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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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意外·恶

夜晚会面白天道别,才没有弱点。

——张国荣 《侧面》

我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浅黄色的墙面,艳丽的抽象画,摇晃的竹藤椅,我猜得出来这是A市酒店。过了这么多年,它家的装修风格还是没有变。当初我陪着我妈来捉奸时,也是这样的风格。我那时冷眼看着床上抱着真丝被惊慌失措的女孩,披散着头发,装出懵懂未知的模样。我妈歇斯底里地去扒她身上的被子,一口一“婊子”,急了还打了那女的好几巴掌。我爸吓得躲进洗手间里,听着这一声声的巴掌,也没敢出来。那时候好像是2004年初秋的事情了吧,我们一家为了上学的我,搬到A市已有两年多,一晃这么多年,没想到现在躺床上那个人是我。

我动了动身子,觉得动弹不得,勉强坐起来,看见地上躺着几个用过的避孕套,像是在看我的笑话。我回想了半天,想不起昨天晚上是一个男人强奸了我好几次还是几个男人轮奸了我。地上的避孕套也没法证明是不是出自同一个人,莫非还要我拿回去找临床医学的同学做精液的DNA测试不成?

我从七年前就开始相信轮回报应之类的事情了。总以为报应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命运总是爱开玩笑,喜欢在你放松警惕的时候给你来个致命一击。可惜这世界上还能击倒我的事情已经不多了。我朝老天伸伸中指:“有本事你就玩得更狠一点啊!”

既然在酒店我就得好好享受一下宾馆的待遇。我光着身子走到浴缸,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把所有的沐浴液沐浴盐都倒进去,我慢慢地躺进浴缸里。

幸好,我的第一次给了温啸天。

我想我可能不恨温啸天的。至少发生这种事情之后,我还庆幸把最宝贵的东西给了他。

那天是因为什么事情来着?哦,对,那天我发了点低烧,温啸天的宿舍里空无一人,大概因为临近考试都出去上自习了。我躺在他的床上,不停地说好热。温啸天那时候把被子全都捂在我身上,连点空气都不让进去。我热得不行,在被子底下偷偷地脱衣服。他还在那边专心地看药盒子里的说明书,看完了之后把药一粒粒地放好,才把我扶起来,逼着我吃药。我当时特别迷他做事投入的样子,以至于看他读说明书都觉得是一种神圣的美。所以我哈着热气亲了亲他的嘴。

他按住我额头,跟我说:“别闹,先吃药。”

我在那边誓死抵抗,狠命地说:“先亲再吃。”我那时多任性多不要脸啊。我还偷偷想着他会不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自己含着药然后用嘴喂我。我越这么想闹得越凶,一闹就把被子扯下来了。我露出了大半片胸。

那时我还挺配合地“啊”了一声,搞得跟他要强暴我似的。要是他舍友回来,肯定也会这么认为。

他的脸也一下子红了。多清纯的一对啊,露了这么点肉,就眼红心跳得不行。

我看到温啸天脸红的样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胆子,还伸出手来环抱他,慢慢地凑过去吻了他。

温啸天也没拒绝。他一直是理智派的人。可那天他居然不会拒绝一个病人的吻。

他开始回应我的吻。身上的被子因为这投入的吻慢慢滑落。他冰凉的手碰到了我裸露的后背。我像触了电一样哆嗦了一下。

他睁开眼睛看我。

我盖上他的眼睛继续亲吻他,我内心很清楚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可我一点都不后悔,我甚至有些期待。我都等这一天等了那么久,怎么可以让这样的机会溜走。

上了床,下一步就骗他去结婚。我的短期计划里就是这样。我跟我老爹的女人们不一样,她们看中了我老爹的钱,所以才会绞尽脑汁,耍点阴谋诡计才能爬到我老爹的床上。我爱着这个男孩,我所有的诱惑,所有的伎俩都是以爱的名义。

其实仔细回忆起来,那次挺不顺畅的。我们俩人都是新手,对这种事情的所有认知来自于生理课。我不知道温啸天看不看爱情动作片,但是从那天他笨手笨脚的样子看来,他即便看了,也看得不是很仔细。他是个多么聪明的男人,做所有事情都是成竹在胸的模样。可那天他尴尬地尝试了好久还不得要领。当时他的脸红得像学校西门外的小龙虾。我耐心地举着三根手指说道:“round 3喽,事不过三啊”。

果然,事不过三,他进入我身体的时候,我觉得万物静止,众生圆满。即便我痛得眼泪直流,可我内心是幸福的。他的吻轻轻落在我的眼角,我想我的眼泪尝起来应该是甜的,不然他不会把所有的眼泪都吻干净。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也是七年前吧,距我们相识1025天,距我们分开还有75多天。没想到我和温啸天之间也是一夜情。交往了1100天整,也就发生了那一晚。

那么远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连点点的细节都没被抹去,人生真够没意思的。

我躺在浴缸里,水漫过我的嘴巴,我的鼻子,我的额头,我慢慢地沉在水底,就跟昨晚的梦一样,飘飘沉沉在这么多年用我血肉建起来的大坝蓄养起来的湖水里。

往事一幕幕,却独留这一幕让今天的我特别回味。

套上衣服裤子时,才发现裤兜里有张名片,上面写着秦绍两字,除了名字之外,只有一串电话号码,其它信息一概都没有。有钱人的名片都是这样的,神秘才显得尊贵。我那暴发户的爹不懂,把所有头衔都印满了,搞得一张名片跟考试时夹带的小抄似的。我提醒过他好几次,他每次都说,好不容易有这么多头衔,为嘛不全写上去?一看确实也是等着破产的命。有一次他来瘾了还给我印了名片,上面写我名字、学校什么的,头衔上就写卢氏电子公司总经理闺女。我就拿着这名片当书签使,偶尔帮我妈灭我爸情妇时,我担心这些情妇以为我也是我爸的小蜜,所以我爱对她们甩名片,后来都甩上了瘾,凡是我爸的情妇,我都人手一张地送。

“秦绍秦绍”,我不由念了几次,父母真是用心,给他取名的时候就唤他“禽兽”,真符合他做的行径。不过看来昨天晚上只是他一人所为,不是我做的最坏打算。我竟有些略略地满意,跟碰上了不幸中的大幸一样。

你看,只要把期待值放到最低,人才能坚持着走下去。

我把名片放回裤兜里,打算某一天我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根据名片上的信息查清楚这人干什么名堂之后,带上一瓶浓硫酸找他去。想象着一个人被泼了眼睛之后疼得抱头乱串的样子,我才慢腾腾地拖着沉重的身体离开了房间。

锁上房门的时候,房间门上“1024”四个金色数字让我心跳漏了一拍。那时候我爹和那女人开房也恰恰在这个房间。我对当时的房间号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串数字是温啸天的生日,我那时还膈应了一下,想着老爹也不会找个其它房间,玷污了我家啸天的生辰。

可见,很多事情真是天道有轮回的。兜兜转转地,我在同一个宾馆同一个房间,做了和那天那个女子一样的事情。

回到学校,导师让我把博士论文修改好的提纲给他过目一下。我只好把接下来一个月的奉献给了图书馆。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毕业走出这个校园。我年复一年地赖在这个学校,又不是我有多爱学习。温啸天每天得哄着我我才能去图书馆看会儿书,看着看着我就睡觉了,睡着睡着我的口水都能把书洗一遍了。没有了他,我还是这么有意志力地学了下来,总归心里有还个念想。想着温啸天突然有一天重返母校,搞个母校一日游,也许我们就这样不期而遇了。我可以轻轻松松地问候他一声,那时你为什么不声不响地消失了,都有传言说你被国安局秘密招进去执行任务,壮烈牺牲了呢。你看你这不是好好的嘛。

我等了他七年。博士论文都快要写出来了,可他还没有出现。我觉得我快要坚持不住了。

我潜心学习的一个月,艾静这边倒是动静挺大。那天我正在宿舍里嚼着干面看书,她忽然过来神神秘秘地说:我找着我的真命天子了。那天算命先生算得真准。

我心里虽然骂着准个屁,他说我一生锦衣玉食,我也就锦玉了七八年的光景。我这“一生”是不是忒短了点。

可现在也不是争论算命先生准不准的时候,艾静这头有枯木逢春铁树开花了的大事,我赶紧问:“谁呀?我认识吗?”

艾静拿过我手中的干面,说:“他在楼下等我们去食堂吃晚饭呢。你不是惦记着食堂什么时候开么?前两天文轩食堂开门了。你顺带替我看看,这人过不过关。要不过关,你赶紧跟我说啊。”

我是怀着三分震惊、三分酸楚、三分祝福、还有一分淡苦的心情跟着艾静下了楼的。

宿舍楼外夜幕降临,树影绰绰,路灯昏黄。如此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一坨肉。

那坨肉见着艾静,嘿嘿地笑了一声。

宿舍和文轩食堂挨得近,走两三分钟就到。在这两三分钟里,我一直在搜索脑海里可有夸人的褒义词能让艾静听着觉得高兴而又不浮夸的。

如此低头沉思着进了食堂小炒部的隔间。

小炒部里日光灯瓦数很高,灯光白得扎眼。我很后悔,刚才没有借着夜色说些场面话,现在视线如此敞亮,再说些场面话,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虚伪。

那坨肉头发又少又油,眼睛又小又窄,硕大的酒糟鼻,厚厚的有些翻转的肉肠唇,满脸的疙瘩坑洼让人想起小时候老家春种前用耙子耕耘过的田地。身上穿着衣服领子还有一圈淡淡的黄渍。

艾静说道:“这是刘志。”又跟刘志介绍道:“这是我好朋友卢欣然。”

此时,对面的刘志伸出一只短胖的小手。我连忙回握过去,手心里立刻粘上对方粘腻的汗水。

我仍然紧了紧手,用力地握了握。

等入座后,刘志挠了挠头,傻傻地笑笑:“嘿嘿,长得磕碜了些,不知道能不能过关。”

我回报一个真诚的微笑:“哪能呢?眼睛看着跟周杰伦似的。而且耳朵大,看着有福气。看来咱艾静以后跟着也有福气。苟富贵勿相忘。以后让我蹭点油才好呢。”

刘志笑得跟深。一张肉饼脸里,眼睛已消失不见。

艾静补充道:“是H大的物理博士。”

隔行如隔山,我对物理只停留在中学两个球真空条件下同时落地的实验上。但理科类的博士生,总归要比我们们这些文科类的出路要好很多。

我便说道:“果然是有福气的人读有福气的专业。”

晚上熄了灯,在我和艾静的卧谈会上,我没忍住问:“我说你也长得挺漂亮的,你咋不找个帅哥呢?”

艾静在我对面翻了个身,说道:“结婚嘛,找那么好看的人又没什么用。而且我都三十多的人了,过了挑三拣四的年纪了。人看着踏实就行呗。你还等着那谁呢?”

艾静还算了解我,轻易不在我跟前提那人的名字。我摇摇头说:“等什么等啊。日子一天天这么过去,空窗着而已,又不是专门等他。”

艾静叹了口气,说道:“你啊。跟你说,别惦记着那人了。你要按照那个标准找老公,这辈子也找不到了。你把那标准稍微降一降,打打折,哪怕试试看呢。”

我忽然想起温啸天的一句话,他说:“哪天你跟人家跑了,你肯定会后悔。天底下谁能像我这样宠着你让着你啊。到时候你还得偷偷地跑回来找我。”我那时候想,这小子自恋得可以啊。

可是过去了这么多年,事实证明他还真没说胡话。虽然他大多数时候待我也没那么浓情蜜意,但他还是把我的标准升得老高老高,我想跟也没法跟人家跑。我都不知道他原来是这么有心计的人。

第二天,我把论文提纲重新交给导师后,我在酒店向老天伸出中指发出威胁的事情,老天终于给了反馈。

我妈哭着嚎着给我打电话,让我赶紧回去。说我爸查出来尿毒症,可能是肾衰竭导致的。

我握着手机的手有些抖,让我妈冷静点,又不是绝症,有什么好哭的。然后我咬了咬牙,刷了信用卡买了当天的机票飞往H城老家。

我妈也就是有钱那阵子特别狠,跟TVB里演的那些恶妇一样,动不动扇人嘴巴。可一出事,每次都慌得六神无主,寻死觅活的。喜欢看TVB的人大概很乐意看到这样的结局,恶妇终于身无分文,光鲜亮丽不再,只剩一白发老妪。可我没法高兴,这是我妈。人生最没得可选的就是爸妈。

自从搬回老家后,父母俩人守着老家留下的故宅和几亩地,过着简朴简单的生活。我觉得这样挺好,你看很多有钱人退休了之后也是去乡村找个小别墅养养花种种草,我的父母也到了退休年龄,虽然钱都没了,但和那些有钱人殊途同归,放宽心了想,也挺好的。

当然这个前提是,两人都健健康康的,才能和有钱人一样安安心心地活下去。一旦出现这样的恶疾时,生活便会支离破碎。有钱人可以立刻用直升飞机把医生接到别墅里去,我父母拖着病体坐着公交车转了好几次车才到了医院。

医院里的医生面无表情地跟我说:“已经是晚期了。要么换肾,要么做血液透析。”

屋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日光灯把白墙照得有些反光。九月的夜晚已经让我感到寒气逼人。我的手握得很紧,指甲紧紧地陷入肉里。我说:“哪个好啊?医生?”

“换肾的话,最好找他的兄弟姐妹,这样匹配率比较高,要是没有匹配的肾源,找起来就比较麻烦。换肾手术后有可能出现排斥等不良反应。他这么大年纪了,身体也没保养好,现在换肾还是不太安全的。血液透析是较为保守的治疗方法,你们也可以等他身体好一些的时候再换肾。这都得走一步算一步。”

说到肾源,我爸的兄弟姐妹也不可能过来捐个肾脏。我家有钱时,我几个姑姑叔叔伯伯走得那叫一个亲近,一口一个“小然”“小然”,天天拉着我让我去他们家吃顿饭,我家破产的时候,连电话都没打一个。我好不容易打过去借点钱,话还没说完,电话就挂了。还有几个怕我们找上他们,都搬了家。世态炎凉什么的,我早参得比谁都透。

我说:“我的肾脏,行吗?”

医生还是冷着脸说:“那我给你开个单子检查一下吧。一般直系亲属大概是70%的匹配率。但是我不建议你这么做。你还年轻,少了个肾脏对你生活影响很大。”

我哪里有生活了?我是在生存。只要活下去,就可以了。生活那是高级词汇,我暂时还用不上。我说:“医生,我父亲没有参加医保。所有的费用都得自理。换肾手术费用高吗?”

医生皱着眉头回答我:“不管是换肾还是血液透析,如果没有大病保险,费用都很高。换肾要二十来万,而且还需要终身保养,血液透析的话,看他病情而定。但你至少也要准备差不多这钱。这病就是个富贵病,二十万能撑过今年,以后每年都还有可能需要一些钱。手术的话,要把钱提前缴纳到医院里来。血液透析按每次治疗费用交纳。”

二十万,那时候在我那暴发户的老爹眼里,简直跟现在两百块钱似的。可现在他白发苍苍,瘦骨嶙峋,一脸消瘦地躺在病床上,早就没了当日中气十足盛气凌人的成功人士形象。二十万就是我们的天。

我坐在老爹边上,说道:“爸,你那时老嫌弃自己没有富贵相,现在总算得了种富贵病,也算满足了你心愿了。”其实我老爹待我还算不错的。山沟沟里飞出我这么只金凤凰来,考到A大这事比他变成暴发户还光宗耀祖。他每次拿着一打钱让我买点文具买点书的时候,我都觉得他粗俗。这年头都送人卡,哪还一摞摞地往外扔现金的。而且我又不爱花钱,他给我多少我都不爱收。我越这样我爹就越觉得我是只凤凰。有时候都不叫我“小然”,直接说:“金凤凰,等你毕业了,你就来帮爸爸。爸爸的天地广阔着呢,就等你这样的人才来施展拳脚。”

可惜,我这只金凤凰也拔不出金毛来,到头来不还得为钱东奔西跑?

我去做肾脏化验前,问了一下我妈,家里积蓄还有多少。我妈这几年真是老得快。虽然早期我家就是一农民,在山沟沟里我妈还是插秧高手,可我家有钱的时候,我妈把所有高档的美白产品都抹在了脸上,天天跟住在美容院似的,捯饬得比我还嫩。现在尘归尘土归土,我们家被打回了原形,我妈也体现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沧桑。只不过起点有点高,是从那样精心保养的贵妇脸一下子变成斑斑点点的黄脸婆,所以显得老得神速,让我看着特别的于心不忍。

我妈抹着眼泪告诉我:“家里还有万把块钱,都是棺材本了。死东西到老了还要折腾我啊。我是哪辈子欠了他,找了他这么一个烧钱的主儿啊。”

说着说着,我妈就恸哭起来,跟我们这病房死了人似的。

我宽慰地拍着我妈的背,想着当初我老爹有钱时,我妈还涂着指甲油跟我说这辈子积了什么德,你爸怎么能发这么大的财呢。人生跟过山车一样,把你捧到最高处,你在上面风光无限,觉得天地都是你的,可以跟Jack一样吼着“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然后“哗啦”一声,还没等你清醒过来,你就已经被摔到最低谷了。

我倒是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福也享了罪也受了,算盘珠子拨一拨,我们还算赚的。大不了当中间的发财是黄粱美梦呗,要是我们压根就在那山沟沟里没出来,哪那么多悲天悯人的情绪呢。

以前我是个感情用事的傻孩子,现在我脱胎换骨,家里我是主心骨,越慌乱的时候我越需要镇定。

钱钱钱,当务之急是筹钱。医生说的对,即便肾源配型成功,我爸这身体也不能进行手术。趁我还不用捐肾之前,我得先把我们俩的手术费、血液透析费用都攒齐了。

我记得我的卡里还有两万多块钱。当初家里出事,我为了逃避一心要考研。没有钱就把所有的名牌包包名牌衣服都卖了,凭这个收入我竟然还坚持了两年。我又开始学着打工,半工半读,省吃俭用地也存了点钱。

我把卡塞到我妈手里,告诉我妈密码,让她医院有急用就从这卡里取钱。我做完化验就买了去往A市的火车票。

A市还是一如既往的燥热。火车站的广场被烈日炙烤得快要化了。我站在广场中央,觉得一阵阵的眩晕,旁边的高楼像是一幢接一幢地倒塌下来,地面也要塌陷下去。我蹲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人总是在这样的地方产生举目无亲、无枝可依的错觉。其实也并非是错觉,这是我的真实世界。

我先给郑言琦打了个电话。她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有钱的人。这是我这几年来第一次主动给她打电话。电话那头她的声音颤颤巍巍,支吾了半天才说道:“小然,我真不是有意的。那天你喝醉了,那人说送你回去。我总不能说我来送粉丝吧。”

我都差点忘了这茬子事情了,忙着论文提纲忙着筹钱,都忘了我不久前还经历了这么悲催的事。我就当被一条狗咬了,难道真拿着名片泼人家硫酸去?泼了也不能让时光倒流,历史重写。

当然郑言琦的话显然也很可笑。看她现在这鸟样,大概也明白那天晚上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儿,现在能明白,那时还能不明白了?到底是有意的还是无心的,我都懒得去追究。木已成舟,多说无益,还不如做点能改变将来的事情。我说:“你在哪里啊,我去找你。”

她生怕我拿把刀去捅了她,哼哼哈哈地放不出个屁来。

我说:“我不跟你说那事儿。我有别的事情找你帮忙。你在哪里?”

丫又在新光天地的星巴克等我,跟那里的星巴克是她家开的一样。

我淌着汗挤在公交车里。公交车上的电扇积满了灰尘,微弱无力地转着头,随着车的簸动,电扇头也一颤一颤的,发出吱嘎吱嘎的噪音,仿佛一个不小心还能从车体上掉下来。我看着电风扇,觉得此刻的我就像是它,满身尘埃,不堪一击,只要再来根稻草,我就要崩溃了。

郑言琦穿了一条Dior的高腰裙,翘着Ralph Lauren的高跟鞋等着我过来。旁边的位置上还放着她Chloe的包包。

我估算了一下,把这三件东西卖了都能抵上我们家现在所有的存款还有富余。

所以我还没坐稳,就开门见山地问她:“你账户上有多少钱?”

郑言琦一脸不自然地看着我,说道:“突然问这干嘛呀。没多少。”

我说:“有20万吗?”

她睁着大眼睛,美瞳一闪一闪地跟我说:“哪里有这么多。我就只有5000块。”

坑爹呢,你别跟我说你这一身是从淘宝市场上买的仿冒品。我至少也当过一阵子有钱人,真的假的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她全身上下的名牌如假包换,怎么可能只有5000块存款。

我说:“别开玩笑了。就你身上那不重样的名牌。也不止这钱啊。”

郑言琦一脸委屈地跟我说:“亲爱的,对于我们这一行人来说,身上这些都是投资,就跟商人出钱买原料一个道理。我穿着这个才能混这个圈子。而且它们大多数都是我的honey们买给我的。我自己才能赚多少钱啊,手里都没什么节目,客串几场又没什么收入。”

我看着她精致的脸,说道:“琦琦,你跟我说真话,到底是多少钱。”

我好久没有叫她琦琦了。琦琦是她的乳名。这几年我都不怎么唤她这个名字。她一听也是有点不习惯,说道:“我真没跟你说话。要不咱俩去银行,我查给你看。我还欠着一堆信用卡呢。”

我感到了那根稻草正慢慢地在我上空降落,以空中飞舞的优雅方式。

我说:“我爸肾衰竭,你看能不能筹点钱啊?”

郑言琦不说话了。我爹那时待她也不赖。虽然我俩不是在同个学校,但都来自同一个院落,都在同一个城市学习。我老爹说这才是缘分啊。所以他给我买礼物时都买两套的,一套给她,一套给我。我有时候衣服穿不过来,还把全新的衣服一包包地送给她。

现在我只求她把当年的衣服钱还我。

郑言琦从包里取出一张卡,放到我手里跟我说道:“这5000块钱给你好了。这是我现在所有的钱了。”

我捏着这张卡,手都在颤抖。我要有骨气,我都想把这张卡扔在她脸上。可是我没有,5000块钱也是钱,苍蝇腿也是肉,我现在真的缺钱。

我哆嗦着站起来,跟她说道:“那谢谢了。”

我缓缓地走出星巴克,桌上的那杯咖啡我一口没喝。外面残阳似血,天空高不可及,一点风都没有。我却觉得摇摇欲坠。

“小然。”身后郑言琦喊住我。

她抿着樱桃小嘴,犹豫了一下,跟我说道:“要不你联系一下那天的秦总看看。我看他对你挺感兴趣的样子……他出手一向都很大方。”

我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地知道,30年的友情,经历了这么多的风吹雨打,跌跌撞撞,总算被岁月打压得颗粒不剩了,磨得灰飞烟灭了。在大学门口拍的照片里,那喊着茄子开心地拥抱在一起的两人,再也回不去了。

我跟无头苍蝇一样在学校里乱转。我才知道那时候破产真的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们所有的房产都被查封,幸好没有封到我的学校里来。我在学校有一个单间,挂满了琳琅满目的衣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时我身上的那块江诗丹顿手表,是我老爹刚买的给我考研加油的礼物,因为着急卖,当初花一百多万的表才卖了十五万块。可这也能支付起我妈吞安眠药后的住院费了,剩余的钱我还能让我父母置办点小家业糊口。

原来那时并不是绝路,现在才是山穷水尽。老天爷一定在笑我。那时我手里加上卖衣服的钱还有二十来万块钱呢,我就在那边哭得跟天都塌下来似的。眼泪也不省着点流,这下可好,按照这剂量,得哭倒长城才够了吧。

我走在学校的塑胶跑道上,看着一群年轻活力的大学生们你追我赶地打着篮球。天都阴了,可这些人还挥洒着汗水,不知疲倦地一次次往球篮里扔球。多好的青春啊。

我的青春都在这个学校了。我忽然又恨起温啸天来。要不是他,我不会在这个学校等那么久,我如果不在这个学校等他,我可能在社会上凭着A大的毕业文凭已经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奋斗个六七年,现在也能混上个年薪几十万的高管当当也说不定,我根本就不用借钱,也不用这么狼狈和无助。

那个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的人。如果他在我身边……他肯定舍不得我这么难过。

晚上我回宿舍的时候,艾静正在台灯下翻着她的存折。她说有男朋友就得考虑结婚了,钱到用时方恨少啊,才这么点钱,连拍个婚纱照都不够。

钱到用时方恨少,真是句真理。

我想着要不要在网上搞个募捐什么的。但我知道只要把我老爹名字往网上一放,可能筹不到钱,筹来几个冤家仇人倒是不一定。那时他目中无人,得罪过不少商人。要他们看见我老爹这样子,赶过来补上几刀的心都有,哪会来捐钱?

我躺在床上,万念俱灰。

几日后,我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医院告诉我,我的肾脏与我父亲非常匹配。坏消息是我妈带来的。我一直觉得我国的文字广博精深,像万念俱灰这样的词是不能随便用的。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你更万念俱灰。

我妈说,前期各种诊断费用都很贵。我爸做的第一次血透诱发了心绞痛的并发症,刚刚处理完,钱已经见底了。

我知道钱用光这个事情总有一天都会到来。可我没料到会有这么快。我感觉我站在高高的山尖上,前进一步是悬崖,后退一步是峭壁,山下面有一群妖魔鬼怪正手舞足蹈地挥着刀剑追上来,我除了身上长出两翅膀,我没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