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入机关
长河涛涛而下。
仓水河只在千妖郡境内有这个名号,仓水龙王也只管辖千妖郡内的那一段。到了机关郡,这条河转而被称作了“木江”。
艄公把船停在了郡南的一个小村落,船客们于是各奔东西。
继续乘船南下的继续乘船,换马车的换马车,步行的步行。
王和则短暂逗留了几天。
在见到那只青鸟后,三位山人便与王和秋毫无犯,甚至在对王和的态度上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称呼都变为了“阁下”。
王和也就此事发了问,三人也不解释,只是说,这青枝是昆仑茶会的请柬。
此后,他们三人又搭上了北上的船,不知道要去往何方。
王和对此也不是很能理解。
那对吕良心夫妇,和其余几个商人道了别,居然也屁颠屁颠地跟上了王和。
王和对吕良心的敌意并不是很大。
这个商人身上有一种坦诚的蠢气,一方面让王和觉得他很真实,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对他时不时冒出来的奇怪想法不能苟同。
不过,王和确实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吕良心这么缠着他。
是不是那三个山人告诉了他什么?还是那一晚他在船舱里自己目睹了一切?
反正这个商人没有恶意,还大方地包了王和的食宿,借口居然是看出来王和有些身手,想请他一路庇护一下。
王和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听之任之而已。
他本来想在千妖郡内等一等马踊跃一行人,但是等了三天也没有等到,只能自行南下了。
他不知道那一行人的具体行程。照理来说,三天时间足够他们赶上自己的路。
但是,如果马踊跃一行并没有在两郡交界处逗留,那没准已经到了机关郡内。
王和与吕良心一行,再度沿着这边的木江南下,直达这边最近的一个大县——松木县。
王和的大部分行李都丢在了子虚城那里,临行仓促,轻装南下,幸好吕良心是有这边的地图的。
等风尘仆仆地进了机关郡,王和才发现这里真的像是换了个国度。
相比起千妖郡的大杂居,机关郡的县村分布更加严谨规整。单单看机关郡的地图,也是一个棱角分明的八边形。
机关郡的县城大致上都分为内城与外城,与寻常城池颇有区别。
也就是说,通常也有内外两层城墙。
外城墙是圆形的,当地人称作鲁班墙;
内城墙则是方形的,当地人称作墨子墙。
对于这样的构造,有人解释说,是代表着规圆矩方的涵义,是机关郡的两位先人公输班与墨子所立,意味着成郡之本;
或云:天圆地方。小小城墙的布局实际上是按照宇宙六合八荒的排布构建的。
只有吕良心看到城池样式时,说道:“噫!这儿的人都掉钱眼里了。”
王和乍一看来,外城圆内城方,确实很像是一枚铜钱。
他是无语之余又有些好笑。
此时他们已经进了松木县的外城。一经打探,想进这边的内城,需要先找当地的“理木师”要凭证。
理木师?王和有些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涵义。
他们于是跟着路人的引导,到了松木县最负盛名的。
不过,这家店门庭冷清,看着倒不像是什么热闹的店。
门口的牌子挂着“温氏理木”四个大字。
进了屋子,王和看到墙上挂着粗粗细细长长短短段的老旧凿子,更有多样的锯子锉刀,银白的锯齿正闪着寒光。
此时,屋子的大木案上,已经趴着一个老汉。旁边站着一个姑娘,手上正拿着一把——大铁锤。
听称呼,这好像是一对爷孙。
女孩抡起锤子,捻了一根长钉子,在她爷爷的背上“笃笃”地敲了起来。
“哎哟!哎哟!”
她的爷爷痛苦地叫了起来。
王和与吕良心夫妇眼睁睁地看着半尺长的大钉,像上刑一样被硬生生地钉进了老人家瘦削的脊椎里。
那姑娘看了一眼外边走进来的三个人,说道:“爷爷,怎么回回都装成这样?别给客人吓到了。”
老人家嘿嘿的笑了两声。
吕良心的嘴长得老大,刚想喊好一个孝子贤孙,被王和制止了。
王和心中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他走上前,愕然发现,她的爷爷居然是一个木头人——他的身体发肤,统统是木头构成的。
仔细一看,虽然他的瞳仁能能转,但是居然都是用颜料上的彩绘!
那姑娘钉进去的长钉,似乎帮他固定脊椎用的。
王和后退一步,难以置信。
那姑娘转过头,问道:“在下温整,理木师。几位是要理木头,修木头还是做木头?”
这姑娘自己倒不是一个木头人。
她真的自称理木师,听上去有些像是理发师的同类人。
王和问道:“我们是外地人。请问什么是理木头?”
姑娘拿起凿子,在她爷爷褪色的头发间,轻轻截去几个细碎的木枝。
“这就是理木头。把这些木屑木枝替你清理了。”
吕良心的嘴大张着,难以理解。
王和道:“刚刚那钉钉子,就是在替老人家修木头?”
这颇有风采的姑娘洒脱道:“是。”
她爷爷道:“我孙女的手艺可是松木县的第一!”
王和摇头道:“我们都是外地人,不是想整这些。只是人家说,要进内城,要找理木师。并且,若我想拜见你们郡的——鲁王爷,后面该怎么走?”
“鲁王爷?”温姑娘有些错愕。“他当然在鲁班城。可是寻常人是进不去鲁班城的。”
王和道:“为何?”
温姑娘道:“鲁班人只准机关人进。”
王和道:“我一个千妖郡人,无论如何也变不成机关郡人吧?”
吕良心道:“小伙子,你听不出来么?人家这是在找上门女婿呢。”
王和扶住了额头,不想承认自己是和这油腻中年人一起来的。
温姑娘手里的凿子像飞刀一样蹭过了了吕良心的头皮,把他吓得两腿一软:“别!别!”
温姑娘道:“机关人当然不是机关郡人,而是我爷爷这样的木头人。”
王和道:“怎样变?”
温姑娘指了指木板道:“这就是我们说的做木头。不管是要进鲁班城,还是要进内县城,你都得先做成机关人!”
王和有些为难地看着温姑娘:“我一个大活人,怎么变成这样?要用刀先把肉割了不成?”
温姑娘摇摇头:
“喝了鲁班水,你躺在这上面,我来给你刨出来!”
“多少钱?”
“二两银子。”
王和心疼地掏出了那被抠了一角的银子,再度把它对半掰开,付了钱。
姑娘端来一碗水,他于是喝下去。
王和心道,就是普通的水而已?
可是接下来,他发现自己的五感居然渐渐消去。
吕良心站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王和身上忽然开始抽出枝叶,缓缓地长成了一棵——树。
“噫!道长人呢?”吕良心仍然没有走,好奇地看着王和。
王和已经没法开口了。
温姑娘道:“你躺好了,我就开始动刨子了!”
王和心道,我已经成了一截木头,动弹不得了,还不是躺得好好的。
温姑娘先用大锯子,给王和顶上的一截和脚下的一截给锯没了,看得吕良心是胆战心惊。
这温姑娘一边干活,一边解释了,这人体化作的木头,既不是松木,也不是桦木,当地人称之为公输木。
公输木水不能浸,火不能侵,只是也需勤加养护,方能得年。
不过,公输木的品质也往往会根据本人的身体素质作出调整。老年人化作的木头往往松软,而王和这样的年轻人,则会硬朗结实许多。
显然,“做木头”的过程并不轻松。这明显是一项体力活。
吕良心忍不住问道:“这要是锯没了头——?”
温姑娘转头灿烂一笑:“等同斩首!”
锯得差不多了,温姑娘又像搓背师傅一样,前后推起了刨子。王和的胸前木花飞舞着,腹腔这一块很快就被温姑娘削地瘪了下去。
吕良心道:“呀呀呀,轻一点,别给人肚子削掉了!”
温姑娘扭头道:“少啰嗦,要不你来?”
王和作为一块木头,说不了话,做不了事,眼前看不见东西,只能听到自己的腹部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嚓声。
虽然不痛,但是这仍然是一种奇特的体验。
直到躺下后,他才想到,好像不该这么轻易地把身子交给一个陌生人。
不过,温姑娘的手法果然非同凡响。
只花了半个时辰,她就用刨子给王和的大致人形整了出来,然后掏出了凿子,开始凿王和的脑袋。
王和听着头顶咔咔的响声,忽然只觉得眼前一亮,接着疑惑地眨眨眼。
他又能看到外面了。
他的脑袋五官原来就嵌在这木头之中。此时眼前多余的木料被凿去了,王和重见天日。
他仍是原来的样貌,只是皮肤与肉都化作了木头,颜色也变成单一的浅黄色了。
吕良心惊讶道:“怎么回事?这是你雕出来的?”
温姑娘道:“机关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又不是雕塑师傅,只是负责把他从这木头里挖出来!”
吕良心道:“原来喝了鲁班水,就从木头里长出人了。”
温姑娘道:“难得你没说蠢话。”
接下来的工作当然也很简单。甚至连王和自己的衣服都在这木头中。
不过衣服的结构发生了简化,变得如同藤蔓一样——若是木头直接雕的衣服,显然是很难弯折的。
王和爬了起来,捏了一下拳头,听到一阵紧密的筚拨爆裂声。
他身上不同地方的木质,居然也有不同——不过都比最外层的坚实。
但是他的指尖并没有触觉,从前肌肉给他的坚实反馈感也大打折扣,取而代之的是公输木的一种别扭刚性。
温姑娘道:“我很少经手你这么结实的木头!想来你一定经常锻炼修行。”
王和道:“还行。可是日后我想要变成人的话,又该怎么办?”
温姑娘道:“只有在鲁班城里才能给人变成人。”
王和道:“那么麻烦?那为什么这里流行这样的?”
温姑娘道:“公输木总比你的肉体骨头结实。尤其是岁数大了,像我爷爷这样,往往摔一跤人就没了!可是换成公输木,腿断了也能续上。只要几个关键部位不受损,这辈子基本上是没什么问题了。”
她的爷爷得意地屈起胳膊,展露了下他瘦削的——肱二头木。
“不过,记得多晒太阳,也多活动活动。有的人身子骨懒,成了机关人后不动了,于是渐渐地竟然又长成了一棵树!”
吕良心道:“成了树,岂不是就能长生了?”
温姑娘阴森森地道:“他的脑袋都被蛀虫吃空了,关节也被木头挤得连在了一块,动都没法动,成了个活死人!”
吕良心道:“这也太惨了。那你们成了木头人的,岂不是都不能痛快的死?”
温姑娘道:“你想死吗?”
她示威一般抓着刨子的两个柄,狠狠地凭空推了一下。
那温姑娘又提来一个木篮子,里边装了个皮囊子,几根目数不同的锉刀。
“赠品!”
“囊子里是护理关节的油,多上上,减少磨损。锉刀是给你自己修理的。要是对手艺没自信,也可以直接来找我!”
“我这边不负责上色。你要是觉得单一的木色不好看,可以去找染色堂的人给你化化妆。”
“成了机关人,进出内城自然没人拦你。”
王和点点头。
吕良心露出一个商人的标准笑容,换了个话题:“好姑娘,那这鲁班水能卖吗?”
温姑娘道:“当然能卖。”
吕良心道:“那你与我一同进千妖郡,把这东西推广开,可是个大商机!”
温姑娘道:“出了机关郡的地界,鲁班水就毫无作用了。不过你倒是可以变作机关人再回去。”
吕良心失望地摇摇头:“你们这东西确实还挺方便,以后也不需要金创膏,也不需要喝药汤。是不是还能换个脑袋?噫,娘子,我想到一个新奇的法子——”
他对着他的夫人挤眉弄眼,吕夫人恼怒地掐了他一下,痛得吕良心惨痛大叫。
王和没有听出吕良心的弦外之音,但是温姑娘听出来了。
她蹙眉道:“你这人好讨厌,好啰嗦,好会自作主张地臆想!要做木头的话就喝了水老老实实地躺着,不要的话赶紧走吧。”
王和行了个礼,不再管七嘴八舌的吕良心,自顾自地走向了屋外。
温姑娘忽然在他身后道:“对了,这两天城里有斗鸡大赛,可好看了,也是机关郡的特色,外地人也是可以看看的。”
王和点点头。
斗鸡?他想起来自己被光公子戏弄的那一次。
原来那对大小公鸡是机关郡的玩意儿,难怪整的那么精巧。
不过,他暂且还没这方面的兴致。
他摆弄着自己的木头胳膊木头腿,听着关节处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把手放在胸口时,似乎还能隐约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都不需要供血了,心脏还有什么作用?
阳光照在王和的脑袋上,他发髻的簪子上有一根叶苗抽枝发芽。
进了内城的大街,果然没有人拦他。
形形色色的木偶人在其中往来如云。
看着这群机关人的脸上洋溢的欢快,王和似乎有些理会到了这鲁班水的用途。
不知道那三个老山人对这一点会是什么看法——瘸了换腿,瞎了换眼,哑了换声带。
在这个地方,把医师干的事情让渡给了木匠,听上去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即使是他这样的修士,也还能照样运气修行。镖师们那样的武夫,恐怕身子会有更结实的木头。
这竟然真的是一个没有病痛伤残的地界吗?
王和看着高大的墨子墙,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机关郡,确实是个有些不一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