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研墨
天阴阴的,本就睡眠不足的苏羡坐在光线不足的屋中,精神恹恹。
梅香竹影还以为是她身体仍有不适,又让她喝下一碗药,她也就坡下驴,借着生病的幌子,干脆睡了个回笼觉。
待到午时江涣回府之时,她病已去了九分,觉也补了十成,精神爽利,在厨房指点河山,点了几样爱吃的,胃口大开。
“今日夫人看起来气色好多了。”江涣捧着茶盏,笑望着苏羡。
膳毕,江涣破天荒地没有很快就走,说是得了些头茬的新茶,愿与夫人一道品尝。
“有劳夫君惦念,病已好得差不多了。”苏羡也端起轻呷一口,入口柔和,鲜爽甘甜,让对此道并不精通的她也能一口品出香来。
“夫君倒是看着有些憔悴,可要多照顾自己身体才是。”她一双眸子水灵灵的对上他的视线,眉头轻蹙,语带关切。
反正今天光线不好,看谁都脸带憔悴,印堂发黑,苏羡心里默默念叨。
被关照的江涣一愣,轻咳两声,“是吗?”
看来是得注意些了,他借着喝茶的动作遮掩心事,夫人心细,朝夕相处难免会察觉出什么。
“是呀。”她缓缓眨眼,慢语轻言,“夫君身子本就未好,劳心公务也要适度,不要先将自己累垮。”
“夫人说的是,有夫人关心,我今后会多多注意。”
觉着自己温柔贤妻的模样已做得差不多,苏羡状似无意,转了话题,“夫君既然对书法情有独钟,何不借此闲暇,挥毫泼墨,也好换换心情。我也想伴夫君左右,领略墨香。”
也不管转折是否生硬,苏羡直奔主题。
“夫人若不嫌我笔拙,我愿在书房中为夫人展示拙作,博夫人一笑。”江涣谦虚道。
苏羡眼中含笑,冲他轻轻点头,欣喜之意不似作伪。
原以为她昨日不过是随口恭维,想不到竟真这样放在心上。
江涣又品了一口茶汤,果真是好茶,只觉口中茶味甘甜,更有一丝暖意顺喉而下,直至肺腑。
二人又坐了两盏茶的时间,端的是一副相敬如宾的姿态,任谁看了都得赞这双璧人天造地设,举案齐眉,却不知苏羡此时已是力不从心,才尽智竭,应付得有些心虚。
好在没多闲叙,他们一同往江涣书房走去。
室雅何需大,江涣的书房不比何家的华贵,却处处透露出主人品味不俗。
苏羡好不容易能进去一探究竟,自然带着一股看什么都稀奇的劲头,却又不好表现得过头,只得按捺住四处查探的心情,跟在江涣左右。
“夫君的字真是笔力遒劲,气势磅礴。”她指着墙上挂着的字道。
“这挂画也是出自夫君手笔吗,真可谓笔落惊风雨,画成天地宽呐!”她对着正中的画道。
“家父一向以自己书房布置颇具雅韵而自得,而今得见夫君的书房,才知何为雅室生香。”她目光逡巡一圈,面带赞叹道。
她拿出十二分力气,既要表现出自己对这里的兴趣盎然,又要保持在一个不浮夸的状态。搜肠刮肚,左夸右赞,直说得江涣有些经受不住,面上又飘起红云。
“咳咳,夫人实在不必如此客气。”江涣赧然。
“哪里,我这都是出自真心实意。”苏羡笑对。
江涣觉着脸颊发烫,向桌后走去,逐一铺展开笔墨纸砚,一张脸才慢慢恢复白净。
怎么这人脸皮这样薄?苏羡又忍不住想逗,又赶忙提醒自己正事要紧,不能失了分寸。
“不知夫人想看何字?”江涣抬头问她。
“只要是夫君写的,我都爱看。”她紧跟到他身旁。
江涣复又语塞,苏羡施施然已开始轻拭砚台,又向其中添了一小勺清水,拿起墨锭研起墨来。
“夫君只管题字,我来为夫君研墨,不知可否有几分红袖添香之趣?”她笑望向他。
她面上总是带着淡淡笑意,江涣低头看她,心想。
那双眸子似秋水,水洇洇的,极灵。眼尾有些上挑,让她的笑有时看起来,不像表面上那样乖巧,偶尔会带上几分促狭之意。
离得近了,才注意到她鼻梁上隐约有颗极细小的痣,会藏在她笑起来时皱起的小细褶中,就像她逗弄人的小心思,时隐时现。
原来,他们竟离得这样近了。江涣喉结轻动。
空气中不知何时生出几分暧昧,梅香竹影早就知趣扯着风翎退了出去。不大的书房里,只他们二人相视而立,苏羡研着墨的手一滑,几滴墨汁溅了出来,洇湿了洁白纸张的一隅。
“呀,都怪我不小心。”
二人都飞快移开视线,江涣的脸又有些红了,苏羡感觉自己好像有些发烫,她不是又开始发烧了吧,那可不妙。
“不碍事的,夫人无需在意。”
墨迹很快洇开,她手上有些忙乱,江涣跟着一起收拾,修长的指节不小心碰到了她的。
他的手大概比想象得有力些,她脑子里莫名跳出这么个念头。
想什么呢,她恨不能拍自己脑袋一掌,瞎犯什么花痴。心跳得有些快,她暗暗深吸了几口气都静不下来。
完了完了,她心想,肯定是体温又高起来了,不知道这次得喝几碗药才退得下去。
待这小小插曲被收拾妥当,江涣润湿笔尖,试了试墨汁浓淡,重新铺好一张宣纸,用镇纸压住四角,也压平了有些躁动的心。
知止不殆。笔走龙蛇,他下意识写下四字,倒像是在规劝自己。
“夫君的字真好。”苏羡捧场夸赞。
也不全是奉承,他的字的确配得上。明明看起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字却力透纸背给人以磅礴之感。
苏羡好像生出些嫉妒。
是嫉妒吧,她想,总之心里有些不快。这人长得好看,性格体贴,字也写得好,偏偏是个将死之人,真是暴殄天物。
阴了许久的天,终于落下雨来。
苏羡走至窗边,窗外是茂林修竹,雨滴落在嫩绿的竹叶上,晶莹透亮。一滴一滴积聚着滑落,被竹叶锋利的边缘割得碎裂。
她轻轻叹了口气。
“夫人不喜欢雨天?”
“不喜,太过泥泞。”她欲伸手关窗。“我更喜欢阳光,炽热纯净。”
“我倒是觉得雨本纯净,是带走了尘世上的污浊才会泥泞。”江涣也走过来,他的手离她有些近,也搭在窗上,“其实,夫人若不觉得凉,可试试小窗赏雨,别有一番趣味。”
凉是不觉得,她只觉今天体温异常,燥热得很,她想赶紧回去歇着。
“夫君,我身子又感觉有些不适,就先回去了。”
她垂下眼睫,没给他再多说两句的时间,步子也急了些。
江涣走回桌前看新写的那副字,墨迹尚未干。
夫人的心情变得真快,他回想方才,好像也不知怎得,又惹了夫人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