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赠长命锁
次日,云京飘出了一个谣言,说是顾南卿大逆不道辱骂亲母,二人于大将军灵位之前割发断亲,断绝母女关系,顾南卿更是脱离宗族,净身走出了将军府。
那日风雪之大,使得来往商贩都不愿开门做生意,但那顾南卿却硬生生一身红衣走了老远的路。
听此谣言之人无不感叹世事难料,往日繁华的将军府在一夕之间荒凉去势,犹如风中落叶漂泊无依。
而在某处客栈里,顾南卿已经换了一身素色长衫,她端着热茶,站在窗边。
落雪无痕,冰天雪地,杯边热气茵蕴,顾南卿的眸色深不见底。
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外面几乎是一大片雪白,只有零星几个商贩还在摆摊。
咚咚——
一阵敲门声传来,顾南卿放下杯子,面色忽然变得谨慎起来。
“姑娘,您的饭菜好了。”
顾南卿打开门,一个瘦削少年把抹布朝肩膀上一搭,急忙把饭菜端上桌。
热情道:“姑娘,今个天冷,这饭菜您可趁热吃,炉子里的碳还够吗?不够咱再拿点上来。”
“不用了,多谢。”顾南卿回绝道。
少年嘿嘿笑道,熟络道:“那您有事就叫小的,小的这就退下了。”
“嗯。”
顾南卿回的冷漠,在这片刻,门外却忽然传来声音:
“唉,你知道吗?那位明天要被送去卜驼山了。”
“哎呦喂,那个病秧子还活着呢,如今朝局动荡,他父亲以命保他,都以为上面的好说歹说会念及亲情血脉而保他余生无忧,如今一看,难搞哦……卜驼山苦寒之地,你我堂堂七尺男儿放在那里都难说,他那个虚弱身子,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哦?”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罢了罢了,晚上去万柳楼找姑娘去。”
“啧……你呀你!”
二人的声音逐渐远去,那小二也收拾的差不多了,待他把餐盒收起,却不知为何后背发凉,他不禁打了个喷嚏,自顾自说道:“怎么暖炉没什么用,这冬月竟然这么冷了吗?”
炉子里的火烧的噼里啪啦,火苗儿也窜的老高,像是张牙舞爪的恶虫。
寒冬夜更深露重,地上结了许多霜花。
街上的打更人提着酒罐子刚喂到嘴边,却一点都倒不出来。
打更人一愣,道:“啧。这鬼天气!”
说完就搓了搓手匆匆忙忙走了。
而东宫内院——长宁轩院内。
墨尘翎一身素缟跪在地上烧纸钱,微弱的火光照着他的脸,忽明忽灭。
太子尸身不允入皇陵,如今还停放在天牢中。
火光映射之下,墨尘翎依稀记得那年父亲拉着他的手。
“吾儿莫怕,爹爹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尘翎乖,看爹爹给你带的梨花酥。”
“吾儿莫怕,爹爹在呢。”
……
太子在他面前从来都不是太子,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
他会带他泛舟游玩,教他礼乐书数,不会以传统礼教束缚他,他时常说的一句话是:“吾儿健安康乐,为父则全然。”
院内寒风凛冽,墨尘翎形影相吊。
他安静的跪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烧着手中的纸。
“如果我是殿下,我就不会懦弱的躲在这院子内烧纸钱。”
顾南卿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她推开长宁轩的大门,面色依旧冰冷。
墨尘翎应声抬头,随着顾南卿的出现,他死寂一般的眼眸中才恍恍然出现了点滴光亮。
“顾姑娘。”
墨尘翎轻声道。
天牢内的太子遗言在顾南卿的脑海中不断重复回荡,不管是因为太子还是父亲,在正式查明真相之前,墨尘翎都不能有任何差池。
“殿下若是信我,便竭尽全力地活下去。”
墨尘翎半跪在地上,他微微抬头仰视,月光从顾南卿的发丝间穿过,自他那个角度看,顾南卿冷极了。
她嘴里虽然在说着暖人心的言语,可眸间却是冷寂肃杀,她看他的目光,冰冷地像是在看死人。
“你知道了?”
今日流出来他要被送去卜驼山的风声也不过几个时辰,连卿卿都知晓了。
这背后之人怎么如此急不可耐。
“卜驼山清苦,他们的手想必不会伸得那么远,殿下只要记住,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过不了几日,南卿定会来接您回家的。”顾南卿回道。
“呵……”墨尘翎嗤笑出声,“顾姑娘,你如今深陷泥沼、自身难保,又如何来庇护我呢?”
“还是说,太子同你说过些什么吗?或者和你交易了什么?”
“是。”顾南卿也没有掩饰,直接承认了。
墨尘翎没有再问。
空气一时凝滞,只余火苗在噼里啪啦。
“顾姑娘,我活不下去。”
“就算他们不派人暗杀,我也活不过这个冬,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墨尘翎话音落地的瞬间,顾南卿走到他的身边,将手中的盒子放下,伸手的那一瞬间,墨尘翎看到了她手腕绑着的白布,白布间还渗透着红血丝,那是新伤。
而那盒子里的东西,二人都心知肚明。
“这里面有四瓶,在四瓶用完之前,南卿一定会来的。”
顾南卿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无比明艳,甚至带些暖色,墨尘翎一时之间竟也晃了眼。
他垂眸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长命锁,递给顾南卿。
“你若觉得与宁王府的婚姻甚是麻烦不喜,拿着此物去千阶寺,找慈惠师太,她或许可以助你。”
纯金打造的长命锁上刻着“翎”字,在火光边泛着暖意。
天边熹微,落雪无痕,一架简陋的马车停在东宫门口,马车旁站着几个马夫,旁边还有一位带剑将军,前面立着大肚公公和两个小太监。
大肚公公拿着拂尘笑的谄媚,一身灰色素衣的墨尘翎站在台阶上,他的身后则站着怏怏的四季、发财。
一上一下,分明是尊尊卑卑、泾渭分明,可如今却是阴阳颠倒,上下不分,让人看不清楚。
“皇孙,圣上说了,卜驼山是苦寒险峻之地,皇孙您生在金汤玉池中温养多年,初去时难免不适,但人生万万日,当常俯首为牛,尝民间疾苦,多加修行,方可谓健全之人。”
说罢又指了指一侧的带剑将军,道:“这是李将军,前些年北疆走过几遭,武功高强,圣上指名让他护送殿下。”
大肚公公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名叫杜全,他曾在圣上南巡遇刺时舍命相救过圣上,随后顺理其章得圣上赏识,一路攀缘向上,富贵加身。
也是因为如此,此人之后也愈发嚣张跋扈、仗势欺人,他的手不仅伸在后宫,最近更是有伸向朝野的势头。
墨尘翎微微垂眸,眸中满是微凉寒意,身后的四季、发财更是敢怒不敢言,这杜全真是一条恶狗,这张嘴真是恶心,明知道皇孙身体有恙还要说出这样讽刺的话。
那杜全似乎是故意的,甩了甩拂尘看向四季、发财,他身边的小太监翘着兰花指奉承道:“杜公公可是替你俩在圣上面前求情了,今个儿咋这么不懂规矩的,东宫里出来的这么蠢吗?”
说完还从袖子里抽出来一块帕子,擦了擦脸,似乎在擦什么脏东西一样。
四季、发财一听不乐意了,刚开口准备辩驳,就被杜全一个笑眯眯的眼神扫过来瞬间噤住了声。
“莫说了,都是苦命人,能帮衬就帮衬些,更何况那寒园里住的都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想必也不会为难你们二人的,咱家起起伏伏这么多年,看惯了生离死别、世事磋磨,皇孙此般矜贵,也该入世磨练一番,咱家对日后归来的皇孙很是期待呢。”
杜全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言语里满是上位者的自傲,面对如今凄凄惨惨戚戚的皇孙,也是各种讥讽。
墨尘翎面色依旧平静,他微微俯身拱手,垂眸看向印着淡淡血痕的地砖道:“多谢公公,本殿来日若是踏破泥沼,自远山而归,定不会忘却公公情谊。”
杜全满意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
他甩了甩拂尘,颔首笑道:“时候不早了,殿下上路吧。”
墨尘翎回首再看偌大的太子府邸,冷清寂寥,堂前染血,黑门闭塞。
太子性情温和、节俭清高,对于所住之地并无要求,所以当圣上赐府邸于朱雀街尾衰败之地时,太子也欣然接受。
生无声,死无息。
如今一来,倒是便捷墨尘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墨尘翎登上轿子,昔日被太子精心呵护的少年郎满身华光褪去,徒留落寞孤寂。
他背影坚韧,犹如松竹,闻之清冽,又像寒梅,傲霜清脆。
长风卷起他的衣摆,都不忍大力。
轿帘放下的那一刻,四季、发财心都要碎了,这哪儿是送去修行,这不就是间接流放嘛。
卜驼山那可都是苦寒之地,山上且不说野兽遍布,就那乡野村夫粗鄙不堪,岂是皇孙千金之躯可以沾染?
更何况,这一路上若是没有顾姑娘陪伴,只怕皇孙都没法子全然到达!
可他们二人亦是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眼瞅着那马车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
圣上大义灭亲以全礼法,如今宁王得势,顾姑娘身份叠加,已经是自身难保,更别说来帮衬咱们了。
也就在这时,杜全伸出兰花指,捏着公鸭嗓道:“你们两个呀,跟咱家走。”
好了嘛,这下他们二人也自身难保了。
马车一路缓行,可依旧磕磕绊绊,轿内的墨尘翎面色沉寂,看不出喜怒。
那日风雪夜看红梅,她说让他活下来。
父亲身死,自己宛若水中浮萍,漂泊无依,此去卜驼,生死未卜。
他宽大的袖袍下是未送出的双鸾玉佩,玉佩上泛着冷光。
卿卿,我不知要如何活了。
他掀开窗边帘子,看朱雀街上繁华来往逐渐远去,心里却一片怅惘。
昨夜种种回溯,顾南卿的脸逐渐在记忆中变得清晰起来。
卿卿,世事起伏变幻,你我皆是局中人,此间迷雾重重,到底要如何,才能褪去桎梏自在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