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瑶河义杰传
庞景坐在书案前,燃起一炷香,袅袅青烟升腾,他的目光却落在案头堆叠的文书上,神色沉静,似有所思。
片刻后,他提笔疾书,将写好的信折成飞书,投入传信鹤的竹筒中,看着它振翅飞向远方,身影很快消失在天际。
他长舒了一口气,倚在椅背上,眼神略显疲惫。
这些年来,庞景已习惯了日复一日的忙碌,甚至有时越忙碌他越亢奋。
他开始想到瑶河县这些年的改变,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老一代的官员基本上都被整合进了虚危道,曾经的两位县尉,如今已是宗门中的客卿长老。陈宗礼将县左尉的职位交给了自己的得力手下刘明,自己则一头扎进了灵植的研究中。
这些年,他的修为甚至都在原地打转,却在种植灵植和改良灵药方面颇有建树。
在去年还和一位彭氏的小姐成家生子,日子虽然看似平淡,却充满了充实和乐趣。
最初,陈宗礼的研究以灵药为主。
他改良了几种常见的灵植,如用于炼制离火丹的紫心草,通过杂交培育出了一种新的变种赤心草。
这种灵草不仅产量高,药效也更加温和,减少了丹药中的火毒,更适合低阶修士服用,被虚危道大量种植以供内部使用。
然而不久后,何希言递给他一份从南海带回来的资料,其中记录了几种南方沿海地区的优良水稻品种。
“你可以试试。若能找到适合瑶河气候的优良品种,甚至改良出更高产的粮食,那对整个瑶河,甚至整个南方来说,都是一件大功德。”
何希言语气平静,却透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
原本陈宗礼对这些凡间作物没什么兴趣,但何希言专门拨下了丰厚的资源与预算,迫使他不得不改变思路,甚至动用木德修士的加持。
还好何希言培养了一批专门在港口修炼荆木一道的修士,都被陈宗礼拉来帮忙了。
经过反复的失败和调整,他终于培养出了一种更为耐旱的水稻,成熟周期比普通稻米缩短了近五分之一。
更重要的是,这种稻米的口感并未因为快速生长而变差,甚至还多了一丝甘甜。
有灵气这种造化之力的加持,改良作物显得简单了许多,比起何希言前世为提高农作物产量而苦心钻研的那些繁琐技术,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种水稻被命名为青陈稻,因其叶片呈现出淡淡的青绿色而得名。
青陈稻并非真正的灵植,它既不能吸纳灵气,也无法滋养修士,只能算是一种被木德修士加持过的“伪灵植”。
青陈稻在前两代种植中表现优异,不仅生长迅速,还能适应贫瘠土壤。
然而到了第三代,这种稻种便开始逐渐退化,失去了最初的神异之处,产量和品质迅速下降。
更为棘手的是,随着第四代稻种的劣化,加持的棘木之力会失控,使稻种发生变异,稻穗上长出尖锐如针的刺。
这种变异不仅让稻田难以收割,还可能割伤农户,直接影响其实用价值。
青陈稻的局限性因此显得愈发明显,其推广也因为这些问题而受阻。
何希言对此却并未失望,而是放出话来:
“如果能改良青陈稻,使其更加稳定,摆脱伪灵植的局限,成为真正适合大范围推广的优良作物,那么此人将获得一百功箓。”
这句话一出,整个虚危道内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功箓,虚危道如今最重要的资源分配凭证,已成为宗门内弟子与外部势力争相获取的目标。一百功箓,足以换取灵脉修行三个月,或是一份高品质灵丹,甚至能兑换一件中品法器。
这种奖励,无论对普通弟子还是客卿长老,都是极具诱惑力的。
虚危道的功箓制度是何希言数年前推行的一项改革。
作为穿越者,他深知宗门资源分配的不公往往是内部矛盾的根源之一。
因此他一手建立了这套基于贡献的制度,摒弃了传统宗门中依靠血缘、身份、师承关系决定资源分配的旧习。
只要为宗门做出实际贡献,便能获取功箓,用以兑换修行资源。
当然,许多宗门都有类似于贡献点的制度,但虚危道更进一步。
哪怕是没有灵窍、不能修行的普通学生,只要攒够功箓,也可以申请去灵脉“浪费”几个月的时间感受灵气,虽然对他们来说可能毫无用处,但制度依然允许。
这种更加公平的设计让虚危道显得与众不同,甚至连何希言的亲传弟子也不例外。
无论修为高低、身份如何,所有人都必须通过贡献获取功箓来兑换资源。
虚危道的改革之所以能彻底推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现在的虚危道是何希言一人说了算,他的威望无人质疑,而功箓制度的推行并没有遇到任何实质性的阻力。
甚至何希言更鼓励宗门子弟参与到俗务管理中来,港口那些弟子,就是去赚功箓的。
正因如此,青灵稻的改良计划被视为虚危道功箓体系下的一次重要试验。
陈宗礼对此既兴奋又紧张,他知道若能成功,自己不仅会获得丰厚的功箓奖励,还可能彻底改变瑶河的粮食格局。
他开始投入更多时间和精力,甚至招募了几位当初州府学习时的同窗来瑶河。
“虚危道这功箓制度,似是修行宗门,实则商贾之道。“温明语一语道破天机,引得不少弟子私相议论。
确实,自功箓制度推行以来,宗门上下井然有序,资源分配也更显公允。
可这看似完美的制度背后,却平添了几分铜臭之气。
修士们争功逐利,就连主事之人也将功箓多寡视作衡量功过的唯一准绳。表面上门规森严,实则人心浮动,处处算计。
对此评价,何希言不置可否,只是悠然道:
“修行一途,本就是一场大交易。与天地交换灵气,与大道博弈光阴,与人心讨要信任。功箓之法虽显功利,却也不失为明镜一面。“
他又道:“昔日玄冥宗何等气象?师徒一脉相承,道统绵延不绝。可到头来,几位金丹真人各怀心思,终究走向分崩离析。天下之事,有利有弊。功箓制度虽不完美,却能让有心之人得其所哺,有为之士得其所用。若一味重视天赋,那些不事进取之辈必会成为蛀虫,日久天长,宗门必衰。“
此言一出,温明语默然。
玉锋派如今在卢氏掌控之下,一言可定乾坤,这话说来,倒像是打在了自己脸上。
而另一位县尉钱元达,则选择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年过半百的他,更是修行无望,毕竟他的境界更多是靠丹药堆积而来,根基并不稳固。
卸下县右尉的职务后,钱元达则全心投入到训练县卒和教导宗门弟子的工作中。
每日清晨,钱元达都会准时出现在校场上。
尽管年岁渐长,血气衰退,他的实力已不复当年巅峰,但那一身从生死搏杀中淬炼出的实战经验,依然如锋刃般锐利。
无论是县卒还是宗门弟子,只要亲眼见他挥动石矛演示兵器技法的精妙之处,都会对这位半百老将肃然起敬。
钱元达的教学方式从不留情,直白甚至粗粝。
他批评时毫不掩饰,“你们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修为再高又能如何?真到了生死搏杀的战场上,没有战阵,没有技艺,只有一个下场——死!”
钱元达退下后,将县右尉的职位传给了许元康。
这个何希言的首徒,这些年里面修行一日千里,刚刚过了十八岁生日便达到了炼气五层,修行速度之快甚至引来了瑶河县以外势力的关注。
许元康当时正在操练场上比武,灵昭派使者只远远看了一眼,便向何希言提议将许元康挂名于灵昭派门下。
而这一提议,竟然得到了灵昭派两位真人的亲自认可,甚至破例为许元康留下了灵昭传录,这是灵昭派对未来弟子的最高规格保留名额。
但是对此何希言和龚星汉早已有准备,给许元康编了一套假身份。
在灵昭派消息里面,许元康是一位因家族战乱而流落民间的蜀山修士后裔,其家族曾与玄冥宗有过密切合作,因此暂时寄居于虚危道门下修行。
除此之外,彭氏也有几位晚辈送到了虚危道门下,现在还在书院里面学习,没有正式拜师。
相比起草创不久的虚危道,彭氏一族上下齐心,家族根基深厚,影响力自然更为强大。
彭氏家族甚至通过联姻和合作,将手伸向了瑶河内部。
虽然通过开办书院广收学生的方式扩展势力,但天生有灵窍者稀少,真正有天赋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虽然大部分普通学生被培养为文吏和基层管理者,但宗门的高端战力却始终不足。
许多资质平庸的弟子挂在宗门名下,却很难真正担起大任。
无奈之下,何希言甚至将一些弟子挂靠在自己过世的几位同门名下,这不仅是为了继承宗门香火,也是为了避免宗门内部名分混乱。
“这已经不是八年前,随便来个人说想拜师就能拜师的日子了。”
庞景感慨道,有些幸运儿,拜入虚危道得更早,与何希言关系更加亲近,不知惹得多少人羡慕。
但庞景深知,羡慕归羡慕,这种关系并非每个人都需要。
至于他自己,其实并不觉得目前的职责有多艰难。
治理瑶河县的政务,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次熟悉的练习罢了。
身为太学生,他从小接受过系统的治国理政训练,处理一个县的事务并不足以让他感到吃力。
何希言对庞景格外倚重,将诸多要务尽数托付于他。
这不仅因为庞景出身太学,眼界开阔,见识深远,更因为他对功名利禄淡然处之,从不将权势荣宠放在心上。
然而,庞景心中所思,却从不局限于那些章程簿册。
他初至瑶河,不过是为了采风而来。谁也未曾料到,因缘际会之下,他会选择留在这里。
而促使他留下的原因,却并非宗门的恩义,也不是利益的驱使。
庞景真正感兴趣的,是瑶河县的风土故事,是虚危道的风云变幻,是那些人和事背后蕴藏的无尽灵感与素材。
庞景站起身,走向书房角落的一只木箱。
他轻轻打开木箱,里头整齐地码放着一排玉简,玉简上隐隐透着灵光,显然被注入了诸多信息。
这些玉简记录了他这些年来在瑶河县与虚危道中搜集到的各种内容:地方的风土轶闻、人物的恩怨纠葛、宗门的制度沿革,甚至还包括玄冥宗的一些隐秘历史与不为人知的规则。
庞景将这些内容一一整理,细细甄别,将有价值的信息刻录在玉简中,再按类别分门别类地排列。
“这世间的万象,终究是我的笔墨。”庞景轻声自语,手指轻轻划过玉简表面,那些文字仿佛也在回应他的触碰,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厚重感。
庞景的主业,其实是是一个小说作者。
治理瑶河县、协助何希言完善宗门制度,这些事情在外人看来或许伟大,但对他而言,不过是创作生涯中的积累罢了。
他不在意名利,也无心追逐权力,真正吸引他留下的,是瑶河县的故事,是虚危道的风云,是这些人与事背后那无穷无尽的灵感与素材。
庞景从怀中缓缓抽出一本泛黄的册子,那是他当年在应德书院藏书阁里无意间发现的。
册子的内容极为凌乱,像是某人随手写下的草稿,字迹潦草、断断续续,却透着一种奇特的吸引力。
册子里记录的几个故事,虽然只是粗略的提纲,却让庞景如获至宝。
尤其是其中一些人物关系的铺设和冲突的设计,完全超出了他对传统叙事的认知。
与当时流行的那些单薄的志怪笔记或宗门轶事相比,这些故事显得无比新鲜,甚至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异域感。
“这样的故事,怎么会出现在书院的藏书阁里?”
庞景当时就疑惑不已,甚至以为自己发现了一本遗失的奇书。
他反复研读那些草稿,试着模仿其中的叙事手法,甚至照着提纲中的情节补写了几段细节,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还原那种让人心潮澎湃的感觉。
后来,庞景才知道,这些东西不过是何希言无聊时随手写下的草稿。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些故事并非何希言真正意义上的创作,而是来自他穿越前的记忆。
那些模糊的片段、零散的桥段,是另一个世界的遗留,或许是剧本、或许是小说,甚至可能只是残存于记忆中的模糊影像。
然而对于身处这个世界的人来说,这些故事却是前所未见的瑰宝。
草稿中提到的某些情节,比如“少年英雄在绝境中牺牲自我拯救战友”,
“隐姓埋名的强者在小镇中重拾信仰”,
“师徒反目成仇的悲剧”……这些桥段在何希言的记忆中或许稀松平常,甚至带着几分烂俗的味道,但在庞景眼里,却是前所未见的叙事奇观。
更重要的是,这些故事中展现的冲突逻辑与人物刻画,与这个世界流行的单纯善恶对立、修士飞升为终极目标的叙事完全不同。
它们更加复杂,更具层次感,冲突非常强烈,甚至不需要过多的铺垫,直接用生死搏杀来推高情节张力。
庞景看着手中的泛黄册子,轻声说道:
“这才是我留在这里的真正原因。”
这些年,庞景一直在从何希言那里获取灵感,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从他那些零散的草稿里偷师。
他不仅仔细研读,还大胆改良,将其中的情节与这个世界的风土人情相结合,甚至开始创作自己的故事。
最出名的,便是他写出了一本魔改版本的《水浒传》。
庞景将何希言草稿中那些“兄弟义气”“忠奸交锋”“草莽反叛”的桥段悉数吸纳,结合瑶河县的地方特色,硬生生编写出了一本名为《瑶河义杰传》的传奇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主角们不再是普通的草莽英雄,而是一群因为各种原因被宗门、朝廷抛弃的修士。
他们聚义于歇马洼,以对抗朝廷腐败与邪修势力为名,打出了一面替天行道的大旗。
当庞景将《瑶河义杰传》的第一版呈现给何希言时,何希言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这……不就是虞国版《水浒传》吗?这都什么东西,水德修士及时雨,麒麟转世玉麒麟。”
庞景一脸诚恳:
“这可不是什么《水浒传》,这是我独创的《瑶河义杰传》!”
何希言哭笑不得:
“我那草稿里顶多提了几个草莽英雄聚义的点子,你这都已经写出一本书了,还魔改得面目全非!”
不过,何希言不得不承认,庞景的魔改确实有几分才气。比起自己枯燥的文笔来,庞景魔改的更适合这个世界的风格。
他将《水浒传》的核心精神,义气、反抗与悲剧,融入了修真世界的设定中,写出了一个既有热血又有深度的故事。
这本《瑶河义杰传》已经在荆襄一带传开,无论是茶楼酒肆的说书人,还是山野宗门的年轻弟子,都对歇马寨英雄们的事迹耳熟能详。
但如果他们知道所谓的歇马寨——书中那个群雄聚义、替天行道的浪漫之地,现实中根本没有什么草莽英雄,只有一个曾经名叫黑沙帮的小门派,恐怕感想会相当复杂。
在在看到《瑶河义杰传》的火爆程度之后,何希言的三弟子程时雄很快意识到其中蕴藏的巨大商机。
大量书迷开始对黑沙帮山寨这个原型地感兴趣,甚至有修士和凡人慕名前去探访废墟,而程时雄立刻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按照小说中的描写,在歇马洼复刻一个真实的山寨,建起一处供人休息、游览的地方。
为此,他耗尽了自己积攒多年的功箓,请温明语出手,利用土德神通将歇马洼扩大了一倍多。
如今程时雄仍在忙于复刻歇马寨,尚未返回。
而这一次,庞景联络的一位高官,正是《瑶河义杰传》的忠实书迷。
这位高官名叫韦元澹,不仅是太学出身的前辈大儒,还是如今朝廷中颇有实权的荆襄道司理参军。
韦公断案如神,治学精严,在荆襄士林中素有明镜之誉。
庞景很清楚,一旦战事爆发,虚危道赖以生存的商路必然会受到严重影响。
而何希言作为掌门,近年来花销巨大,动辄推动一些耗资庞大的项目,比如让陈宗礼研究改良水稻。
又比如改善灵窍测量方法,彻底抛弃传统的引魂香测灵法。
有商路的支持,花多少钱,就能补多少钱。
这些举措固然长远,但在眼下的局势下,一旦商路关停,财务状况就很会紧张。
因此庞景认为,与朝廷合作是虚危道的最佳选择,此举不仅能拓宽财源。
更重要的是,一旦与朝廷搭上关系,便能借助朝廷的力量来牵制举霞观。
至少在名义上,举霞观不敢轻举妄动,这就为虚危道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只要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无论是何希言还是彭离封,都有机会尝试突破筑基,到那时候举霞观就不足为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