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骨头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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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不是女孩,我是一把剑(2)

上中学后,我开始不睡觉了。

我每周上三次网球课、两次中文课,还要练钢琴、参加女童子军的活动。除了这些课外活动,我还要上学、做功课。所有事情平均每天占据我十二个小时的时间,醒着的其余时间则必须做另一件事:调解父母之间的矛盾。

别人口中那个雄心壮志的父亲——将自己和家人从贫困中拯救出来、白手起家、实现梦想的男人——并不是陪伴我成长的父亲。我看到的他只是一副躯壳。

他每天工作八小时后会跑到高尔夫球场打球,回家时已是行尸走肉,在电视机前呆坐,直到必须要履行某个家庭职责而厌烦地起身。有时我怀疑他的冲劲都被社会磨平了,不过要是你问他的话,他会说自己是被母亲消耗的。

母亲并不只对我发脾气,还会斥责父亲张嘴咀嚼、出太多汗、说话太多或太少。父亲说话直截了当,不顾母亲的感受,也无法理解她的愁苦,总是对她说:“你成天看电视、打网球,有什么可抱怨的?”他们为钱争吵:母亲想买一辆雷克萨斯轿车,父亲说买不起。他们为搬来美国争吵:这里的“鬼佬”什么都不懂,孩子又粗鲁无比,对人直呼其名。争吵升级时,他们会砸东西,会互相说出恐怖的威胁,甚至驱车扬长而去。我就坐在黑暗的车库里发抖,祈祷他们赶快回来。

我主动承担起责任,让一家人的生活尽可能地回归正轨。父母想在周日睡懒觉,我却逼他们上教堂,为的是让上帝知道我们对维持家庭和睦是很认真的。我会把父亲扔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避免母亲发现后骂他。要是母亲无缘无故生气,我会对父亲撒谎说是因为我太离谱,请他理解,还建议他买些礼物安慰母亲。“那不是她的错,是我不好,是我行为恶劣又道德败坏。”我这样告诉他,努力让他相信。“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会问,“为什么不能乖一点?”

到最后,连我都相信自己编造的故事了。我开始时刻告诫自己要表现好一点,在学校里或别的地方尽量不成为他人的包袱。我竭尽全力,跑得比别人快,做事完美无瑕,成绩全优。

然而,我不过是个孩子,无法在一个总要通过斗争、妥协和努力来争取完美的世界里生存,我需要玩耍和释放。我不得不挤出时间来放松自己,就像做其他事情一样。我会在睡前服用伪麻黄碱来保持清醒,听到父母睡下后,我就偷偷打开家里的电脑,在网上游荡到凌晨四点。我读了大量同人小说,在线上聊天室里闲逛,在留言板上跟朋友聊天。是的,每次老师放电影我都会睡着;是的,我总记不住中文词汇;是的,我站起来的时候会不时感到眩晕,甚至险些跌倒。但我能处理好一切,必须处理好。

一天晚上,我打开电脑时无意间瞥见了打印机上的一张图片,那是一个被像素化了的女孩,廉价的墨盒令图片产生了条状效果。她躺在沙滩上,头发金黄,皮肤古铜,赤身裸体——除了刻意用沙摆出来的两个完美的圆,用来遮盖她的乳头。我一把抓过照片,扫了一眼四周:如果把它扔进垃圾桶,母亲肯定会发现;她还经常检查我的背包,所以那也行不通。不过,我们的书房里放着一排巨大的、七尺高的实木书架。在我的记忆中,它们一直原封不动。我将那张纸塞到了书架后面。

做这件事时,我义愤填膺。一直以来,我小心翼翼地保护母亲脆弱的神经并维护他们的婚姻。父亲怎能这么做呢?简直是一种侮辱!不过我还是控制住了局面,先把自己设为美国在线账户的主要持有人,然后修改父亲的账户设置,让他只能看适合十三岁男孩看的内容。

几天后,母亲怒不可遏地冲进了我的房间。“家里的钱去哪儿了?”她大喊着打了我一巴掌。为什么父亲无法使用网络银行账户?我做了什么?我把家里的钱都弄丢了吗?我们要怎么付账单和租金?我这浑蛋都干了什么?哦!我没想到这么多。我真的销掉了家里所有钱吗?我感到呼吸困难,却无法告诉她自己做了什么、为何那么做。

“我应该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需要五分钟。”我语无伦次地说,“我只是试图做一件事,对不起……”

“不要你解决什么问题。不许再上网,六个月不许打电话,不许出门,不许见朋友,也不许看电视、电影。从现在开始,只许好好读书,而不是浪费”——她抽了我一巴掌——“你的时间”——踹我的膝盖,把我撂倒在地上——“做那些蠢事。”最后她又对着我的肚子踢了一脚:“把密码给我。”

互联网是我躲避这一切的唯一方式。如果连上网的权利也被剥夺,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已经开始在晚上摸着刀片,思忖割腕会有多疼。如果我把刀片放进背包带去学校,母亲会不会在早上有所发现?我有时会偷偷溜出家门,带一份《国家询问报》杂志,封面上是1999年那起著名的科伦拜中学校园枪击案中两个凶手血淋淋的死尸。觉得无法承受一切时,我就盯着这张封面,幻想以自杀作为最后的选择。

我宁死也不愿意被剥夺这唯一的慰藉。因此,我第一次冷酷地说了“不”。

“什么?”母亲嘶吼道,“你这个不孝的……狗屎不如,丑八怪,不知道当年为什么要生你,现在长成这么个讨人厌、满脸疙瘩的小人渣!”她一边说一边继续揍我,踢我的身体、脸和头顶,接着抓起我的头发,把我揪出房间,拖下楼梯,拽过转角,扔进了书房。父亲正坐在电脑前,一副火冒三丈的样子,看了我们一眼。

“她不肯给我密码。”母亲说。

父亲很少打我,但一打起来就残酷无情。我喘着粗气,立刻说:“我能搞定,不需要告诉你们密码……”但还没等我说完,父亲就站起来揪着我的衬衣,把我扔了出去。我的背撞在橱门上,人滑倒在地。他把我揪起来,向书房的另一边甩过去,正朝着那些高高的书架。就在那些书架背后,有我藏起的裸照。他抓着书架说:“要是你不给密码,我就掀翻书架压死你。”

“不!”我恳求道,又立刻闭上嘴,因为他们不喜欢听到“不”字。“不”就是回嘴,是被禁的字眼。我紧闭双唇,任他们逼近,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和扭手腕,我的牙龈被打得血肉模糊。就这样直到天色已晚,我们都累了。我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他们就站在一旁。我在地上啜泣,筋疲力尽。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这不公平!我这样做并非出于恶意,而是为了保护你们。这不公平!

随后,父亲走向高尔夫球袋,拿出发球杆,球杆顶部比他的拳头还要圆还要大。“给我密码!”他喊着,面目狰狞到难以辨认,接着抡起球杆向我的头挥过来。我滚到了一边,他击中了一张藤凳,上面有块蓝底粉花坐垫,球杆卡在藤凳中央被砸出的洞里。

我崩溃了,给了他们密码。当晚上床前,我偷偷将一把刀放在枕头下面,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