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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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晚香玉

费嘉年的教学生涯并不算长,这么年轻的学生家长,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也就二十五六岁,头发染成晚霞的颜色,热烈又张狂。周围的中年男女窃窃私语,她浑然不知,抑或是毫不在意,只顾自己低头认真阅读手上的成绩单,神情专注得像埋头写作业的高中生。

一个名字从记忆的深海底浮上来,隔着一层毛玻璃似的朦朦胧胧,总也看不真切。费嘉年盯着她头顶的发旋试图再往深处挖掘,这颗橘子色的脑袋却乍然抬起来。

四目相接的瞬间,费嘉年终于想了起来。

纪晓岚的纪,南方的南。十八岁的费嘉年第一次走进高三的教室,她就是这么自我介绍的。

这是九月,信川一中高二年级的回头考刚结束,老师有意把卷子出得很难,试图用难堪的卷面分让学生们收收心,可眼下学生一个个都活蹦乱跳地回去了,倒是家长纷纷被吓破了肚皮。

费嘉年刚走到教室门口就遭人扯住袖子:“费老师,我们家小孩这次成绩这么差,要不要请个家教辅导?”

他低头看了看,班级排名第二,年段排名十八。

没必要吧?

口水都说干了才把众人赶鸭子似的赶进教室,化学老师贺明明从隔壁班的后门探出头来问:“费老师,我先在八班讲,等会儿再来行吗?”

费嘉年颇有些狼狈地说好,眼角余光瞥见教室里黑压压的人头。家长似乎远比孩子们更恐慌,交头接耳如蜂群嗡鸣,互相刺探有关考试排名和补习班的情报,那颗橘色的脑袋在其中分外瞩目。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座位表。坐在那个位置的女生叫冯一多,是个偏科大王,历史政治地理名列前茅,物理化学却次次稀烂,偏还选了理科,也不知道家里怎么考虑的,他还想着过两天要去家访,因为忙家长会的事情,一直拖到现在。

高中时代的记忆随着风扇吱嘎声重新降临,费嘉年的脑袋被困惑填满:……纪南这么年轻,哪来一个读高中的小孩?

九门课一一讲过,家长会开到八点多也就正式结束了。学生家长一窝蜂地上去把班主任围了个严严实实,纪南本来还想跟老师套个近乎,一看场面比年终超市大促还热闹,果断拍拍屁股从后门溜走了。

坐在她的小破车里,纪南对着成绩单拍了张照发给妈妈。她立刻回电,语气轻松:“多多考得不错呀。”

冯蕾女士实行快乐教育,就算冯一多掉到全校倒数第二,她都能欢欣鼓舞地安慰自己:好歹还有人垫底呢。仿佛为了验证纪南对她的偏见,她又添了句:“你爸爸说多多暑假生病了没去上补习班,回头考落后一点很正常,之后赶上去就好了。”

纪昌海这个爸也不是省油的灯,对女儿很严苛,对外孙女却宽容得不行,多多淘成这样一半功劳都是他的。

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的头发,纪南心想,要是爸爸看见她把头染成这样,又要骂她小流氓了。

“多多她们班主任是不是生孩子去啦,现在是谁当班主任?”

“物理老师。”纪南看着成绩单背面的电话号码,“这么年轻行吗?”

“费老师很厉害的,去年他教的两个班,物理是全年段第一第二呢。”

“费嘉年?”

“对啊。”冯蕾突然想起来了,“费老师好像也是一中毕业的,跟你年纪差不多吧?你认识吗?”

她妈看来是真不对小孩的学习上心。当初高三各种模考,从校考到区市级联考,费嘉年就没掉出过年段前五,这样的天才,冯蕾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家长会都开到哪去了。

“……高三的时候转学来我们班的,以前成绩挺好。”

冯蕾一听这话就来劲了,“纪南,你去跟他打个招呼嘛,照顾一下我们多多。”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讲究巴结老师这套?”

听出了她话里的不满,冯蕾好声好气地劝:“打个招呼而已。你最近手头紧吗?爸爸每个月都给多多的卡里打钱的,你不够花了跟她匀匀。”

“够的,你别操心了,我要开车,回头说吧。”

“那费老师……”

“我知道了。”纪南连哄带骗地挂断了她的电话。

风中有晚香玉的气味,花种在学校围墙里侧,香味却不依不饶地从车窗缝中挤进来。纪南踩下油门,车子发出一阵丁零当啷的响声,很勉强地动了起来。

纪南从大学起就不在家里住了,即便这两年回到信川工作,也坚持自己在外面租房过日子。为此纪昌海还怒骂她浪费钱,奈何她自己赚多少花多少,在外面喝西北风都比家里甜,他说了不算数。

这种耳旁风式怒骂到今年夏天,因为纪昌海被外派到澳洲而得到了终结:冯蕾夫唱妇随,跟着丈夫一起打包出国了,留下一个还得在信川读高中准备高考的冯一多,纪南再不情不愿也只得搬回来看孩子。

到家才十点,里面一片漆黑,纪南站在玄关试探地呼唤冯一多的大名,万籁俱寂,显然是她知道大事不妙又在装死。纪南大步走进房间把她从被窝里拎出来,她嗷嗷直叫,纪南则好整以暇:“这么早就睡了啊?”

“困了。”说谎倒是挺顺溜。

“知道你考了多少分吗?”

冯一多装傻充愣到底:“不知道。”

“班级二十,年段二百二。”纪南戳了戳她的脸,“多多,二不二啊?”

顾左右而不知该言什么,冯一多只好摸着后脑勺说:“……也还行吧。”

这话说出来她就后悔了。现在外公外婆都不在家,她的衣食住行由小姨一手包办,这人从小就脾气横,非被这种得过且过的姿态惹毛不可。

可预期之中的苛责并未降临,纪南将成绩单放在床头,把她的短发揉成鸡窝,“升高二了,自己有点数,早点睡吧。”

冯一多缩了缩脖子。

“哎,”她都走到房门口了,又扭头问,“你们班主任叫费嘉年?哪个学校毕业的?”

“……不知道啊。”冯一多很困惑。她只知道费老师年轻帅气,讲课讲得很好,人又有趣,大家都挺喜欢他。小姨问这个干什么?

洗完澡趴在床上,纪南登录八百年没开过的QQ,从“高中”列表里找出了这个名字。

浪费的费,嘉年华的嘉年,费嘉年。他的头像是柯南,空间里最近一条更新已在三年前,是简简单单的新年祝福。

光标在眼前闪烁,寥寥数字,纪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颇有些泄气地关掉了对话窗。班主任联系方式就印在成绩单背面,她对照着在微信里输入号码,顺藤摸瓜找到了费老师的微信名片。

他的朋友圈不对陌生人开放,纪南的手指在添加好友键上方盘旋数圈,还未下定决心,屏幕已经暗下来。

纪南翻身仰面躺了一会儿,重新解锁,点开林婉的头像给她发信息:“你还记得费嘉年吗?”

林婉迅速地回了语音电话:“咋了,你碰到他了?”

纪南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挠着头皮,只说今晚给外甥女开家长会碰见了,林婉也挺纳闷:“我跟他也不熟……可他大学不是考挺好吗,专业也是那种,啊,牛逼哄哄的。”说到这儿她突然兴奋起来,“你知道的吧,我爸爸跟费嘉年他爸认识,前几年在市里开会的时候还碰到过。”

林婉的父亲在本地体制内混得不错,早在上高中的时候这位消息灵通的女同学就从爸爸那儿知道了不少关于费嘉年家里的情况,说费嘉年他爸跟她爸爸是同年,平时偶尔能见到,也会聊两句。

“那会儿我还上大学呢,他爸牛逼哄哄的,说费嘉年怎么怎么好,在学校拿什么什么奖学金,啥也不用他操心,还要出国留学。”林婉啧啧道,“怎么搞的啊,现在回老家当老师了?”

她的语气十足嘲讽,纪南浑身难受。“当老师挺好的啊,现在重点高中的老师个个都要985硕士起步了,工资不低还有寒暑假。”

“那也跟他爸的形容相差太远了吧,我还以为费嘉年要当杨振宁第二呢,”林婉顿了顿,“……是杨振宁吧,物理学家?”

她向来是白痴美人,大大咧咧想到哪说到哪,纪南被逗笑了:“你还对他有意见?”

“我不是对他有意见,他爸爸那个人……”

“他爸归他爸,费嘉年惹到你了?”

林婉品出点怪味儿来了,“纪南,怎么回事啊,他拿什么贿赂你了?”

纪南觉得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搪塞着要结束通话,林婉抓住最后两句话的时间感慨:“哎,说实话,费嘉年这个人也真不怎么样,高中的时候咱们班里人都对他挺好的吧,一毕业整个人就消失了,叫他来开同学会都不来,永远在忙,还以为他去美国当总统了呢。”

纪南把手机扔到一边,用被子将自己裹成毛毛虫。

窗外下起瓢泼大雨,被子里裹着一股淡淡的烟草气味,纪南闭上双眼。

讨厌吗?不至于。喜欢?那好像着实远了一点。高三转学生的面孔和今晚讲台上的班主任渐渐重合,她能想起来的都是些琐事,某些微妙的感觉转瞬即逝,抓不住也说不出来。他们只不过是在同一间教室里做了一年题,连熟识都算不上吧?

费嘉年这个名字就像是冰箱里的生姜,一颗生姜,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她不吃,就尽量避得远一点。

嘴里突然泛起一股酸味,纪南爬起来猛喝了三杯水才压下去。端着水杯路过冯一多的房间,里面的灯已经关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次应该是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