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列子
这最顶上一层四面都被封死了，只从窗户纸里透出一点的微光。
老人的皮肤干如麻布，脸上犹然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王和道：“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可他是谁？”
光公子顾左右而言他。
“有一个老故事，不知道你听没听过。”
王和道：“故事不急着说，你先把那东西还我。”
光公子道：“急什么？”
王和道：“你抢我的东西，我为何不急？”
光公子道：“急也没用，有本事的自己来拿。”
王和暗自愤愤。
光公子手段飘忽，自己的几样东西似乎都对他没有作用，强抢肯定是不行的。
光公子道：“那听不听故事？”
王和道：“听了便还我？”
光公子道：“听了也不还的。”
王和道：“那我听什么！”
光公子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从前我劝没一个，如今再来劝劝你。”
王和道：“我管你劝没了哪个？”
光公子道：“劝没了你的老相识。”
王和愕然：“哪一位？”
光公子道：“你这样急切，我反而不想说了。”
王和道：“你这人真是婆婆妈妈。”
光公子道：
“从前每个人都急着与我说话，转眼间一个也没留下。”
“你如果是我，也难免想和人多说两句，想看看这些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等日后要忘却他时，看看他值不值得我为之伤感一时半会。”
王和听着这味道怪怪的话，心绪也缓和下来。
古怪的地方自然盛产古怪的人。
光公子虽然怪癖，但看上去并不是要害他。
他于是道：“那你说吧。”
光公子道：
“从前有个工匠，巧夺天工，用革木胶漆黑白丹青造了个伎偶，可谓能歌善舞。”
“时逢穆天子西去昆仑山，去瑶池与西王母相会。”
“于是，在穆天子回来的路上，这工匠带着这伎偶觐见了天子。”
“工匠的手艺如此高绝，即使是刚见过仙人的天子，也没有看出来这伎偶是个假人！可是，谁想到，伎偶表演的时候，竟然对着天子的嫔妃眉目传情，惹得天子大怒，就要把这工匠给杀了。”
“工匠于是把伎偶拆开，剖开他的肝胆心肺脾肾肠胃，让在场之人都看出他是个人偶。”
“天子大喜，称赞工匠的技术，于是这伎偶从此在王宫里住下。”
“他随人歌舞，随人欢愉，见惯人间欣喜极乐，仿佛歌舞宴会之事永无终极。”
“可是，不过数年光景，穆天子驾崩。”
“他的嫔妃近臣当然随之殉葬。”
“伎偶当然也在其中。可他又不是人，当然不会死。”
“伎偶趴在从前与他欢笑的臣子身上，看着他们的表情凝固，呼吸停滞。”
“他们的身子发出腐臭，接着，从前唱出曼妙歌曲的喉管里开始爬蛆。”
“等他们的肉身都已经枯了，蛆也没东西吃了，于是只剩下累累白骨。”
“金玉满堂，白骨遍地，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他仍做他该做的事，只是陪伴着他的都从活人变到了死人而已。”
“伎偶从乱骨堆里爬起来，他已经辨认不出哪一具骨头是哪个朋友。”
“他于是在空无一人的墓室里高歌，在满是骸骨的地宫里起舞。”
“没有工匠为他修补破旧的身子，终于有一天，他也就此逝去，倒在枯骨堆中。”
“二百年而王室亡，七百年而天下变。诸王之言远矣，诸子之言独留。”
“为了一个数十年阳寿的凡人，一个八百年福祚的王朝，他就这样被埋下了。”
“此后，这伎偶的恩师让他重见天日。”
“于是他跟着他的再造恩师，往来于这片天下。”
“他从前跳舞的袖子开始用来舞剑，从前唱歌的喉咙开始用来辩论；从前欢情于自己是个人偶，如今却更愿意当个人。”
“他的师父是大得道者，任他所为。”
“他背上师父的剑，践行师父的道，从此才觉得，自己算是活过了。”
“如此千年万年！”
光公子说完，静静地看着王和。
王和为之动容。
这个故事可听着有些耳熟。
——岂止是耳熟。
他微微一愣，终于明白过来。
这是墨惊的故事。《列子》上，只有前半段。
王和道：“你的意思是，墨惊实际上也是个言器？”
光公子道：“你不惊讶？”
王和道：“我当然有些惊讶。但是如今见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他如果不特殊一些，我反而更惊讶。”
光公子道：“我想不通的是，他为何带你取剑？”
王和道：“他是想我救他。”
光公子道：“那你救下了他么？”
王和道：“没有。”
光公子道：“那你岂不是违背嘱托了？”
王和道：“我话不说得太满。前一回是我能力不够，但只要我有了救他的力量，必然前去相救。”
光公子看着王和，良久不语。
王和道：“怎么了？”
光公子道：“我只是看看，这天下爱管闲事的人都长得什么模样。”
王和道：“那你为何这么想救他？”
光公子看着枯坐的老者，叹道：
“兔死狐悲耳！”
“也罢，也罢，莫忘了你说的话，天子一诺，苍天有证！”
王和道：“是。所以——？”
他眼神示意了下光公子手上的卷轴。
“你起码没陈不剑讨人厌。”光公子把无字旨又丢给了摸不着头脑的王和，悠然道。“还算可以。”
王和接过来，终于松了口气。
合着这光公子居然是为了墨惊的事情找上自己的？
他又问道：“那这位老人家到底是谁？”
光公子道：“你们的致虚观妙真君。”
王和震惊了。
致虚观妙真君，也就是冲虚真人，也就是是列子列御寇！
这么一想，这里的一切似乎也都能说得通了。
如此似虚似幻之城，似无似有之楼。
墨惊，承影。
可是堂堂真人，为何尸身枯坐于此？
王和问道：“他不该成仙了？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哪个告诉你的？”
“……”
光公子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既不解释这第十二栋楼在哪里，也不解释为什么列御寇会在这里，更不解释他自己究竟是谁。
王和忽然在嘴里念叨两句，光公子，光公子？
他恍惚抬头：“你难道是含光？可是那把剑不也在妖人塔下？”
光公子没有理他，忽然回头道：“沈天诚，我的话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