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补丁
江涣一向睡得很浅,又能极快从睡梦中清醒。
可是今日,当他从一整晚破碎的梦中醒来时,少见的有些茫然。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就坐在院内,对着夫人说,我可是哪里做得不好,惹得夫人生气?他的语调不似素日那般平淡,尾音拖得有些长。
那大约是梦吧,他的拳不知不觉攥住了被角。随着手上越抓越紧,布料与掌心间传来的压力让整条小臂逐渐僵硬,那些梦中的片段却愈发清晰。
他突然无力的松开手,颓然坐起,锦被一角的褶皱久久难散。
“风翎。”
风翎很快出现,给他行礼时却不敢抬眼看他,他只假装未发觉,嗓子有些发紧,面上却很镇定,“我昨晚可是吃醉了酒?”
“您……您就是昨日饮酒后更随性自在了些。”风翎眼睛转了两转,又偷偷瞄他一眼,憋了半天才想出一句。
江涣平日里都不曾觉得风翎这些小动作原来这样明显。
“咳——”他微微清了下有些发干的喉咙,“我可有做些什么?”
“不曾不曾。”风翎头摇得似孩童玩的拨浪鼓,若是在他耳上缀两根绳作鼓槌,一定能听到一阵节奏紧密的敲击声,“您只与夫人闲谈两句便歇下了。”
江涣脑中不住地闪过几个自己不愿回忆的场景,微阖双眼,“你且下去收拾吧。”
当风翎应声退下,他感觉额上似有一只小虫悄然爬过,蜿蜒着留下一丝轻微细密的痒,抬手去捉,指尖却触到湿润。
原是天还未热,却已有汗汇滴成流。
江涣叹了口气,他忽然很想赖床不起,他晃晃头,企图把一些东西甩出去。
但那些记忆碎片没有消失。
怕也很难消失,江涣看着院内的夫人想。
“夫君,这是我特意让厨房熬的醒酒汤,怕你昨晚喝醉后,今天起来会头痛。”
难得能在早上见到夫人,她明眸善睐,笑语盈盈,一件篾黄素绫长裙衬得她格外鲜眉亮眼。手里捧着一碗汤剂,将醒酒和喝醉两个词讲得格外清晰。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可是心下却并不觉得烦闷,反而唇角无意中微微扬起。
苏羡一夜未眠。
从隐庐酒坊回来后,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中却片刻不得消停。不是出现枭一脸神秘兮兮,就是看见江涣眼睫微垂的委屈样子,要么就是想到自己只能再睡一个时辰……半个时辰……一刻钟。
当她刚朦胧感受到片刻睡意,远处的报晓鼓声突起。她很是烦躁地坐起身,狠命揉了两下头发,感受到心脏随着钟鼓之声浮躁地跳动。
她要早点结束这个烦人的任务。
迷迷糊糊睡醒的梅香竹影一睁眼,就看到床边一人正披头散发支着脸盯着她们看。梅香吓得正要招呼出自己才学几日的拳脚,听到夫人清凌凌的声音:“梅香,你终于醒了,快来帮我梳头,我怎么都学不会。”
被吓跑的三魂六魄归了位,她一边帮夫人挽着发髻,一边问夫人今日怎么起的这样早,夫人很干脆地答道:“我要去厨房,给夫君准备一碗醒酒汤。”
怪不得话本子里喜欢写郎君小姐月下谈心,梅香缓缓睁大眼睛,夫人昨夜与主人相谈,今日感情就又亲热了几分。
她和竹影静静跟着夫人去到主人院里,夫人亲自端着汤药。
每天早早出门的主人今日却罕见的晚了半刻,当他终于出来,夫人简直是用全天下最最温柔的声音说:“夫君,这是我特意让厨房熬的醒酒汤,怕你昨晚喝醉后,今天起来会头痛。”
梅香一脸钦慕地望着夫人,夫人真是善良又贴心。
苏羡笑吟吟看着江涣,他一脸强做的镇定似是被眼前的汤药劈开了一道裂缝,面具自这一条小缝逐渐崩坏,露出了白里透润,润里透红的真容。
太阳初升,却不比他的脸颊更红。
虽是下定决心,要更快拉近和江涣的距离,好调查他究竟有何秘密。不过苏羡心里清楚,她现在出现在此处,还是因为藏了一点小小的私心:醉酒之人第二天醒来最好逗了。
她看着面上殷红久久难散的江涣,笑中的促狭之意愈发难藏。
“多谢夫人。”
他依旧是那样的好脾气,面上写满了窘意却还是会认真道谢,小心地接过汤药,红着脸喝完,然后再对她笑笑,说一句辛苦夫人。
苏羡突然就为自己的逗弄感到些许不好意思,稍微正色:“夫君注意身体,路上当心。”
不知是不是朝霞映得,他的脸好像又红了几分。
直到江涣出门后,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面上的红云才散,鼻尖沁出一层薄汗。
他脑中还是会闪出昨夜的片段,但突然不再觉得酒后失态如自己最初时设想的那般糟糕。他低头轻笑,至少,夫人似乎接受了他的赔罪。
晨光慷慨,一层淡淡的暖意已驱走了春寒。
梅雪斋内,苏羡抱着瘦弱的小狗训话,“吃了我的东西,以后就要替我办事。我说往东,你不许往西。”
已经被吃饱还洗了个澡的小家伙轻轻打个哈欠,亲昵地舔了舔苏羡的手指,爪子一蜷准备睡去。
“不要试图萌混过关。”苏羡语气带上几分假模假样的凶狠。
听在梅香竹影耳朵里却是狐假虎威的滑稽,两人互相看一眼,轻轻咬住唇憋笑。
苏羡顿了顿,对着已经闭上眼睛的小狗继续道,“我们院里讲究以老带新,梅香带了竹影,这个小家伙就交给竹影。”
竹影眼睛一亮,乖巧道,“好。”
“以后就叫他补丁。”苏羡轻轻抚摸他毛茸茸的头道。
“为什么呀?”梅香也试探着伸出手,苏羡示意她将手轻轻放在小狗的额头上,顺着毛发纹理向下抚去。
“补丁是做什么的?”苏羡问。
“自然是补衣服的。”梅香答得干脆。
“可是也不能拿小狗来补衣服呀。”竹影眉头微皱。
“日子是件破衣服,有了补丁补上,就会暖和些了。”
梅香和竹影看起来仍不是很懂。
苏羡笑笑,没再说话。或许听起来是有些怪,不过怪就怪吧。她的手一下下抚过他的额头与脊背,补丁餍足地闭上眼。
在她的家乡有句话,生活破破烂烂,小狗缝缝补补。
她有些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