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先后顺序
伊迪娅缓缓睁开眼，她在玻璃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以及与倒影重叠的，不断后退的旷野。
福特轿车行驶在笔直的公路上。
伊迪娅转头，看向驾驶座上的少年，他一只手扶着方向盘的下沿，另一只手搭在车窗框上，手里端着一杯见底的奶昔，如度假般悠闲。瞥见伊迪娅醒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你……”昏迷前的记忆逐渐回到脑海，伊迪娅快速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后座，急迫地问道：“你把奎蒂怎么样了？”
贺延没有回答，他呼噜噜地深吸一口，随手把杯子丢出窗外，这才反问道：“你关心她干什么？”
“她……”伊迪娅迟疑了一下，“她是我的朋友。”
“呵。”贺延嗤笑一声，“收钱让陌生人捅你刀子，世界上还有这种朋友？”
不待伊迪娅辩驳，贺延又说道：“还不只是捅刀子吧，从口供上看，你的那位朋友甚至还在家里收藏了你的一颗肾脏。”
“这是我自愿的。”伊迪娅低下头说道。
贺延猛踩了一脚油门，汽车飞驰，伊迪娅倒在靠背上，他摇上车窗。
车厢内安静得可怕，半晌，贺延恨铁不成钢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反抗呢？凭你的能力，她们怎么可能对你为所欲为？”
伊迪娅轻轻调整了一下坐姿，不解道：“反抗什么？”
贺延换了个问法：“你为什么要让她们伤害你？”
伊迪娅看向自己的手，手臂皮肤白嫩光滑，没有一丝疤痕。
“那些对我算不上伤害。我自己也会这么做。”伊迪娅说道，“如果不定期造成一些伤口，我的身体会变得很奇怪。”
贺延扭头看了她一眼，也可能是在看后视镜。
“你想治好自己么？变成一个正常人？”
“正常人？”
“没错，受伤会留疤，被杀就会死的那种，纯正的人类。”
伊迪娅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但她还是摇摇头，“不想。”
贺延扬起左边的嘴角，换挡，再次提速。
“你要去哪里？带着我干什么？”伊迪娅终于想到这个最重要的问题。
“带你去找同类。跟你我一样的人。”贺延回道，语气中带着一点兴奋，“你听说过AA吗？”
“没有。”
“Apostolic Administration，使徒管理局。他们管我们这种人叫使徒，我不信教，更喜欢翻译成‘神人’。“贺延说道，“局里的人个个身怀绝技，你可以把那里当成自己的新家。”
“新家？”伊迪娅轻声重复这个词。
“怎么，不愿意？”贺延挑了挑眉毛，“我看过你的档案，你的父母在你六岁时就死于车祸了不是么？”
“是。”
“你换过四个寄养家庭，其中三个因为家庭成员的意外身亡而失去抚养能力。你现在和一个老寡妇住在拖车区里。”
贺延顿了顿，“舍不得她？”
“没有。”伊迪娅淡淡回道，“她不跟我说话。”
贺延叹了口气：“你太孤独了，孩子。所以你才会把奎蒂那种人渣当成自己的朋友。”
伊迪娅不语。
“她们是没法真正理解你的。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问题。我们没法脱离人类，创造一个新的文明，也无法真正融入他们。至少现在不能。”
路边的杂草中，一个褪色的木牌一闪而逝，视线尽头的公路两侧出现了两排建筑，一辆载满草料的卡车从一旁的弯道并入主路。欢快的乡村音乐透过玻璃渗进车厢。
“找张碟找张碟，闷死了。”贺延指了指手套箱说道。
伊迪娅俯身开箱，从箱中翻出来一摞光碟，碟面上大多是戴着牛仔帽的胡渣大叔，其中几张印着喷薄欲出的美艳女郎。
她随便抽出一张塞进播放机，片刻后，架子鼓伴随清澈沧桑的唱腔响起，轿车与卡车短暂的并行，卡车司机探出头冲着伊迪娅欢呼，他挥舞着啤酒瓶，唾沫星子与酒沫散进风里。
……
灰尘在光斑下翻腾。
阿里回到胖子身边，他左右看去，两边空无一人。
“阿里，你叔叔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些？”胖子喘着粗气问道，他的衣服已经汗透了，浑身散发着一股胖子特有的臭味。
“你想怎样？”阿里问道。
“带我出去，不许再抛下我。”胖子扬起握着炸弹的手，用满是汗珠的手臂抹了一把满是汗珠的脸，“你刚刚去哪了？”
“我绕了一圈。”阿里敷衍道，“你找到出路了吗？”
“没有。但我们现在有这个。”胖子掂了掂炸弹，“不管那个拿枪的是什么东西，我们都可以用这个把它们炸翻。”
阿里摇了摇头，“这东西威力太大了，在商场里爆炸的话，我们也会被炸死的。”
胖子鼓起眼珠，惊讶道：“你真的是恐怖分子？”
“你要举报我？”阿里摆出担忧的神色。
胖子的眼睛缩回肥厚的褶皱里，他把炸弹塞进阿里怀里：“带我出去，我就帮你保守秘密。”
片刻后，他又补了一句：“反正我不是本地人。”
“成交。”阿里接过炸弹说道。
短暂的沉默，胖子挠了挠头：“威力太大的话，你不能把他拆开吗？”
“或许可以。但这里太暗了，我没法操作。”阿里把炸弹翻了几面说道。
“手电筒在那边。”胖子立马指向一个方向，“走，我带你去。”
商场内的气氛浓烈且安静，胡桃夹子士兵清脆的脚步声时隐时现，阿里走在胖子留下的热风里，很快，几张露营椅和帐篷映入眼帘。
“这里是户外用品区。”胖子说着直起身子，在货架上摘下几个强光手电筒，“这种是充电式的，里面应该有电。”
阿里拨开开关，雪白的光线射出，他打量起那一捆肥皂样的炸弹。
按照原计划，炸弹会在几天后的暑期促销日遥控引爆，这场爆炸会成为一条导火线，加速新美利坚共和国的成立。
厚重的摩托罗拉手机像一只蜘蛛，从后盖伸出的细足乱七八糟地扎进了淡黄的炸弹块中。
“我需要时间。”阿里说道，“帮我放哨。”
“当然。”
对话间，不知何处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两人警惕地抬头，片刻后，胖子摆了摆手，“很远，没事。”
阿里很快摸出了门道，一根根裸露的电线被他拔出来，插进最靠近引爆装置的炸弹里，不知名的滑腻物质沾了他一手，他捏不住电线，便干脆用胶带把它们随意贴住。
“你好了吗？”胖子忽然问道。
“快了，这么了？”阿里扭头，看到胖子正朝一个方向远眺。
“那里有人，他们正在往门口靠近。”胖子语气有点急促，“外面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阿里收起多余的几块炸弹，也探头望去，只见远处几道白色的光束急促地晃动，几个人影依稀可见。
胖子朝他们打光，那些人回以信号。
“走。”胖子撂下这句，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
那些人有男有女，阿里认出了其中的南希和威廉。
不待阿里开口，对方为首的一个戴着牛仔帽的老牛仔便煞有介事地看着他说道：“我们有炸弹。”
“什么？”阿里宕机了一瞬。
老牛仔晃了晃手里的一大块由灰色防水胶带缠在一起的罐状物体，眼睛发亮，“这个商场里的东西比我想象中还要齐全。”
老牛仔身旁一个年轻人小声说道：“艾尔伯特，他们在门口。”
威廉向阿里伸手：“嗨，又见面了。”
阿里僵了一下，伸手与他短暂地相握。松手后，威廉本能地搓了搓手指。
“走。”老牛仔下令，他和另外两个手持自制炸弹的年轻人向胡桃夹子士兵所在的位置包了过去，剩下十几米时，士兵转向的咔哒声清晰可闻，阿里探头看去，在手电光束的照射下，士兵的头部呈现出介于木头和塑料之间的质感。
士兵举起枪，枪口凹陷。
“丢！”老牛仔大喝一声扑倒在地，用尽全力抛出手里的炸弹，铁罐反着光划出一道饱满的弧线，阿里看到士兵微微抬起了枪口，只听砰的一声，空中爆出一团焰火，铁罐碎片和塞在其中的碎玻璃呈放射状溅射出来，在耸立的货架上溅起漫天火星。
好在炸弹不止一个，另一枚炸弹成功落到了士兵身边，数秒后，爆炸声如约而至，门口的玻璃柜台轰然破碎，货架高层的包裹被冲击波轰飞出去，砸到另一排货架后如冰雹般嘭嘭落地。
几个年轻人迫不及待地抬起手电扫射过去，却见灰尘弥漫，光束折射，看不清士兵的影子。
他们试探着前进。
“我们成功了！”南希终于压抑不住紧绷的情绪，她喜极而泣，冲上去拥抱威廉。
“亲爱的，别放松。它可能还活着。”老牛仔理智地提醒。
“我们还有一枚炸弹。”一个年轻人报告道。
烟尘逐渐散去，人群上前，手电光下移，聚焦在那个燃烧着火苗的庞然大物上。
只见那只胡桃夹子士兵的头部被炸飞了三分之一，露出了里面残缺的，扭曲的暗红色血肉。
“这他娘的是什么东西？”一个年轻人忍不住感叹。
“就像一个巨大的睾丸。”老牛仔摘下帽子放在胸口，“一个长了眼睛的睾丸。”
裸露的血肉与彩色涂装的外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阿里目光往下，士兵的上半身也被炸开了，从头部延伸下来的红色血肉更像是膨胀了数倍的神经，深根般扎进了雕像的壳里。
南希干呕一声，躲到了威廉背后。
“看看它的枪。”老牛仔说道。
一个年轻人从士兵手中抽出那杆老式猎枪，它居然在爆炸中完好无损。猎枪是正常大小的两倍。老牛仔将它扛起，熟练地掰开弹仓，提出尚且完好的那枚子弹。
鹿弹的弹壳像是半透明的皮肤，强光照射下，可以看见里面包裹的弹丸正不断眨动。
那是一颗颗眼珠。
“呕！”
“真他娘恶心！”
聚在一起的手电光瞬间散开了一大半。
“至少我们多了一件武器。不知道那东西扛不扛得住自己的子弹。”老牛仔把子弹送回弹仓，咔嚓一声上膛。
另一道上膛声几乎同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