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话说周进在省城要看贡院,金有馀见他真切,只得用几个小钱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号,就撞死在地下。众人多慌了,只道一时中了恶。行主人道:“想是这贡院里久没有人到,阴气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恶。”金有馀道:“贤东,我扶着他,你且去到做工的那里借口开水来灌他一灌。”行主人应诺,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着,灌了下去,喉咙里咯咯的响了一声,吐出一口稠涎来。众人道:“好了!”扶着立了起来。周进看着号板,又是一头撞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众人劝着不住。金有馀道:“你看,这不是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耍,你家又不死了人,为甚么这‘号啕痛’也是的?”周进也不听见,只管伏着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哭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金有馀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膀子。他那里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内中一个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为甚到了这里,这等大哭起来?却是哭得利害。”金有馀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今日看见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自因这一句话道着周进的真心事,于是不顾众人,又放声大哭起来。又一个客人道:“论这事,只该怪我们金老客。周相公既是斯文人,为甚么带他出来做这样的事?”金有馀道:“也只为赤贫之士,又无馆做,没奈何上了这一条路。”又一个客人道:“看令舅这个光景,毕竟胸中才学是好的;因没有人识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馀道:“他才学是有的,怎奈时运不济!”那客人道:“监生[1]也可以进场。周相公既有才学,何不捐他一个监进场?中了,也不枉了今日这一番心事。”金有馀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那里有这一注银子!”此时周进哭的住了。那客人道:“这也不难。现放着我这几个弟兄在此,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借与周相公纳监进场,若中了做官,那在我们这几两银子。就是周相公不还,我们走江湖的人,那里不破掉了几两银子。何况这是好事。你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一齐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见义不为,是为无勇。’俺们有甚么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进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众人还下礼去。金有馀也称谢了众人。又吃了几碗茶,周进再不哭了,同众人说说笑笑,回到行里。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备了二百两银子,交与金有馀。一切多的使费,都是金有馀包办。周进又谢了众人和金有馀。行主人替周进备一席酒,请了众位。金有馀将着[2]银子,上了藩库[3],讨出库收[4]来。正值宗师来省录遗[5],周进就录了个贡监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进头场,见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觉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团锦簇一般。出了场,仍旧住在行里。金有馀同那几个客人还不曾买完了货。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众人各各欢喜,一齐回到汶上县。拜县父母、学师,典史拿[6]晚生帖子上门来贺,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相与的也来认相与。忙了个把月。申祥甫听见这事,在薛家集敛了分子,买了四只鸡,五十个蛋和些炒米、欢团[7]之类,亲自上县来贺喜。周进留他吃了酒饭去。荀老爹贺礼是不消说了。看看上京会试,盘费、衣服都是金有馀替他设处。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8]在三甲,授了部属[9]。荏苒三年,升了御史[10],钦点[11]广东学道。
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12],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挂牌[13]。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蓝缕破烂的。落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地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来归号。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14]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数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馀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道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又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那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15],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说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傍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着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
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子尾上点了一点,做个记认。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汇齐,带了进去。发出案来,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着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鼓吹送了出去[16]。
次日起马,范进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轿前打恭[17]。周学道又叫到跟前,说道:“龙头属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18]到了,即在此科,一定发达。我复命之后,在京专候。”范进又磕头谢了,起来立着。学道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着,直望见门枪[19]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谢了房主人。他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连夜回来,拜见母亲。家里住着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着,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
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在厨下造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即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20]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21]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22]。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23]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24]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的范进摸门不着。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候[25],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26]道:“原来是老太太。”本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着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她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27]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28]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29]。京报连登黄甲[30]。”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31]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32]!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而今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管待了报子上的老爹们,再为商酌。”
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着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这一吓,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33],还不曾回来。快些迎着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34],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35]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么!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的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甚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局[36]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37]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自然,何消吩咐!”说着,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似的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将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跳驼子”板凳上坐着。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着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着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范进又谢了邻居。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38],飞跑了进来:“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
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39]员领[40],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41],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42]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43],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弟兄。”范进道:“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张乡绅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随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44],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胡屠户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
范进即将这银子交与浑家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即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与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了去。”屠户把银子揝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爹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而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着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张乡绅家又来催着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来吃过点心,走到第三进房子内,见范进的娘子胡氏,家常戴着银丝䯼髻[45]——此时是十月中旬,天气尚暖——穿着天青缎套,官绿的缎裙,督率着家人、媳妇、丫鬟,洗碗盏杯箸。老太太看了,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家人媳妇道:“老太太,那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西?”丫鬟和媳妇一齐都说道:“怎么不是?岂但这个东西是,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听了,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人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会试举人,变作秋风[46]之客;多事贡生[47],长为兴讼之人。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 监生——明、清最高学府,名“国子监”(别称“太学”),在监肄业的叫“监生”。清朝制度:秀才因品行优良被保举入监的叫“优监”。不拘资格,由皇帝恩赐的叫“恩监”。凭上代勋劳资历取得的叫“荫监”。向政府缴纳一笔钱捐得的叫“例监”。监生不一定到监就学,具有了这资格,虽非秀才也可以同秀才一样参加乡试。
[2] 将着——拿着,带着。
[3] 藩库——藩台衙门即布政使衙门里管收付银钱的库房。
[4] 库收——官厅收银后发给的一种临时收据。
[5] 录遗——学政在三年任期内,依次到本省各地举行院试(称“案临”),有“岁考”、“科考”两种名目,收考童生,从中录取秀才,是次要的任务,主要任务是考验一般秀才的平时学业。科考并具有给乡试做准备工作的作用,考得好的即册送参加乡试。“录遗”是各地科考完毕后集中在省城举行的一次补考。
[6] 典史拿——原作“典史那”,据滂喜斋旧藏潘世恩抄本并参考清同治十三年申报馆本校改。“典史”,知县的辅佐官。
[7] 欢团——也叫做“欢喜团”,用炒熟的糯米和糖搓成球形的一种食物。
[8] 殿——这里的意思是“殿试录取”的省略。“殿在三甲”,就是殿试取在三甲的意思。
[9] 部属——在六部里面各司署办事的官员。第七回说到的主事、员外(员外郎),职位约相当于后来各部的科长、副司长,就都是部属。
[10] 御史——明、清设在中央执行纠察弹劾等职的机关名都察院,主官是左都御史、左副都御史,下设各道监察御史,简称“御史”。
[11] 钦点——“钦”是专制时代尊敬皇帝的词语,皇帝直接点派臣下差使,叫“钦点”。皇帝交办的案件叫“钦案”,案内有关人犯、赃证,叫“钦犯”、“钦赃”(第八回、第七回)。
[12] 幕客——一般指的是受地方官私人聘请,帮助官办理公事的人(参看第二十六回“刑名”、“钱谷”注)。学政聘请的幕客,只管看考生的文章,就是前面说过的“看文章的相公”。
[13] 行香挂牌——“行香”,到文庙(孔子庙)拈香;“挂牌”,这里指出牌公告考试地点、日期、条规,并宣布接受民人对不法生员的控诉。
[14] 放头牌——科举时代,考场中每过几个时辰,把已交卷的考生做一批放出,叫做“放牌”或“放排”,放出第一批就叫做“放头牌”。
[15] 杂览——意同“杂学”。科举时代,举业以外的文艺学术往往被看做是不纯正的,被称为“杂学”。
[16] 鼓吹送了出去——由官厅的司乐人打着鼓、吹奏着唢呐等乐器送了出去,是学政给新进学的秀才的一种礼遇。
[17] 打恭——深深地弯下身子作揖。也可写做“打躬”。
[18] 火候——指功夫,修养。
[19] 门枪——就是“旗枪”,高级官员出行仪仗中的一种。
[20] 行事——行业。
[21] 腆(tiǎn)着肚子——挺着肚子。第四回的“腆着脸”,是说厚着脸,涎着脸。
[22] 文会——秀才们为了准备应乡试而自由集合举行的一种补习会。文会里做的文章就叫做“会文”(第四十四回)。
[23] 老爷——指举人。中举就可以做官,称为“老爷”,是承认他已具有官的身分的意思。又明、清在各地设有管理僧、道的机关,由各寺院的当家僧、道兼任,俗称为“僧官”、“道官”,也称为“老爷”,后并成为对一般僧、尼、道的尊称。
[24] 抛——同“泡”。
[25] 两个时候——这里指两个时辰。
[26] 报录人——把考中科举或升授官职的消息写成喜报送给当事人,从而需索报酬为其营生的人。一般称为“报子”。头报之外,有二报、三报,是表示隆重的意思。
[27] 一地里——一路上,到处。
[28] 讳——这是做“名”讲,含有尊敬这个人,讳避着不敢直称其名的意思。
[29] 亚元——报子对第一名以下的举人的一种恭维的称呼。
[30] 京报连登黄甲——是科举时代专写在中试喜报上的一句祝贺的话,表示会试、殿试连捷的京报就要送到的意思。殿试等第分三甲,榜是用黄纸书写的,所以叫做“黄甲”,一般也称为“金榜”。
[31] 踹——踩,踏。
[32] 拙病——难治的病。
[33] 迎猪——赶猪回家。
[34] 二汉——佣工。
[35] 斋公——在家吃长斋、念经、会做简单佛事的佛教徒,叫“斋公”;庙里打杂的人也叫“斋公”。
[36] 局——软逼。
[37] 小心——这里是顾虑的意思。
[38] 全帖——拜客或互通礼意用的红纸名柬,单幅的名为“单帖”,横阔十倍于单帖而折为十面的,名为“全帖”。用全帖拜客,是最恭敬的表示。
[39] 葵花色——黄灰色。
[40] 员领——就是“圆领”,明朝官员的常礼服。胸前背后加有不同图案的“补子”(绣章)以识别官阶的,名“补服”(第十回)。
[41] 同范进让了进来——进门、升阶时,对范进做出谦让不肯先走的姿势,一路让了进来。这是旧日士大夫的虚伪礼节。
[42] 世先生——对有世交的平辈人的称呼。下文说到:范进的房师是张静斋祖父的门生,在旧社会这就算是两家世代有交情,是“世弟兄”,是“年谊世好”了。第四回,汤知县称张静斋做“世兄”,是居长而表示谦虚的称呼。
[43] 题名录——乡、会试发榜后编辑散布的人名录。有官刻的,有报子刻印沿街叫卖的,多用红纸印,一般称为“红录”。
[44] 当事拜往——同地方官来往。称本地官员为“当事”,是当时社会流行的口头语。
[45] 䯼(dí)髻——假髻。
[46] 秋风——一作“抽丰”,意同分肥。利用某种身分或关系,和人交际联络以取得赠与,叫做“打秋风”,被称为“秋风客”。
[47] 贡生——从秀才里选拔出来贡献到国子监肄业的,叫“贡生”。清有六贡:一、“岁贡”,每岁循序推出,用不着考,挨到谁就是谁,一般称为“挨贡”,第四回严贡生说的“幸叨岁荐”,就指的岁贡。二、“恩贡”,因国有庆典而特给的(这一年的岁贡转作恩贡,就将本额让给下面的人提前贡)。三、“功贡”,对从军有功的生员特给的。四、“副贡”,乡试附取的“副榜”。五、“优贡”,每三年由学政举报优行,通过考试取得,第六回严贡生吹牛说的“举了弟的优行,又替弟考出了贡”,就指的优贡。六、“拔贡”,身分略高于以上诸贡,每十二年通过考试取得。贡生不一定到监就学,按各贡不同待遇,在一定的条件下可以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