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書序
儒學的發生和發展,是與儒家經典的確認與被詮釋、被解讀相始終的。東漢 和帝 永元十四年(公元102年),司空徐防“以《五經》久遠,聖意難明,宜爲章句,以悟後學。上疏曰:‘臣聞《詩》《書》《禮》《樂》,定自孔子,發明章句,始於子夏。其後諸家分析,各有異説。漢承亂秦,經典廢絶,本文略存,或無章句。收拾缺遺,建立明經,博徵儒術,開置太學。’”(〔南朝 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後漢書》卷四十四《徐防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500頁)於今而言,永元離孔聖時代未遠(孔子逝於公元前479年,至永元十四年,凡581年),然徐防已然謂“《五經》久遠,聖意難明”,而強調“章句”之學的重要性。所謂“章句”,即是對經典的訓釋。從徐防的奏疏看,東漢人既認同子夏是對儒家經典進行訓釋的“發明”者,也承認秦亂以後儒家的經典只有本文流傳了下來,而“章句”已經失傳。
西漢 武帝即位不久,董仲舒上《天人三策》,確立了儒學作爲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自此,對儒家經典的研究與注釋出現了百花齊放的局面,章句之學成爲一時之顯學。漢人講經,重師法和家法。皮錫瑞曰:“前漢重師法,後漢重家法。先有師法,而後能成一家之言。師法者,溯其源;家法者,衍其流也。”(〔清〕皮錫瑞著,周予同注釋:《經學歷史》,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36頁)既溯其源,則兩漢經學,幾乎一出於子夏。即其“流”,大抵也流出不遠。漢章帝 建初四年(公元79年),詔群儒會講白虎觀論《五經》異同,詔曰:“蓋三代導人,教學爲本。漢承暴秦,褒顯儒術,建立《五經》,爲置博士。其後學者精進,雖曰承師,亦别名家。孝宣皇帝以爲去聖久遠,學不厭博,故遂立大、小夏侯《尚書》,後又立《京氏易》。至建武中,復置顔氏、嚴氏《春秋》,大、小戴《禮》博士。此皆所以扶進微學,尊廣道藝也。”(〔南朝 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後漢書》卷三《肅宗孝章帝紀》,第137—138頁)漢章帝的詔書肯定了師法與家法在傳承儒家經典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作用,並認爲收羅和整理瀕臨失傳的師法、家法之遺存,可以“扶進微學,尊廣道藝”。
嚴正先生認爲兩漢經學家們“注重師法和家法是爲了證明自己學説的權威性,他們可以列出從孔子以至漢初經師的傳承譜系,這就表明自己的學説確實是孔子真傳”(姜廣輝主編:《中國經學思想史》第二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14頁)。這種風氣,客觀上爲兩漢時代經學的發展提供了一個可控而不至失範的學術環境,有利於經學的傳播和發展(當然,家法、師法的流弊是束縛了經學獲得新的生命力,那是問題的另一個方面)。漢代的這種學風,一直影響到魏、晉、唐。孔穎達奉旨修《五經正義》,馬嘉運“以穎達所撰《正義》頗多繁雜,每掎摭之,諸儒亦稱爲允當”(〔後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七十三《馬嘉運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603頁)。所謂“頗多繁雜”,實即不謹師法。史載,孔穎達的《五經正義》編定以後,因受到馬嘉運等的批評並未立即頒行,而是“詔更令詳定”(〔後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七十三《馬嘉運傳》,第2603頁)。直至高宗 永徽四年(公元653年),才正式詔頒於天下,令每歲明經科以此考試。此時離孔穎達去世已五年之久。此可見初唐朝野對儒家經典訓釋的慎重和謹嚴。這種謹慎態度的背後,顯然是受到自漢以來經典解釋傳統的影響。
正因爲漢、魏至唐,儒家學者們對自己學術傳統的堅守和捍衛,給我們留下了一份彌足珍貴的遺産,那就是一系列關於儒家經典的訓釋。我們今天依然可以見到的如:《周易》王弼注,《詩經》毛亨傳、鄭玄箋,《尚書》僞孔安國傳,三《禮》鄭玄注,《春秋左傳》杜預注,《春秋公羊傳》何休解詁,《春秋穀梁傳》范甯集解,《論語》何晏集解,《孟子》趙岐章句,《爾雅》郭璞注,《孝經》孔安國傳、鄭玄注等。這些書,我們姑且把它們稱作“古注”。
惠棟作《九經古義序》曰:“漢人通經有家法,故有《五經》師。訓詁之學,皆師所口授,其後乃著竹帛。所以漢經師之説立於學官,與經並行。《五經》出於屋壁,多古字古音,非經師不能辯,經之義存乎訓,識字審音乃知其義,是故古訓不可改也,經師不可廢也。”(〔清〕惠棟:《九經古義》述首,王雲五編:《叢書集成初編》254—255,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1頁)惠氏之説,點出了不能廢“古注”的根本原因,可謂中肯。
對儒家經典的解讀,到了宋代發生一個巨大的變化:“訓詁之學”被冷落,“義理之學”代之而起。由此又導出漢學、宋學之别,與漢學、宋學之爭。
王應麟説:“自漢儒至於慶曆間,説經者守訓故而不鑿。《七經小傳》出而稍尚新奇矣。至《三經義》行,視漢儒之學若土梗。”(〔宋〕王應麟著,〔清〕翁元圻輯注,孫通海點校:《困學紀聞注》卷八《經説》,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192頁)按,《七經小傳》劉敞撰,《三經義》即王安石《三經新義》。然則,王應麟認爲宋代經學風氣之變始於劉、王。清人批評宋學:“非獨科舉文字蹈空而已,説經之書,亦多空衍義理,橫發議論,與漢、唐注疏全異。”(〔清〕皮錫瑞著,周予同注釋:《經學歷史》,第274頁)惠棟甚至引用其父惠士奇的話説:“宋人不好古而好臆説,故其解經皆燕相之説書也。”(〔清〕惠棟:《九曜齋筆記》卷二《本朝經學》,《聚學軒叢書》本)其實,宋學的這些弊端,宋代人自己就批評過。神宗 熙寧二年(公元1069年)司馬光上《論風俗劄子》曰:“竊見近歲公卿大夫好爲高奇之論,喜誦老、莊之言,流及科場,亦相習尚。新進後生,未知臧否,口傳耳剽,翕然成風。至有讀《易》未識卦、爻,已謂《十翼》非孔子之言;讀《禮》未知篇數,已謂《周官》爲戰國之書;讀《詩》未盡《周南》《召南》,已謂毛、鄭爲章句之學。讀《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謂三《傳》可束之高閣。循守注疏者,謂之腐儒;穿鑿臆説者,謂之精義。”(〔宋〕司馬光撰,李文澤、霞紹暉校點:《司馬光集》卷四五,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973—974頁)可見,此種學風確爲當時的一種風氣。但清人的批評指向却是宋代的理學,好像宋代的理學家們都是些憑空臆説之徒。這種批評成了理學躲不開的夢魘,也成了漢學、宋學天然的劃界標準。
遺憾的是,這其實是一種被誤導了的“常識”。
理學家並不拒斥訓詁之學,更不輕視漢 魏古注。恰恰相反,理學家的義理之論正是建立在對古注的充分尊重與理解之上才得以成立,即使對古注持不同意見,也必以翔實的考據和慎密的論證爲依據。而這正是漢學之精髓所在。試以理學的經典《四書章句集注》爲例,其訓詁文字基本上採自漢 唐古注。據中國 臺灣學者陳逢源援引日本學者大槻信良的統計:“《論語集注》援取漢 宋諸儒注解有九百四十九條,採用當朝儒者説法有六百八十條;《孟子集注》援取漢 宋諸儒注解一千零六十九條,採用當朝儒者説法也有二百五十五條。”(陳逢源:《朱熹與四書章句集注》,臺北:里仁書局,2006年,第195—196頁)這一統計説明,朱子的注釋是“厚古”而“薄今”的。
朱子非常重視古注,推尊漢儒:“古注有不可易處。”(〔宋〕黎靖德輯,鄭明等校點:《朱子語類》卷六十四,《朱子全書》[第十六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130頁)“諸儒説多不明,却是古注是。”(〔宋〕黎靖德輯,鄭明等校點:《朱子語類》卷六十四,《朱子全書》[第十六册],第2116頁)“東漢諸儒煞好。……康成也可謂大儒。”(〔宋〕黎靖德輯,鄭明等校點:《朱子語類》卷八十七,《朱子全書》[第十七册],第2942頁)甚至對漢人解經之家法,朱子亦予以肯定:“其治經必專家法者,天下之理固不外於人之一心,然聖賢之言則有淵奥爾雅而不可以臆斷者,其制度、名物、行事本末又非今日之見聞所能及也,故治經者必因先儒已成之説而推之。借曰未必盡是,亦當究其所以得失之故,而後可以反求諸心而正其繆。此漢之諸儒所以專門名家,各守師説,而不敢輕有變焉者也……近年以來,習俗苟偷,學無宗主,治經者不復讀其經之本文與夫先儒之傳注,但取近時科舉中選之文諷誦摹仿,擇取經中可爲題目之句以意扭捏,妄作主張,明知不是經意,但取便於行文,不假恤也……主司不惟不知其繆,乃反以爲工而置之高等。習以成風,轉相祖述,慢侮聖言,日以益盛。名爲治經而實爲經學之賊,號爲作文而實爲文字之妖。不可坐視而不之正也。”(〔宋〕朱熹撰,徐德明、王鐵校點:《學校貢舉私議》,《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九,《朱子全書》[第二十三册],第3360頁)這段文字明白無誤地指出,漢人家法之不可無,治經必不可丢棄先儒已成之説。
這段文字還對當時治經者拋棄先儒成説而肆意臆説的學風提出了嚴厲的批評。認爲這不是治經,而是經學之賊。他對他的學生説:“傳注,惟古注不作文,却好看。只隨經句分説,不離經意最好。疏亦然。今人解書,且圖要作文,又加辨説,百般生疑。故其文雖可讀,而經意殊遠。”(〔宋〕黎靖德輯,鄭明等校點:《朱子語類》卷十一,《朱子全書》[第十四册],第351頁)他認爲守注疏而後論道是正道:“祖宗以來,學者但守注疏,其後便論道,如二蘇直是要論道,但注疏如何棄得?”(〔宋〕黎靖德輯,鄭明等校點:《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九,《朱子全書》[第十八册],第4028頁)他提倡訓詁、經義不相離:“漢儒可謂善説經者,不過只説訓詁,使人以此訓詁玩索經文,訓詁、經文不相離異,只做一道看了,直是意味深長也。”(〔宋〕朱熹撰,徐德明、王鐵校點:《答張敬夫》,《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一,第1349頁)
錢穆先生論朱子之辨《禹貢》,論其考據功夫之深,而有一歎曰:“清儒窮經稽古,以《禹貢》專門名家者頗不乏人。惜乎漢 宋門户牢不可破,先橫一偏私之見,未能直承朱子,進而益求其真是之所在,而仍不脱於遷就穿鑿,所謂巧愈甚而謬愈彰,此則大可遺憾也。”(錢穆:《朱子新學案》[第五册],《錢賓四先生全集》,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8年,第341頁)
20世紀20年代,商務印書館曾經出過一套深受學界好評的叢書《四部叢刊》。《叢刊》以精選善本爲勝,贏得口碑。經部典籍則以漢 魏之著,宋 元之刊爲主,一時古籍之最,幾乎被一網打盡。但《四部叢刊》以表現古籍原貌爲宗旨,故呈現方式爲影印。它的好處是使藏之深閣的元 明刻本走入了普通學者和讀者的家庭,故甫一問世,便廣受好評,直至今日它依然是研究中國學術文化的學者們不可或缺的基本圖書。但是,它的缺點是曲高和寡而價格不菲,不利於普及與流通。鑒於當下持續不斷的國學熱、傳統文化熱,人們研讀經典已從一般的閲讀向深層的需求發展,商務印書館決定啓動一項與時俱進的大工程:編輯一套經過整理的儒家經典古注本。選目以《四部叢刊》所收漢 魏古注爲基礎,輔以其他宋 元善本。爲了適應現代人的閲讀習慣,這套叢書改直排爲橫排,但爲了保持古籍的原貌而用繁體字,並嚴格遵循古籍整理的規範,有句讀(點),用專名綫(標)。參與整理的,都是國内各高校和研究機構學有專長的中青年學者。
另外,本次整理還首次使用了剛剛開發成功的Source Han(開源思源宋體)。這種字體也許可以使讀者們有一種更舒適的閲讀體驗。
朱傑人
二〇一九年二月
於海上 桑榆匪晚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