了,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掉落下来。
他现在才觉得,失而复得是多么美好的一个词。
身为吏部尚书的周信之在上完早朝后,因为官员任职的事被皇上叫到御书房多留了一会儿,直到现在才回府。
刚踏进府门,就看到夫人姚文淑迎了上来,还递给了他一个手炉。
“夫君辛苦了,拿着暖暖手。”
周信之接过手炉,嗔道:“天冷就不要出来迎接了,当心着凉。”
说罢两人相依往主屋走去,没走几步,姚文淑开口说道:“二姑娘回来了。”
周信之顿感后背发凉:“大清早的说什么胡话?二丫头的事休要再提。”
“是真的,二姑娘没死!”
姚文淑打断了他,低声说道,“妾身亲眼看到成隽抱着她回来的。”
听到这一消息的周信之如石化一般愣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后,他又问道:“二丫头真回来了?”
“妾身不敢说谎,现在他们二人就在成隽的观澜院,二姑娘许是受了些伤,妾身看到谢大夫也来了……”
还没等姚文淑说完,周信之转身就往周成隽的观澜院赶去。
“夫君你慢些!”姚文淑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