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告别
因为香港机场的国际航班更多,所以深圳的跨国飞人们喜欢从“东方之珠”出发,飞向全世界的角落。去香港机场的一条便捷通路是从蛇口港搭乘高速客轮,半个多小时便可抵达。
那年,后来那座宏大的蛇口邮轮母港仍在建设中,人们去的是1981年,改革开放之初竣工的蛇口客运码头。老码头出海关前的候船厅只是一楼一个不大的厅,常常拥挤。
那天,候船厅中央一根大柱子旁边,安子雯和王镌不起眼地站在人群中。他要飞去吉隆坡,可能会在马来西亚常驻三、四年。
没有卿卿我我。
安子雯看了看手表。王镌说:“你有事,先走吧。”
“还来得及,过十分钟走。”
“徐俪现在压力那么大?星期天也不让你们休息。”
“我俩压力山大,八月份了,年度销售目标才完成30%。俪姐今天约了邓总和我们一起喝茶,对齐一下思路。”
安子雯察觉到王镌的视线朝候船厅一角瞟,扭头望过去,角落里一对情侣依依不舍,吻上了。
她说:“我们公司的吧,女生面熟。”
他漠然脸:“不知道。”
“你自己保重,到了发消息给我。”
那一个瞬间,安子雯眼神拉丝。
下一个瞬间,拉丝的眼神被徐俪的电话扯断。
她离去。
他排队,上了二楼的边检区。
出关之后,登船之前,闸口前的廊桥上有两排背靠背的椅子。王镌坐下来,等着最后的检票。
楼下那对情侣中的女生推着行李箱上了楼。看得出来,她也是常去香港机场“打波音的”的人,上楼后径直走到廊桥的栏杆边上,朝着楼下挥手、飞吻。那里可以看到一楼候船厅的角落,男生正在玻璃窗里面手舞足蹈。
道别完,女生擦了眼泪,转身过来,轻轻坐在王镌身旁。
王镌悠悠地来了一句:“要那么腻歪吗?”
女生平复离愁别绪,切换至新的频道,把手放在了王镌的手上:“你吃醋啊?”
“你那么舍不得他,为什么非要跟我出去?”
“你可以解释清楚自己人生中的每一次选择吗?我解释不了。我跟你走是真的,为他哭也是真的。也许我不是因为舍不得他而伤心,是因为告别自己的过去而流泪。”
闸口开始检票,她拉着他的手站起来:“走吧。”
她是他的同事,也是他的情人。一开始只是逢场作戏,后来发现没那么容易和文艺的她分手了。听说他要去马来西亚常驻,她纠结了几天,然后想办法向领导申请外派同一个地方,给了他一个惊喜,和惊吓。
离开蛇口客运码头,安子雯驱车,直奔华侨城的一间茶馆。
茶馆离大路不远,又隐藏在灌木间,闹中取静。她走进包房的时候,只有徐俪的秘书小静在里面。茶水和点心没有上桌,投影和白色幕布已经就绪。深圳的茶馆中,不少这种方便“社畜”们来开会的所在。
其他人陆续到来。徐俪进门,看见安子雯,惊讶:“子雯就到了吗?我不是给你电话,叫你不用着急。”
小静插话:“雯姐第一个到。”
“这么快送完你们家‘卷王’啦?”
“那还要送多久啊,别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吉隆坡飞回来一趟也就是四、五个小时的事。”
安子雯以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却不知道,王镌有别的女人相伴于江湖。
邓总赶到,会议开始。
安子雯引导讨论。她讲PPT的时候,邓总一反常态,没有像通常听下属汇报时那样,忍不住的各种打断、挑战。他只是认真地听着,偶尔问旁边的徐俪几句,偶尔在他的Pad上记录。
同事们各抒己见,PPT好容易讲到结束的“谢谢”页。
安子雯望向邓总,请领导指导。
“我其实不怎么懂‘云计算’。”邓总开口:“我认为你们分析行业、客户、竞争对手、自家产品情况,应该都是到位的。但是,如果我把自己放在客户的位置上,昨天听‘伟中’来讲了,前天和‘亚马逊’交流了,今天来听‘兴唐’的,总感觉有一个问题回答得不够,就是‘Why me’。产业趋势分析清晰了,客户痛点整明白了,只是人家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我们?讲技术,我们和‘亚马逊’、‘微软’有差距,讲对国内客户的理解,我们谈不上一定比‘伟中’强。”
安子雯把PPT再往后翻,在“谢谢”之后还有一页内容。
她说:“昨天晚上临时加了一页,我想我们就在国内瞄着‘伟中’打。Why me?因为我们的软件是从底层开始自己开发的,他们的软件是基于美国的开源项目OpenStack搭建的,我们可以向客户强调用‘伟中’的东西不可靠,万一那天被美国限制呢?不要给自己埋一颗定时炸弹。”
邓总沉吟:“我们要在市场宣传上搞民粹那一套吗?”
“不是搞民粹那一套,只是强调自主可控,这是一个越来越现实的课题。我们把市场拓展的重点聚焦在对自主可控敏感的政府和企业客户,把竞争聚焦‘伟中’。我们不直接提美国厂商存在的这个问题,避免给人太强烈的打民粹牌的印象,但如果连‘伟中’都存在自主可控的风险,何况他们。”
“‘伟中’为什么不自己从头开始开发软件?要留这么一个遭人攻击的点。”
“我认为,一方面是走捷径,不仅是‘伟中’,业界有不少厂商在OpenStack阵营中。另一方面,邓总,实事求是地说,‘伟中’在这一轮全球化浪潮中超过了我们,也赶上了西方竞争对手。现在他们不管什么产品都想在海外市场同步成功,这一点是他们的骄傲,也是他们的负担。他们加入OpenStack阵营,给自己穿上美国鞋,能为在海外市场的拓展加分。就好像一个农村孩子急着挤进所谓上流社会,起步的时候攀一个城里亲戚比较方便。”
“按照你这个逻辑,我们的‘云计算’软件没有美国亲戚,没法在海外市场参与竞争?”
“我认为,我们也不是说一定要为了竞争而竞争,所有产品都要在全世界范围寸土不让。就‘云计算’而言,建议我们先集中精力在国内赚到钱,海外市场让他们去破冰吧。”
“子雯老公今天出发去马来西亚常驻,我让她昨晚好好陪老公,结果她昨晚给我打了一个多小时电话讨论这个问题。”徐俪说。
转眼之间,到了十一月末,深圳的天气变得干燥、舒适。
仍然红树林,仍然海边步道,仍然上次聊天的地方,冷雅南伏栏杆上,望对岸的灯火。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天经地义的永远,她正在闹离婚。她坚决要离,老公不同意。
她拿出手机,看了看,又放回牛仔裤兜。老公发了一天“小作文”,她懒得回复。
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发一条:“清晨看到农历十月初五的峨眉月,那么近,又那么远,像你的眉。”
中午发一条:“午睡半个小时都能梦见你,梦见过去很快乐的日子。让我们一起找回从前,让儿子继续在完整的家庭中成长,不好吗?”
下午的时候:“我去了你们公司,他们说你请假了。我现在在家门口,没人在家,你在深圳吗?我买了你最爱吃的火龙果,放门口了。”
过一会儿:“我在楼下等你。”
刚刚:“即便要离婚,你有一点念旧么?你讲一点感情么?操!”
孩子在老家父母那里,知道老公要来深圳找她,冷雅南搬去了朋友家暂住,并跟老板讲好自己这段时间远程办公。她受不了他最近的情绪,只希望他尽快冷静下来,接受现实。
此刻,她身旁站着李志凯。
李志凯问:“你老公那么放不下,应该还是很爱你的,你完全不考虑给他一个机会吗?”
“现在天天说爱我,我没觉得啊。我最需要的时候,他的爱在哪里?我看不见,摸不着,感觉不到。我被‘双规’的时候,爸妈几乎看不到他,儿子也几乎看不到他。我出来后在家里那段时间,没讲过一句安慰的话,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去年来深圳,他不愿意来。我压力山大,没空看手机,每次回消息晚了,他就阴阳怪气。有一次实在忍不住,怼他‘你的想象力这么贫乏?不回消息就只能想到我在别人床上?’现在我说要离婚,他天天爱我了。你觉得他是放不下我吗?我觉得是放不下他的自尊心,觉得怎么可能是我主动提离婚呢?我已经不爱他了,为什么不离婚?”
“你们在一起很长时间了,又有孩子。”
“那又怎么样呢?我和他在一起,最开始是开心,后来有感动,有喜欢,持续了两、三年后,我就是习惯了,但不是非有他不可。儿子我会好好教育,你说是父母离婚对孩子伤害大,还是长期在家里冷战对孩子伤害大?志凯,我俩上次在这里的时候,我说我就是要活回从前,去追随自己的内心,重新做选择。但是,人不可能总是寄希望能再活回去,寄希望可以重新做选择。我不能现在又违背自己的内心,过五年、十年之后又后悔。我会变老的,不会永远有从头来过的机会和决心。”
冷雅南觉着自己太激动,她降低声调,转换话题:“你已经决定从‘兴唐’离职了吗?”
他俩这一天见面并非冷雅南要找人倾诉婚姻。公司想和“兴唐”或者“伟中”合作,她打电话给旧友探讨。不料,李志凯答应了帮她了解之后,透露说自己可能要离开“兴唐”。两个人约了,不如见一面。
“差不多决定了吧。最近公司给了我一个升职的机会,但是要我先劝老婆从‘伟中’离职。两家是死对头,我俩各自发展得越好,这个矛盾越是突出。现在就很尴尬,如果我跟公司说老婆要继续在‘伟中’,我不要升职的机会,就感觉很有二心的样子。如果劝她尽快从‘伟中’离职,换我升职,我觉得自己心里过不去。”
“你跟你老婆商量过没有?你俩谁在公司的发展前景更好?要综合两个人的现实情况来决定吧。”
“还要看谁出去以后更容易找到新的机会,我毕竟是男人,她是育龄妇女。这个事情我一个人权衡就可以了,何必两个人纠结。我故意在家里抱怨,讲我和领导合不来,为将来告诉她从‘兴唐’离职松了松土。她那边以前老是针对她的一个傻X领导搞腐败,被警察抓走了。她正有转机,卯足劲要证明自己。”
“你真是一个体贴、细腻的男人。”
“没有啦。”李志凯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老婆怀孕了。”
“恭喜你们啊,怀孕多久啦?”
“快两个月了,按照广东规矩,三个月以内要低调。她这段时间妊娠反应很大,还在‘卷’,一心想在公司证明自己。”
“你离职以后打算干什么?有下家了吗?”
“一个大学同学邀我一起去干海外电商,他大股东,我出力为主。海外电商这两年是一头风口上的猪,确定性高。我也不想在‘兴唐’做一辈子打工仔,正好出去自己干。”
“那你完全脱离自己的专业了吧?”
“我考虑过这一点。一方面,我可以把在‘兴唐’的工作经验应用在做电商上,例如市场分析、项目管理、客户管理等。另一方面,我可以积累做电商的经验为将来做准备,万一将来我自己搞一个做产品的公司呢?从社会发展的趋势看,一定也会应用到一些电商的经验,例如引流,例如供应链管理。”
李志凯的眼里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冷雅南看着他,唯有祝福。
李志凯对他人生的第一份工、第一个东家是不舍的,所以纵使琢磨过千百遍,心底里还有最后一分犹豫。第二天上午,简敏的一个电话让他下了最后的决心。
电话那头的简敏很兴奋:“我们部门的新领导到岗了,你知道是谁吗?”
“谁啊?”李志凯觉得老婆的问题奇怪,自己并不了解“伟中”的人事,哪里会知道是谁。
“朱昊明,就是我去意大利出差那次,子公司的朱总。今天他给我们澄清了‘狼性’,我觉得讲得很好。他讲,公司倡导的‘狼性’是一种销售文化,一是像狼一样嗅觉灵敏,能够敏锐地发现销售机会,二是坚韧执着,不拿到项目不罢休,三是狼群作战,团队共同努力去挑战目标。如今有些人一说要有‘狼性’,就变成没有人性,完全是误读、误解。”
“前天你还说万一走了一个刘贵杰,再来一个马贵杰怎么办,现在不用担心了吧。”
“不担心了。听说朱总受‘T项目’丢单的影响蛮大,这两年个人发展不好。我今天见到他蛮不好意思的,跟他表决心,说‘T项目’连累过领导,现在终于有机会赎罪,我一定努力。朱总人蛮好的,说不叫连累过他,叫共过患难。不存在赎罪,一起自赎好啦。”
那天晚上,在他们的阳台摇椅上,李志凯对简敏说,自己在“兴唐”实在呆不下去了,打算和同学去做海外电商。这样还可以彻底解决夫妻俩分别在两家死对头的窘境,简敏从此可以在“伟中”自由发展。
简敏觉得没有理由不支持老公的决定,尤其是“兴唐”最近在国内市场疯狂进攻,马上年底,公司又要签“BCG”,又要申报配偶在竞争对手的工作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