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惊梦
是夜,屋子里灯已熄,充斥着黑寂。
风翎云隐早已退下,江涣难得躺在榻上后许久都未入眠。
当白日发现之事在心中所掀起的惊涛巨浪逐渐退散,思绪复又清明,他才想起一件本该第一时间就意识到的事情——
无论夫人藏锋敛锐究竟所为何事,都不是为了他。
是了,他本不是江涣,婚约又是之前已定,即便夫人嫁进江府是有所图,也与他无关。
她本不是他的夫人,她的欺骗与隐瞒不是为他,她的温柔与关怀也不是为他。他的情绪不该因此有何波动,只需要保证自己的身份不曾暴露,事成之后及时抽离便可。
事实上,这样反而对他有利才是。两个人怀揣秘密与欺骗之人,一段充满虚伪与欺诈的姻缘,他无需再愧疚什么。
可他为什么会感到失落。
一口浊气自胸腔挤压而出,却好像在空气中兜兜转转,又落回胸前,有着不该有的重量,让他感到憋闷难言。
在江涣辗转反侧之时,苏羡却睡得香甜。
事已至此,睡饱再说,是苏羡工作以来学会的遇事处理法则。前几日为宴会能不能有好结果而忧心得睡不好,现在好了,反正失败已是定局,悬着的心已死,正好踏实睡觉。
也是那一场月下追逐耗了不少体力,回来后一躺在床上,她就进入沉沉梦乡。
许是日有所思,夜里江涣就入了她的梦。
在星月隐匿的浓稠夜色下,她再一次被跟踪,却费尽力气也甩不掉身后之人。
她跑得又累又烦,干脆停步转身,身后之人便也随之停下,竟是江涣。
如墨的夜色中,他一身月白长袍,身形颀长,静默而立,衣角随风轻摆。他平静地望着她,往日里柔情似水的眸子却比夜更幽黑,但仍是温和的语气,开口问她什么,却好像被风吹散,她怎么都听不清。
她向他所在的方向迈步,试图去听清他所讲之事,却在她的脚落下之时,感受到踏空一瞬的急坠。
梦境破碎,不过转瞬,又成了她坐在审讯室中,江涣被囚于屋子当间的那把椅子上,在明亮的灯光下,他显得更为苍白。
她说,坦白从宽,快点如实交待。
他抬头看她,白皙的脸庞上带着无辜与困惑,他说,我并未犯罪,为何要抓我。
她呆立原地,被怒气冲冲进来的老赵揪住耳朵:“这次让你写一万字的检讨也不够!”
她嘴上嘟嘟囔囔,心里却松了口气,这下不用再管这个烂摊子了,见老赵瞪她,她笑嘻嘻。
老赵张嘴,一道雷轰隆炸响,盖过了他的声音。
苏羡被耳边突如其来的声响一惊,张开眼,轻垂的帐幔提醒她方才是梦,空气中潮湿的水汽提醒她惊雷才是真。
天色幽幽,心下怅然。
她披上外衫下床,打开门向外望,天空一片蒙蒙的灰白,分不清现在是几时。
腿上传来轻轻的磨蹭与拉扯,给她带回些在此地的实感。黄色的小毛团子轻轻甩着尾巴,蹲伏在她脚边,发出几声撒娇的哼鸣。
苏羡忍不住弯了眉眼,蹲下去揉揉它的头。
“夫人。”梅香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向她问好。
穿破云层的第一波鼓声自远处荡开,这富有节奏的一锤又一锤的咚咚之声,将苏羡从茫然中拉回,原来她睡得并不久。
但或许因为昨日下午醉酒后的小睡,此时已没了困倦,她开始梳洗,想着接下来的对策。
如果可以,她倒真的想把江涣绑了审一审。
她脑子里勾勒出江涣被绳索缚住任人摆布的模样,不知道他会是临危不惧云淡风轻,还是楚楚可怜柔弱无力。
不过最好的还是识时务,上下嘴皮一碰就把肚子里那点秘密都倒出来,免得她费力,做梦都惦记。
脑子里调戏一番,苏羡心头倒是愉快了几分。毕竟无论如何,还是得从江涣这里下手,现实中无可奈何,幻想中撒撒气也好。一想到等会儿还得笑颜以对,她在脑子里将绑他的结又扎紧了些。
“夫人今日气色甚好,想必昨晚休息得不错。”
见到江涣,他依旧温雅,笑若春风,看起来温和无害得让她为方才脑子里又捆又打的那点小念头心生愧疚。
“夫君看起来也神采奕奕,光彩照人。”她出自真心的奉承,毕竟有着一副好皮囊,怎样看都自带打光。
江涣脸上笑容未变,心下却又觉凉了几分。之前他还以为夫人说他面色憔悴是由衷关切,原来都是随口诓骗,不然怎的一夜未眠还能有什么奕奕神采。
“不知夫人今日有何安排?”
“无事,只待夫君归来。”
苏羡笑得温婉,虽然粘住他不一定有用,但面对当下无路可选的局面,不粘着更不会有什么收获。万一他被她的温柔体贴打动,就对贤妻吐露所有呢。
江涣笑笑,“时候不早了,我先前往衙署应卯。”
不知夫人今日这份脉脉含情,又是想从他身上探些什么。
“那夫君可带好伞,莫被雨淋湿身子。”
我可真是暖心可人,苏羡对自己表现满意。
夫人真是煞费苦心,江涣不动声色看她做戏。
待目送江涣出了门,苏羡回屋重新爬回床上,吩咐梅香:“巳时再叫我。”
雨天昏暗,诸事不宜,只宜睡觉。她重新闭上眼睛。
江涣的笑容在出门后随着丝丝细雨归于尘土,没了往日的和煦。雨丝敲打在伞面上,发出轻而急的噼啪声,伞下之人格外安静地穿过一条条街。
经过烟雾升腾的茶摊食棚,新出炉的芝麻胡饼金黄脆亮,坐在摊上大口咬着胡饼的少年视线看似不经意间落在他的身上,与他的目光短暂相接,又若无其事的收回。
江涣缓步穿过吆喝与喧闹,神色无异。却在走出几尺后,轻声开口:“可曾注意到方才棚下第二张桌案左侧的少年?”
“注意到了。”风翎答道,“昨日曾在宴上做过短工,虽简单更换了装扮,但基本可认定是同一人。”
“那该怎么做就不用我说了。”江涣淡淡道。
“属下明白。”风翎应声。
枭嘴巴一点点张大,闭上眼打了一个大而缓的哈欠,将最后一口胡饼塞到嘴里咬了几口后吞下,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他看着江涣与随从二人逐渐远去变小的身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也绕过面前的桌椅,从小摊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