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重逢
九月,星期六。
广州,简敏在医院门口等阿毛。
阿毛是高中同学,南方医科大学毕业后,在广州落地、生根。
昨天,接到他的电话,消息惊人:刘丽琪的脑袋里面长了肿瘤,计划下星期在阿毛工作的医院手术。
阿毛说,丽琪刚到广州,要星期一才能等到医院床位。他通知了在广州的几个高中同班同学,还有在深圳的安子雯和她,约大家周末聚聚,给刘丽琪“打Call”。
简敏毫不迟疑地答应。她立马打了刘丽琪的电话。
丽琪语气淡定:“我要阿毛低调一点,大家都忙,不要惊动你们。说完不到半个小时,他打完一圈电话了。说约好你、子雯、浩子、勇哥,明天在他家里‘轰趴’。”
“这么大的事情,你当然应该告诉我啊!会不会是误诊,我们这么小,怎么会长东西?”
“医生也说这个年龄发这个病的情况很少见,我去两个医院看了,做了CT和核磁共振,都说要手术才行。我还是怕过度医疗,想到阿毛变成医生了,就把片子寄给他。他拿给他们医院的专家看了,也是一样的结论。阿毛很肯帮忙,说他们医院有做这个手术的专家,水平起码在华南地区是排前三名的。他马上就帮忙预约了床位。”
“老肖跟着你一起过来吧?”
“是啊,他比我紧张,这次耽误他很多事情。你们明天要是有空来广州也行,我们三个人很久没有聚在一起了,就当同学聚会吧。阿毛要我们住他家里,说他有套空房子在江边。”
三年了,简敏和安子雯几无联络。她生宝宝时,发了“朋友圈”,安子雯发了消息祝贺,两个人只是像普通朋友一般讲了几句客套话。
站在医院门口等阿毛,简敏心里想:“我为什么会紧张?我又没有做过对不起蚊子的事情,要尴尬也应该是她尴尬。然后,我俩这一次又不是单独见面,是为了丽琪,绝对不谈工作就是了。”
阿毛在广州有两套房子,平时一家人住医院旁边一套旧宿舍,另外在偏郊区一点的珠江边上有一套新房。新房出租了一段时间,刚刚空出来。刘丽琪和老肖这两天住在那里。
记忆中的阿毛又黑又瘦,爱足球、爱周杰伦,吵吵闹闹,曾经是安子雯的“铁粉”。今天的阿毛把车停在简敏身旁,放下车窗:“发什么呆呢,你不会认不出我了吧?”
简敏赶紧上车:“差一点没认出。你胖了啊,发型也变了,好像比以前帅了。”
“请把‘好像’两个字去掉,谢谢。我现在是不是很有男人味?你不要爱上我哈,我有家室的。”
“切!比以前更臭美了。丽琪不要紧吧?”
“你们放心,我们主任水平非常高,做这个手术没问题。不过,毕竟要开颅,我们在旁边讲再多‘没问题’,要承受痛苦的是丽琪。”
“要开颅啊,为什么不能做微创?现在好多手术都可以做微创。”
“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了,相信医生,方案一定是推敲过的。”
“哎,阿毛,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想明白。”
“什么事?”
“你是怎么变成医生的,医生怎么可能是你这样的人?”
“我呸!我还有件事情没想明白了。”
“什么事?”
“你为什么会去深圳?我们班上最‘妈宝’的就是你。不过,后来我有点懂了,被帅哥拐走了,恋爱脑战胜了‘妈宝’属性。”
“才不是了,我爸妈鼓励我出去。他们说一线城市机会多,在家守着他们没出息。”
他们先去了一个菜市场。
阿毛说,晚上就在家里吃饭,他主厨。今天起了个大早,买菜、把菜送回家、接安子雯、把安子雯送回家、回医院这边,跑了几趟了。安子雯刚才交待,加一个紫苏黄瓜烧鳝鱼,她亲自做,所以,还得去一趟菜市场。
站在卖鳝鱼的摊位前,阿毛举起手机:“鳝鱼要处理好吧?”
“废话,当然要处理好,不处理好你剖?”
“要买鳝鱼、黄瓜、紫苏,还要买什么吗?”
“笨,我不是发消息给你了吗?不跟你说了,我有电话进来。”
安子雯的声音从阿毛的手机里传出来。简敏听了,熟悉、陌生。
阿毛新居位于珠江水道支流,名副其实的一线江景。小区面积很大,园林做得很好。等电梯的时候,阿毛傲娇地说:“我们小区有五十多栋高层,据说每一栋,每一户都可以看见珠江。”
简敏心不在焉,她再一次对自己说:“我为什么会有点慌?我又没有做对不起蚊子的事情,要尴尬也应该是她尴尬。”
打开自家房门,阿毛叫到:“你们猜谁来啦?”
却没有响应,既不见刘丽琪和老肖,也没有安子雯的身影。
正纳闷,阳台上传过来安子雯的声音:“这个问题不要问我,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一定要和你们的法务确认,千万不要想当然。谁告诉你合同中一句笼统的排除间接损失的条款,就一定可以排除客户利润损失的索赔。你们首先要搞清楚合同的适用法是什么。我的印象里,对于我们的设备延期交付,给客户带来的利润损失,适用中国法属于间接损失,如果合同中没单列出来说要赔偿,就可以不赔。适用英国法属于直接损失,如果合同中没单列出来说可以不赔偿,就可以索赔。”
简敏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既忍不住听着安子雯的话,又装着不在意。
“敏,来看阿毛家的无敌江景,真的赞。”安子雯挂了电话,在阳台上喊。
简敏慌忙站起来,去了阳台。
“哇,感觉好好哦!”她站在安子雯身旁,由衷感叹,就像那日在佛罗伦萨看风景时。
两个人同时想到旧时光,笑了。
“那两个人呢?”阿毛跟了出来。
“下楼散步去了。”
“勇哥在路上了,浩子要晚一点,什么时候开始炒菜?”
“你先去准备啊,鳝鱼再洗一下,黄瓜切片,紫苏也要洗。”
“哦,要不要我把锅里油热好再叫你?你亲自做一个菜,只负责铲两铲子啊。”
“废话真多,要你备菜,是充分信任你。”
简敏说:“我不记得你会炒菜呀。”
安子雯答:“你是没在海外常驻过。我在欧洲五年多,这个基本技能还是学了一点点。宝宝怎么样?你好像不在‘朋友圈’晒娃的,平时都看不到。”
“越长越像她爸,不像我,烦。给你看照片。”
“志凯也很帅呀。”
“但是掉头发啊。”
“你别杞人忧天了,姑娘,不会遗传他头发的。”
她俩迅速回到从前那对叽叽咋咋的闺蜜,只是,不去触碰工作上的事情。
其乐融融。
搬了两箱啤酒,女士中只有安子雯喝,男士们倒也不劝。
勇哥是个摄影师,性情豪放。他从开始上头,到真正醉的距离很长:“恭喜蚊子,听说你恢复自由身了。现在是空窗期不?我们同学中间,我还没结婚,我俩凑合一下吧。”
阿毛不乐意:“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跟蚊子表白,轮得到你插嘴吗?难道你还有什么想法?有家室的人了。”
浩子慢悠悠地:“说你不懂事,你真不懂事。当年,阿毛几件最快乐的事情,踢球、学周杰伦、偷橘子、跟踪和偷窥安子雯。安子雯一直是他的白月光和朱砂痣,你不知道吗?”
“我一心学习,哪像你们懂事那么早。”
阿毛有些急:“偷窥你妹啊,你们别乱讲,把蚊子讲尴尬了,下次不来广州了。”
简敏想起见面时,阿毛对着她“我现在是不是很有男人味?你不要爱上我哈”的得瑟样子,看着他此刻窘态,乐不可支。
老肖大他们同学几个六、七岁,酒喝得爽快,话不多。眼睛不时去看他那看不够的老婆,手不时去握刘丽琪的手。
安子雯的“OOTD”:浅黄色、无袖的针织背心,一边肩膀上滑出了里面“维密”的肩带,短裤,印花人字拖,没穿袜。
与白色蕾丝边、细格子浅灰色衬衣、牛仔长裤的简敏相比,她更是男同学们“孔雀开屏”的对象。
但是,即便他们油腔滑调,安子雯也有足够安全感,酒喝得毫无防备:“你们别给自己加戏,我当年就是外貌协会会长,何况如今消费男色的年代。你们三个,人都是好人,但是都长得挫了一点。”
“我去!你真狠,一次批发三张‘好人卡’。”
“帅有什么用,我们主打暖男风。”
举啤酒的举啤酒,举橙汁的举橙汁,几个人又碰了杯。
安子雯说:“你们敢自称暖男啊,当老肖不存在吗?”
“那是,我们都服老肖。”
浩子问:“丽琪是怎么发现长了东西?体检好像不检查脑袋的。”
老肖怜爱地:“她啊,扶贫驻村,别人两口子打架,她去拉架,一个铝盆子错砸到她头上了。然后就觉得头疼,去医院检查,发现是长了东西。”
“把那个老乡吓坏了,以为是被她打伤了。我解释了好久,说和她那一盆子没关系,要谢谢她,不是被砸了去医院检查,还发现不了。”
安子雯问:“你要下乡多久啊?”
“不知道,春节前去我们单位的对口帮扶村的,等手术完了,应该还会再去。等他们真脱了贫,我就回吧。”
“你们这样扶贫,能有效果吗?”安子雯有疑问:“现在又不是改革初期,市场经济发育几十年了,过去在怀阳农村种不好的树、养不好的猪,应该有背后的客观规律。不是说换几个城里的干部上,就能干好吧。”
“的确是很难。我去的那个村子,早两年他们带农民种红心猕猴桃,还没赚到钱,大雪把大棚压垮,果树全部被压断,什么都没了。”刘丽琪说:“不过,我觉得大目标和方向没有错,只是方式、方法要动更多的脑筋去摸索吧。”
“丽琪,你下星期几手术?”简敏问。
“说是星期三、四的样子。”
“我下个星期要出几天差,手术的时候可能过不来。我出差回来再来看你哈。”
“不用啦,我有老肖照顾,还有阿毛,你们忙你们的,不用跑过来了。”
“你娃那么小,你要去哪里浪?”勇哥问到。
“什么呀,就去一趟……”
“不许回答。”简敏话说一半,被安子雯强势打断。
“哎,蚊子,你嫌弃我颜值不高,我又没打听你的行踪。我关心简敏也不行吗?”勇哥油腻到底。
“你不知道简敏现在和我的关系,我们是竞争对手。比如说,如果简敏说她要去上海出差,我心里就会忍不住琢磨,这个‘伟中’的总部专家不得不去上海出个差,是有什么重大项目吗?我就会忍不住给我们上海的同事打电话,问他们最近有什么重大项目的线索吗?‘伟中’的总部专家都来了,赶紧去几个客户那里摸摸底。”
“靠!你们两个以前不是老公老婆的吗?现在怎么搞成窝里斗了。”
“我俩三年没讲话了,你以为啊!今天好不容易,简敏必须来看丽琪,我必须来看丽琪,我们有个机会复合。我可不想再断交三年。”安子雯喝得有些上头。
简敏心里一惊,一叹,却不知道如何表达。她放下橙汁,从桌上拿起一罐啤酒,拉开,举起,和安子雯碰了个杯。
是夜,勇哥和浩子回家,阿毛回他在市内的家住,江边这套房子留给了简敏、安子雯和刘丽琪夫妻。
翌日,晨,简敏在阳台上对着珠江水做操,脑海里想着安子雯昨晚的话。
她准备回房间的时候,安子雯出来了。
“你一直戴着在佛罗伦萨买的项链呀,我也是。”安子雯说。
“蚊子,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在工作的时候是竞争对手,在私下仍然是好朋友?”简敏讲出心底的话。
“有可能,但是难。我们两个都不会故意算计对方,注意不谈工作呗。难在哪里呢,难在如果再来一个重大项目,‘兴唐’我负责,‘伟中’你负责,总会有个输赢。”
“我觉得没问题。中学打羽毛球的时候,我们也是争冠军争得你死我活的嘛。将来有项目的时候我们就不说话,又不是说像以前我和志凯的情况,住在一起,不聊天不行。”
“那就这么定了,我俩见面绝不谈工作,竞争的时候不容情。不管谁输谁赢,只把情绪留在做竞争对手的那个身份里,不带到私人关系来。”
“一言为定哈,唉,如果一个项目接着一个项目,两家没完没了的斗怎么办?”
“你们睡得怎么样呀?”刘丽琪走了出来,打断了两人。
“睡得蛮好的呀。”简敏说。
“我睡得不好,不停做梦,各种奇怪的梦。半夜还热醒来,应该是昨晚喝多了。”安子雯说。
听她这么一说,刘丽琪摆出玄乎的表情:“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的梦,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们梦里的东西是有颜色的吗?”
“我想不起来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简敏认真思索。
“梦没有颜色这个属性吧。”安子雯认真下结论。
“怎么会没有颜色属性,你们没梦见过花园吗?梦见花园的时候,花是什么颜色?我的梦就是彩色的,昨晚梦见带你们去我驻村的地方玩,带你们去看油菜花田,黄灿灿的,一大片接着一大片,很漂亮。天空也有颜色,很干净的蓝色。”刘丽琪说得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