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孤帆首部曲稚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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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成都(下)

那天的第二堂课是国文。一上课,老师第一件事就是要我们写一段短文自我介绍。等卷子发回来时,我们都注意到写简体字都没被扣分。出于好奇,我们向老师提问。

「语文是活的,」他对全班说:「是随时代演进的。中国文字从石器时代开始,经过很漫长的演化过程。看看古代文字是如此繁复,以致很少人能阅读和书写,所以人们开始简化它,这就叫演进,我们无法阻挡。当你写简体字时,就是正在参与文字演进的过程。只要辞能达意,让我看得懂就行了。否则,我会用记号标注出来。」

哇喔!别的国语文老师会怎么说呢?

下一堂课的老师带着一本比一般课本厚得多的书走进教室。他翻开到某一页,开始朗读了起来:

「Sine-ne X FANG jia co-sine-ne X FANG deng-yu YI.」

没人听得懂他在念什么。那是那一种方言?山西?还是山东?后来我们注意到,他念的那本是英文书。英文跟数学课有什么关系?终于有人弄清楚原来他是在说:「Sin(x)平方加(x)平方等于1。」

到底什么是Sine跟cosine?

「这就是我们这学期要学的--代数,」李老师说:「这是我们要用的书--范氏大代数。」

它可是一本厚书呢!而且是硬皮精装的!只有进口书才会有硬皮封面。在大后方,进口货可稀罕着呢。像那样的进口书,价钱可能比妈妈的几个月薪水都高。

「这不是原版的,」李老师接着说:「是龙门图书公司翻印的,价钱比你们其他的教科书贵不了多少。」

那就是所谓的「海盗版」啰?

音乐课让我开了眼界。在过去所有的音乐课都是学习齐唱;这会儿是学合唱,而且我惊奇地发现,不同的声音不但不会互相冲突,反而造就了一种类似教堂钟声齐鸣,或海浪冲击沙滩的音效,相当悦耳。

「这叫和声,」音乐老师易扬飞小姐说:「就像管弦乐团里不同的乐器合奏。」

「乐器?」我们问。

「是的,人声是一种乐器,就像号角的声音,是经由吹自己的声带制造出来的。你必须学习如何吹奏,不是用嘴吹,而是用腹部。」

全班同学听得目瞪口呆。

「腹部?」我们所有人第一次听到这么可笑的说法。

「就像自行车打气筒那样,把空气推送出来,让我示范给你们看。谁愿意在我唱歌的时候,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

男生、女生不准交谈,甚至不能坐在一起,现在她却要我们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她这是怎么了?没人会这么疯狂地照她的话去做。正当我们窃窃私语时,李克明站了起来,走到易小姐的面前。

「感觉如何?」回到宿舍后,我们迫不及待地问他。

「她真的是用肚子在呼吸!」

「笨蛋!我们是说你觉得她的肚子怎么样?很柔软吗?」

真难以相信这些与世隔绝的中国古堡,会流泻出这么多音乐。所有班级的必修课都包括音乐和美术,除了来自这些课程的合唱歌声和稻田里的鹤鸣,还有星期天的圣歌。铭贤是一所教会学校,不管是不是基督徒,我们都加入了唱诗班。两位外籍老师,一个吹小号,一个拉大提琴,还有一位地理老师吹单簧管。当威尔莫特发现我们之中有几个人会拉小提琴,他立刻把这些人聚集起来,成立了一个室内乐团。泰德、李克明和一个昵称叫杨子的女生组成小提琴第一部,其他人包括郭家荣、邓和我演奏第二小提琴,西利先生负责大提琴,威尔莫特先生和那位地理老师组成管乐部。

我们最先演奏的曲子是奥芬巴赫及舒伯特的小品。在演奏之前,威尔莫特会在他的留声机上播放唱片给我们听。学期结束时,我们正在排练门德尔颂的《仲夏夜之梦》。

在易小姐的合唱团和威尔摩特的室内乐团中,我拉奏或唱自己的声部的同时,必须去倾听其他声部所发出来的音乐,这是很刺激的经验。过不了多久,我就能用耳朵演奏,这比看谱演奏要容易。因为我的视奏能力较差,刚开始还是按照指导老师的指示,在第一把位上拉奏;后来,我把拇指滑到某个把位,发现音符再也不会粘在手指上,它们变成琴弦的一部份,只要用任何一根手指都可以找到音符,这对我来说十分方便。如此一来,我就必须运用耳朵。如今只要一听到这些曲子,曾家堡周遭的各种景象,就会浮现在我眼前。

彷佛在美术领域中从绘画进入雕塑,音乐突然为我打开了新局面,这比上小提琴课,或为了下一堂课而练习要有趣多了。我在自己的声部里找到了友谊,和乐团一起演奏相同音符,但还没到达像在一个纵队里齐步前进那样一致。

通过音乐,威尔莫特先生最终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一位教师或外国人。他让我们进入「古堡里的租界」,去欣赏他所收集的唱片。哇!他有贝多芬、舒伯特、柴可夫斯基…,我听过这些名字,但从没听过他们的音乐。这些乐曲听起来都很棒,有些柔和,有些雄伟;有些让我想起在电影里看到的森林、小溪;有些像是军队行进,但好像没一个和我周遭的事物有关,或是引发我内心的共鸣。另一方面,不管我听多少遍,都不能把这些音乐和作曲家联系在一起。我试着去猜,但总是弄错。后来有一天,威尔摩特先生播放了一张唱片,似乎是从围绕着我的田园和树林流泻出来的。曲子开始时安静得好像环绕着冷清古堡的暗夜,几乎听不到声音;逐渐而缓慢地随着日出而拉高,最后像晨曦涌现,照亮了原野上的油菜花,让我眼花撩乱,忽然听到一只白鹤从水田中飞起;接着,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鸡公车的轮子发出的吱嘎声;最后以雷鸣暴雨般的巨大声响结束了全曲。

「这是谁的音乐?」我问。

「马勒。」威尔摩特先生说。

「他来过中国吗?」

「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向他述说我听到的声音所描绘的景象。

「这就是你所说的交响曲?」我问。

「这是他的第一号交响曲。」

「您可以再放一遍吗?」

我必须说,威尔莫特在美术、音乐、四川当地的历史,当然还包括本地方言的知识,似乎比铭贤所有其他教师更要来得丰富。他不是说自己是在中国的这个具有悠久历史,且对外面世界封闭的大地上土生土长的吗?他不是说在自己家里受教育的吗?那他一定有一位多才多艺的母亲。

铭贤学校迁来此地之前,姚家渡可说一无所有。谁愿意生活在一个毫无文化、只能靠双脚在狭窄的田埂上走路才能到达的地方?或许正因为如此,曾姓地主才会建造这三座城堡,把一整个文化收纳其中。主城堡就像一座宫殿,在四面围绕着阳台的主天井里,有一座向外伸出的舞台,还有足够的房间作为十二间教室和几间办公室之用。还有一个侧院有几个独立房间,作为女生宿舍和来自欧伯林的美国教师的套房;一个够大的开放空间,作为全校师生升旗和晨间运动的集合场所;还有一座有棚架遮荫的大花园和环绕城堡的护城河。

上述这些让我想起澳门的培正校园。所不同的是:一个是花园别墅,另一个是城堡;前者被城市街道所包围,后者是被稻田围绕。试想,第二华侨中学也是进驻在一座附有祠堂和四厢的地主宅邸,这些人到底富有到什么地步,能建造大得足以容纳整个学校的城堡和花园?当生活在他们周遭的那些赤脚走路的农民,身上都穿着背上打补丁的衣衫,这些地主又是上那儿取得这样的财富?

澳门是个殖民地,被船坚炮利的西方强权所占据,因而有着完全不同的文化,并和外面的世界连结。这些我能理解。但姚家渡是隐藏在远离所有文明的中国内地,并被冻结在远古时代。

当日军的飞机正在轰炸中国的所有城市时,姚家渡的农民甚至不知道这些摩登杀人机器是怎么发出声响的。他们所听到的,全是青蛙和蟋蟀在夏夜里发出的咯咯叫声,以及破晓时分的鸡啼和白日里孤鹤的长鸣。这些声音也正是当年孔明所听到的吧?农民们依旧包裹着白头巾,悼念着近两千年来最了不起的天才战略家孔明;继续用锄头种地,用肩架和鸡公交车输运货物;依然从井里汲水,用油来点灯,烧稻草作饭,除了丰收和新年,日常的伙食里没有肉类。所以,我们没有理由抱怨每月只能打一次「牙祭」。

「你们兄弟正在发育,需要摄取蛋白质。」妈在信里叮嘱我们:「去买些蛋,用任何不必煮的方法吃掉,拌在热饭或粥里,或直接从蛋壳吸出来。可是要记得还价。」

但姚家渡除了每三天一次的市集,根本没有商业活动。

到了赶集的日子,仅有的一条泥巴路两旁有着几间茅顶泥墙屋的小村庄,突然变成一个熙来攘往的展售会。来自周边地带的农民兜售着自家产品。此外还有商贩、采购者、画糖人、猴戏、皮影戏、傀儡戏、杂耍、理发匠、卖药人,以及一位同时充当读信、写信人的算命先生。在众多小贩间,我发现一个农民带了两大篮鸡蛋蹲在泥巴路边,有人在看他的蛋,但我听不到讨价还价的声音。他们把手藏在小贩的衣袖里,过了一会儿,雇客付了钱就从篮子里拿走了几个蛋。我追上去问他付了多少钱。他看着我,用大人的轻蔑口气对我说:

「年轻人,你自己去跟他讨价还价吧!」

在姚家渡,最接近、也最能使我们想起战争的,莫过于学校里的军号和军事化生活。

军事化生活包括用军号呼叫集体活动、早晚的升降旗典礼和每周一次的军训课程和操练。军训课程由一名军队派来的军官授课,他同时也担任训练教官。除了一身军装,李上尉是最不像军官的人,说起话来像个农民。我们很快跟他混熟了。

有一天,我们问他:「你为什么选择当军人?」

「有一年,我们乡里闹干旱,田里出不了庄稼。那时的四川被军阀所霸占,我还年轻,经不起饿,就逃家加入一个军阀的武装部队。虽然部队的伙食坏透了,至少有东西填肚皮。后来听说另一个军阀部队的伙食比较好,一天晚上,我趁一个人站卫兵的机会逃走,投靠了那个军阀。因为我带了枪,他知道我多少懂一点枪,就接受了我,还指派我当小队长。后来我发现还有一个军阀,他的士兵每天可以领到一整包香烟,我又逃兵了,还说服了全队连人带枪跟我一起走,我立刻被派任为排长。日子久了,我了解到在军阀手下没有前途,就作了最后一次跳槽,带了整排弟兄向正规军投诚,变成了国军上尉。」

「你有参加过那一场战役吗?」

「托老天的福,还没有呢。这是你们要尽量避免的事。国军中的士兵大都是四川人,谁知道在别的军阀部队里,有没有你的堂、表兄弟。」

「听起来很有意思。但,要怎样才能通过你这门课?我们该做些什么?」我们问他:「我们可不像你一样有枪。」

「你们只要到课参加操练,别旷课,」他笑着说:「我就会给你们甲等。」

「操练时要做些什么?」

「你们要学会不考虑个人,而把自己当成队伍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首先,最最重要的是穿制服,我是说整套装备,包括帽子、腰带和绑腿。」

第二天,上尉穿着全套军装出现在操练课,他很惊讶地发现没人穿制服。

我们一致决定不穿那身难看的菠菜绿制服。就算因不守规矩被惩罚,也是集体承担。

上尉的目光扫过立正站着、正等待被处罚的队伍,最后停在阿唐身上。唯一穿制服的阿唐,是个不折不扣、循规蹈矩的家伙。就我们所知,他从不迟交作业。

「唐虎门!」上尉用军中的方式吼出他的名字。

「有!」

「你看起像头笨驴!你看看,只有你跟别人穿的不一样。你是想卖弄,还是…?」

「可是…可是…你…」

「你的脑袋是装了面条吗?如果街上的黄包车夫都跑向同一个错误方向,你还会坚持跑向对的方向吗?」

我们都愣住了。这就是军队运作的方式吗?

有一天半夜,我们被一阵飞机引擎故障的劈啪声惊醒。大伙儿立刻跑出矮堡,只见远处地平在线有一道闪光。

「这一定是黑寡妇干的。」泰德说。

「什么是黑寡妇?」我问。

「是一款美军的夜间战斗机。」泰德是个战斗机迷,他知道每一款战斗机,英国的、美国的、日本或德国的,他在课本和笔记本的页面空白处画满了这些飞机。

第二天早上,天一亮到足以从稻田的水耕地分辨出田埂时,我们就出发去寻找飞机残骸。两个小时后,我们的长途跋涉总算有了回报。只见田里到处散落着不明材料的碎片,有看起来像玻璃的透明材料,连用榔头都敲不破;有些是轻得像木头的金属材料;有些部件上有日文标签,有人甚至宣称他看见女人的胸像。

黑寡妇的出现,阻止了日本人轰炸我们所在的城市。后来听说「空中堡垒」要来了。这是可以从中国内地飞到东京的长程轰炸机,但中国没有大到够让它们着陆的飞机场,所以政府快速拨出成都平原的农地,打算兴建七座大型机场。五十万名身穿打着补丁的衣服、头戴草帽的农民被征调去徒手进行这项工程。假如这些农民几千年前都能赤手空拳地兴建万里长城和大运河,飞机场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从附近的河床挖出大卵石,用肩膀扛到田地上,用榔头敲成碎块去填平稻田,把泥土覆盖在碎石层上后,再动用十几名壮汉推拉的石碾把地面压实。(见以下图片)

接下来用完整的卵石,一个挨一个铺在碎石层上。完成以后,依照碎石、泥土、卵石的顺序再往上铺一层,一次又一次重复这个过程,直到美国工程师认为已坚固到足以承受B29轰炸机的降落。

试想,一个农民被剥夺了家族世代耕种的土地,还要被迫工作去破坏它,简直是在伤口上撒盐。更糟的是得不到酬劳,工作一天只提供三餐。他们的士气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

许多成都地区的学生都决定加入农民,除了展现爱国心,也是对农民表达支持和鼓舞士气。铭贤所有班级的学生,不分男女,停课数周参加农民的劳动。我们在工地附近为农民架设竹棚;天一亮,就和农民一起走向施工地点,边走边唱爱国歌曲。白天,我们和农民们并肩工作;晚上,我们架起舞台,为农民提供娱乐及爱国话剧。

我们从来没有用手劳动过,农民得示范给我们看,这无形中鼓舞了他们的士气。「看!我们在教这些学生。」他们对彼此这么说:「他们是知识分子!」。

没有钢铁,没有混凝土,我们把鹅卵石排在碎石层上,再用碎石、黏土和切碎稻杆的混合物填塞在空隙里。铺完一层后,有些穿着皮靴的美国工程师会在上面用力踩踏、踢蹬、跳跃,如果有一点没通过测试,就得把所有的材料撬掉重头再来。铺了一层又一层,直到我们手上的皮肤裂开、手指麻木。让我们感到不可思议是,竟然没有一位农民的手裂伤!

我们的时间不是以天计,而是用裤子上的破洞和草鞋磨损的数量来计算。短短几天,我们的外表,包括身上的气味和满腹牢骚,就已像个农民了。

有一天,我们不等美国工程师的皮靴来踩踏我们铺设的卵石和随之而来的石碾压平,而是群聚在跑道旁等待「空中保垒」的到来。过了一会儿,有人指向天空,我看到一些闪亮的东西,当它们越来越近,变成光灿灿的庞然金属怪物,比姚家渡的古堡和我见过的所有建筑物都高大得多。其中一个怪物开始咆哮着从天而降。当我摒住呼吸,等着看我几周来辛苦工作的成果在几秒钟内被摧毁,我真希望它们不要来。太迟了!但出乎意料地,它撑住了!我才松了一口气,另一架又降落了…接着又一架…又一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巨大的怪物比穿皮靴的美国工程师温柔多了。飞机橡皮轮胎在我亲手修建的跑道上发出的摩擦声,听起来比任何爆竹声都来得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