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南街追雨落全文
上卷
序
冬雪弥漫了大山村落,为整个世界涂满了一层惨白的新衣。行路颠簸且漫长,转过群山过后,视野不再像预期般受到大雾的阻挡,灰蒙蒙的天空霎时变得晴朗:这可能就是山前山后的两个世界,被山包裹着的部分,投入山的怀抱,不受风吹雨打,而被山包裹之外的部分,沾染着与其它的地区所共有的气息。
阿涵坐在她家的汽车后座上,望向朦胧的窗外,用纤细素净的手指在被雾气笼罩的车窗玻璃上画画,画她记忆中的故乡的模样,一个占地面积不大的平房,一块好像忘却了边界的田地。这种类型的画是不能擦除的,除非将它们大面积抹去再对着车窗哈气,她一笔一笔地画,画得比较认真,像在画她为数不多的人生时长中一段一段凝固的记忆,一边画,一边想,直到车窗外的情景与车窗上的画与她脑海中的美好回忆同时重合起来的时候……
已拆除,对不起,现在什么过去的痕迹都没有。
阿涵微笑了一下,仿佛她与那个时候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只花了一秒钟,她就从那里穿过了,这是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人是物非。
就在短暂的一瞬间,她没有经过仔细的思考,只是单纯地试图挽留这些破碎的回忆的时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将她从梦幻般的无意识的昏迷状态中,拉向了既定的轨道,不是改变了命运,而是走向了命运,同时带来了改变命运的契机。
“要不停下来出去看看?”
一脸劳累的戴着黑色手套握着方向盘的父亲说:“停下来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还有十几分钟到地方了,到那边去记得拜年!“
母亲却觉察出了她的意思并说道:“不,先停下来让她看看吧,涵涵是想起了十年前对于她来讲那个最早先的农村的毛坯房,反正你现在也不着急。“
父亲想了想是这么一回事,他说:“你们娘俩去吧,这大冷天出去我得冻死。”
阿涵说:“我自己一个人去吧,就待一分钟,这也不算远。”
她推开车门,门外是冰天雪地的世界,踏上脚下的土地,此去一别,是十年。
人生中能有几个十年呢?
村庄的影子不见了,有几个应该是贮存救济粮的大型仓库,是几个巨大的长方体建筑物,屋顶是半圆形,顶上被白雪覆盖,同时仓库的旁边还有两层高的商用房,但都没有人,包括商店在内,它们都处于一种近乎是废弃的状态,商店的招牌破破烂烂的,连其中的字迹都不太分明了,这里离县城还是有些远的,况且原址在这里的村落已经集体搬迁到了别处,再加上人口外流的影响,已经没有人了。
她望着眼前衰颓的景象,回忆着十年前的经历,人们说无论是谁在回忆距离她很久之前的经历时总会带上一种“美好滤镜”,对于那些当时看起来很平常的事情将它们在情绪上神圣化了,她在想那个时候的被称作是家的房子,她屋里屋外来回转,看捆成好多捆的树枝堆是怎样在金色的太阳照射之下变亮,变暗,再变亮的,看沟渠里的水是怎样呈现出三角形或者菱形一样的纹,在十五的夜间看皎洁的圆月和她自以为闪烁而实际上只是她自己在眨巴眼的群星,听炎热的夏天知了永远没有止境的叫声。她会在那时候看屋前的大槐树,那不是她家的槐树,它在院子外边,风雨飘摇多少个年代过去了,它就在那里默默地观望着这一切,当着一个无言的长辈,岁月的活着的史书。她在大槐树下玩,有时候她觉得这棵树是有灵性的,只是它不擅于表达自己的想法,比起活泼好动的动物来,它很难引起别人的注意,要不是它是这里活得最久的一棵树,根本没有人会搭理它,而她并不为了这个,她像对待朋友一般对待它,她觉得它首先是一个有着生命的个体,所以她不相信有什么“树神”,这老槐树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独一无二的个体!她会在树下看落下的树叶,那刚好是一片落下的树叶。正打量时,一片枯黄的叶子恰巧落在了手心上,她把两片拣起来放在一起,先看了看这一片,紧接着又看了看另外一片,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缓过神来,眼前的是几株刚种好没有多久的小树,那么稚嫩,那么瘦小,而且前边有一个路牌,路牌上写着:
兴盛路
这是一条充满回忆的路。划归县城前,这地方原来是南街,在村南,现在连县城也抛弃了这里。
她苦笑了一下,蹲下身来,用手指头在脚下的雪地中写了两个字:
“再见。”
所有值得怀念的东西全部都化成了黏软的流体,流淌在她的脚边,阿涵感觉自己在趟过一条由记忆的光组成的彩色的河。
她起身,朝车的方向走去。天空下起了雨,雨夹雪这种天气在这里是时有发生的,很快周围的一切就暗淡下来不可见了。
阿涵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加快了脚步,然而应当出现汽车的地方没有出现——汽车消失了。
她的大脑陷入了空白,耳边仿佛嗡嗡地响,像有许多混乱的电磁波一样的东西钻入脑海,她甚至能看见它——来回晃动的上下曲线,此时有无数个问题等着她:他们在哪?我在这多久了?他们赌气不要我了吗?他们吵架了吗?
不,这些都不可能。我走错了,绝对是我走错了,她想。
“看痕迹。”她突然这样说。雪地从来没有被别人踩踏过,这里只有她自己的脚印,沿着脚印去找车印——轮胎会压出笔直的两条线。然而她没有看到,她找了不下十遍,脚印都快连成一条线出来了。
“不可能。”她说。她拿出手机,走之前还是好好的,现在却关机了,而且怎么样也不能打开。
这可是非常大的麻烦,荒郊野岭的,父母他们还不知道在哪里丢了,也没有什么与他人联系的方法,现在真的是糟透了。
就这样惊惧了一会儿,她的精神状况受到了严重的刺激,绝望地哭了出来,哭得很伤心,诉说这是一种莫大的委屈。她一面哭,一面朝她记忆中汽车朝向的路走去,试图寻找希望。
她害怕被抛弃的感觉,这种感觉每次体会都十分恐慌。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是在幼稚园放学,没有家长来接她,比较负责任的老师耐心地一遍又一遍给家长打电话,但是没人接,后来是这位老师把阿涵送回了家,但是她开不开门,敲门也没有人回应,天已经黑了,她就这样被困在楼道,这件事给当时的她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她极度厌恶在楼道,无论黑天白天。长大之后还好一些,她不再那么恐惧。要知道事发之后的那些日子,只要她待在一个没有人的稍微偏一点的地方,就会胡思乱想出一些吓人东西,进而刺激她的神经!那么父母当时在做些什么呢?吵架。没错,吵架足以让他们赌气从各种要事上把责任推脱给对方,进而谁也不会处理烂摊子,后来这种情况总算得到了改善,不过她绝对不可能忘记的,现在这种感觉又找上她来了。
人在极度惊慌时往往会胡思乱想。她想到了老槐树的死。那个地方难得登上一次新闻的事件是山火,准是那时候没的,听说火源是烟花。怎么能是烟花呢?但在这之后,她讨厌烟花。山火过后,一切都变了,仿佛说那是一个相当关键的转折点。不知道什么时候,村子就搬走了,那里被划到县城的范围,也同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度荒废。老槐树如果还在,它也会伤感的。
雨越下越大。周围只剩下了令人惊颤的黯淡,大树、房屋、山丘,它们通通埋没在了雨水的阴影里,只能看到灰蒙蒙的一片,这里是只有阿涵一个人的世界。
尽管她现在躲在屋檐下,雨水还是打湿了她全身。她感觉浑身上下非常冷,冷得发抖,但额头很热、准是发高烧了,另外喉咙也沙哑,说不出话。她现在觉得时间像这淅淅沥沥的雨,一滴一滴地流逝,像……躺在病床上输液管流淌的液滴。
路面的雪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比雪还高的雨水。她时刻盯着上涨的雨水,倘若成了洪水,那她可必须想办法做点什么了。
她又看了一眼路牌,这时她又有了意外发现:兴盛路那边的雪还没有融化,那边的天应该是在下雪,比起这里,她还是期望有一个落脚点(当然积雪也是很深的),就慢慢走过去,步伐很沉重,差点儿摔倒。
兴盛路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她发现了一个怪异的现象:在一条看不见的线两侧,分别是静谧的雪景和倾盆大雨的雨景,二者在边界线上非常分明,谁也不侵占谁,她试着踹了一点积雪到水里,很快它们就被冲散了,然而不动它们,它们却不会自己掉,奇怪。还有像极光一样的东西分布在天空中,它们是墨绿色与暗蓝色,这里不是北极,高纬都算不上,哪里有极光呢?而且它们总感觉像活的一样,在阴暗的背景下狂舞,阿涵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她有一种预感,那就是朝兴盛路的方向,继续走下去。
阿涵只走了一小会儿就到了路的尽头,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有见过的湖泊自然风景区,她记忆中的这里不是这样,应该是一片建筑区才对。
她记得这片建筑区只是因为林爱嘉先生,林爱嘉先生是她童年时期的一位跨越同龄年纪之别的好朋友,她那时候才四五岁,林爱嘉先生二十岁,他经常打扮成一副落魄艺术家的样子,偶尔穿着破烂的衣服,戴着被雾气笼罩的眼镜,这时候他又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温文尔雅的穷困的知识青年,在这个地方他成天四处乱走,看外边下起的大雪,看被大雪覆盖的山村田野、远方的雪松林,没完没了地看,他说生活应该富有诗意,她不知道他说的该有一副诗意是什么样子的。自从见到被妈妈领着走的小阿涵后,他就跟着了魔一样滑稽地守株待兔,只希望有一天能见到她,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成真了——阿涵有一天真的一个人瞎玩逛到了那里,他给她讲故事,逗她玩,给她看他写的书,他自我介绍说是某某报纸上的企划编辑,兼职作家,画家,她感觉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荒诞且搞笑,就哈哈大笑起来,却唬地他慌了神。自此之后他们就认识起来,她经常在无聊时找他玩。有一天他说他对不起救了他命的姐姐林雨晗女士,姐姐在1999年大洪水时救了他,自己淹没在了魔鬼般的暴雨里,如果他当时争气一点,他姐姐就不会死。他之所以着了迷地去找她,是她简直像他的姐姐从水里(他的姐姐连尸体至今也没有找到)返老还童一样回到了他的身边,让他感觉自己年轻了十岁,她和他姐姐哪里都像,只是任性程度上比他姐姐厉害,他姐姐更加安静,那天她回到家好久没有睡着觉,翻来覆去地想林雨晗女士,她一定是一个温柔的大姐姐,想到这她就笑了。事实上,林爱嘉先生和阿涵这种关系并没有得到大家的认可,尤其是得到阿涵父母的认可,当他们知道她成天跟一个二十岁的单身男人鬼混,一开始还不管,后来疑神疑鬼觉得林爱嘉先生是不折不扣的恋童癖,不让他们来往了,两个人暗自哂笑,但却不得不改变,保持着比以前少太多的联系,林爱嘉还说他挺伤感呢。
谁知道林爱嘉先生怎么样了呢?他也许走了罢……再也没有听过他的任何消息,他和他的姐姐一样,离开世界了么?不——这样咒他不好,他一定在外地,度过他那艺术家式的人生,这是她期待的。
想起这些,她感到更加悚然,紧张地看了一眼周围,有一个设置在道路尽头的路牌:
长湖
100米
长湖的风景很美,至少对于她平时见到过的湖来说,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地方,湖水像一个衔接天穹与地面的布,上边不平整的波纹就是布的波纹。长湖的出现让人想起了逐渐消失的云梦泽,古代的传说遗留下来的梦幻般的地方。湖畔旁边是树林,但是阿涵不知道树林之外的东西全部消失了,如果她知道她会精神崩溃疯掉的。
她没有赏湖的兴致,她的心情糟透了。然而就在绝望的时候,她看到了湖面上有一艘小船!也就是说,有人存在的可能性,至少这是目前唯一的人类迹象。她穿过树林走了过去,这里不下雪,下雨,但在温度上暖和了许多,没有先前那么冷了。
她看到了人影,确认一遍,抹了抹眼睛,不是幻觉。她知道这件事后并没有多少欣喜,但她总算不绝望了,这是一种机会,能够让她摆脱死亡的拥抱迎接生还的拥抱的机会。她在心里默念,是不是林爱嘉先生?是不是林爱嘉先生?就这样走到小船边,阿涵看清了对方的模样——一位和她年纪相仿且看上去稍微年长一点点的男孩子,留着遮眼睛的白头发,没有打伞,和她一样被雨水淋成落汤鸡的样子,不是林爱嘉先生,林爱嘉先生没有白头发。他就在船上,身子趴着,半数在船外,脚抵着另外一边。望着他,他的白头发一直能遮住大半个眼睛,整个人消瘦,很白,不是用化妆品进行的粉饰,而是显出一种自然而然的但是却又病态不健康的白,五官比较精致,没有瑕疵,已经能贴合上她心目中最好看的男孩子的十之六七了,身高目前看不出,但是从船上抵着另一边的腿来看,腿长,所以身高也不会差到哪去,总体而言,就是还不错的长相和独有的气质,这样的人,仿佛总有不太明显的光聚焦在他们身上,在一般的时候遇到,谈不上一见钟情,但是当他从你眼前闪过去的时候,你会忍不住再看一眼。
她当时没想那么多,求援是最首要的任务,也是使命。在荒郊野岭里,她差点就和整个人类世界断绝,现在终于有了一次求生的机会。她看他头发被雨水淋得盖住了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就试探性地说了一句:”你好?”
没反应,果然睡着了。
他真是个奇人,她想。下着雨的时候睡觉,还是在荒郊野外的地方睡觉,不怕被狼吃了,如果是在水上,不怕小船翻了?
这就是阿涵对白泽的第一感觉,很久之后,她才知道这就是爱情的一种最离谱最奇怪的伪装,尽管她从来没有相信过。
她碰了碰他手臂,这时候对方才醒,揉了揉眼睛。
那个时候她第一回看到他身上洋溢着的少年感,他就像是从电影里边走出来的英姿飒爽的少年,尽管雨水湿遍全身却毫不在意,展现出一股无惧无畏的力量来,这力量不直接透漏出来而是在外边包裹了一层满不在乎的慵懒,慵懒摆在脸上,她看着他眼睛。
他的眼睛有种说不出的坚定来,她感觉他有点像某个小众的明星。
他望着她说:”你来了,阿涵。”
她没有想到,这个人会认识她,虽然说的是小名。她有点激动地用沙哑的嗓音说:”你知道我名字?你认识我?”
居然能碰上熟人,她喜出望外。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难以理解的遗憾来,复杂地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她呆滞了。
“我当然认识你,而你……到底还是忘记了我。不过没关系,也许我们还会再次认识的。”
听他这么一番话,倒像是在说他和她是从小关系很好的青梅竹马,不然也不会这样说。她回想了一遍,童年的玩伴,好像并没有他这样的一个人,按理说她心思这么敏感,这么感伤过去,是不会忘记童年时代的大多数人的,也有可能是他们认识,但不太熟悉,根本达不到记住的程度。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白泽。”他回答。
白泽她没有印象,这里没有姓白的。
白泽说:“不提这件事了,不重要的。”
阿涵想了想,确实如此,眼下还有很严肃的事情要处理。她问道:“你见到我爸爸妈妈了吗?他们也许在一辆轿车里,白色的一辆,是xx牌子的。”
他摇了摇头。
“可是他们无故消失了,我从车上下来,车一离开我的视野,就彻底不见了。我要给他们打电话,手机却意外地不好使……”
他耐心地听着。她几乎把刚才所有的经历,每一处细节都告诉了他,末了加了一句,“白泽你是住在这里的人吧?求求你想想办法,帮帮我。”
等她说完,他就如同下了结论似地说:“不重要了,别多想,你还是休息一下吧,雨很快就会停。”
她觉得眼前这个人一定不对劲,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瞒着我?”
他困惑了,说:“为什么这么说?”
“你在这附近生活,肯定熟悉这里的情况啊,可是我爸妈平白无故地消失了,我被抛弃在荒无人烟的地区,这怎么能是不重要的事情呢?”
“我确实知道一些事情。可是你现在情绪很不好,我只能等到你平静下来再告诉你真相。”
“你知道事实!”她说到这情绪有点激动,“求求你告诉我吧,我现在心情——还不错。”
“不信,你不要着急。”
“我大概猜到了你想要说什么——他们不在了,对吧?一般发生这样的事情,可能也就只剩下这一种情况了,可是总要有个理由吧?!难道那么大一辆车,连痕迹都没有地消失了?“
“你先不要激动,听我的,不要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好么?”
“我在做梦吗?”她患得患失。
“没有。”
为了验证他所谓的“没有”,她狠劲儿捏了一把自己的脸蛋,很疼,冰冰凉凉的,她瘫坐在地面上,没边地埋着脸哭泣起来,哭的很伤心,诉说她经历的是一种莫大的委屈。白泽没有拦着阿涵哭,哭是一种情绪的表达,劝只会带来烦躁,把它变成怒火,他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她不哭了,雨也停了,湖水很平静,湖岸呈现雨后的清净,天黑了,空气弥漫着清新的气息。
她用恳求般的语气抽噎着说:“你能……带我出去吗?……”
“可以的。”他点了点头。
“所以他们真的不在了,是吧?如果那样,我要立两块墓碑。”
“并不是这样的。”
“那究竟是怎么样?你快说吧,快说啊。”
“我不想说。”
“你必须要说!”她带着怒火。
“你现在心情平稳了一些对吧?那我……可以告诉你。”
阿涵点了点头,抹去哭红的眼角的残泪。
白泽像宣读一个庄严的判决一样,交代了她的结局,从此她的人生,变得不一样了。
“你已经……不在你那个世界上了。”
她琢磨着这句话:“意思是我死掉了?”
“在你原来的那个世界当做是离世,但是事实上你没有死,你的灵魂还在这个世界上。”形死而魂不灭的亲身实践。
“你怎么……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呢?你的身份是死神么?”虽然她想笑,但是她还是很严肃地在询问他。她一直以为死亡是很严肃的事情,可是如果是这样的死亡,她真的要笑出声。
“不不不……”听她这样一说他倒笑了一下,“生老病死的大事,我不能跟你开玩笑,你原先可能会认为死亡是一件沉重的事情,而现在我告诉你,它只不过是灵魂旅程中的一部分,极小的一部分。”
见她一头雾水,他从头开始讲:“我先给你讲讲什么是死亡吧。你知道时间,知道时间会运转,但你的认知中只有一套时间系统,其实不是的,每个有灵魂的物体都有一套自己的时间系统,一旦时间系统的时间到了,有灵魂的物体会静止,那就是所谓的’死亡‘。死去的人活着,但他活在过去的时间里,在死亡的那一状态下,他本人的时间停止流逝了,你的灵魂已经经历了这一状态,所以也不必过度感伤了。“
“那我现在是在……”
“别着急,我接下来要说的是灵魂旅程,你可能从来没有想象过你的灵魂会在两个世界间穿梭,你现在只是在与你以往不同的另外一个世界,过了不久,你会以一个新的身份继续在那个旧有的世界生存,重置你已经停止了的时间,现在你在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路上,所以发生一系列的异常情况,都是合理的。”
她无法相信这些事情,“你是谁?”
“来接你的,当然喽,你也别把我理解成死神啥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仅此而已。”
“那好,你如果能说出并证明我是怎么死的,我就相信你,跟你走,不然我宁愿当做自己是一个活人,不放弃寻求救助的方法。”
”我不能说出你是怎么死的,因为我与你是两个世界的人。可是我能证明你身边的异样。比如说——你遗忘了你在汽车上的每一处细节,你丢失了所有的足迹,这片区域的范围缩小了,你永远不能找到你来时的路。“
这些话倒是真的,从开始到现在,她过得一直很混乱,每走到一片区域,视野不曾到达的地方就好像消失了一样,还有突然出现的“长湖”,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里有一个湖,这里的花花草草,看起来不那么自然,像是被专门安置在这里一样突兀,那魔鬼般闪烁的墨绿色与暗蓝色的极光……她的心情那么差,也没有想要去深究为什么,现在她有充足的时间去想了。
她真的死掉了吗?生与死的界限在这一刻愈发变得模糊,没有人能说清为什么,像整个世界冲她开了一个玩笑,她不想把自己经历的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往这方面上推,但是那条雨雪分界线,还有极光一样的东西……
“你现在还是上船吧。”白泽说,“阿涵,我们不能再耽误时间了,长湖的水会不断漫上来。”
“不断漫上来?”她颇为惊讶。
“不信你看看,你已经离水很近了。”
湖水的水位在悄悄地上涨,之前还离水面有点距离,现在已经能够没过脚跟了。
阿涵慢慢地靠近小船,但由于体力的缺失,她走得很慢。
天空再一次下起了雨,这次是暴雨,长湖这边的天气总是飘忽不定的,白泽心想:糟了,这样水漫上来的进度会大幅度加快,他走下船去接应阿涵。
但没有想到的是,意外发生了——她不慎摔倒了,掉入了水中。
阿涵的耳边响起了一阵水声,随即她便被长湖的水拥抱,她学过游泳,但是此刻疲惫的她已经没有了什么力气去挣扎了。
长湖的水很蓝,她现在还没有领会到。水下的世界是沉寂的,这里没有鱼,没有植物,只有底下的一层沙土。她的意识一点点淡出身体,感觉自己的大脑被一种说不上来的物质包裹,眼皮也如磐石般不可撼动一下。水声“咕噜咕噜”地响,她感觉她要死了,死的时候一片平静。按照白泽的说法,她将死去两次。
白泽着急坏了,他赶忙去她消失的地方寻找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发现她,立即把她救了出来,她从命悬一线的危机中摆脱出来,意识回归身体,大脑中混乱的杂质被甩干净,立刻感觉到了穿越生死的疲惫和侥幸,白泽不是死神,他却从死神手里边把她抢回来。他背着她回到小船上,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难得他是一个会水的人,他看到长湖的水已经暴涨了许多,觉得是时候了,摸出来一个不大的木船桨,在那吃力地划起来,在这之前,他取下自己身上的棉外套,披在她身上,外套能挡雨,而且盖住了头发,然后他又拍了拍她的背,让她从呛水的劲儿缓过神来,阿涵在生病的情况下又呛了这么一口水,在精神上和身体上受到了双重的折磨,她还有点晕船,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天旋地转,也许是为了控诉这么多的不公,还是她根本就没有哭够,她从身后抱住了他,脸贴在他的后背哭了起来(可能除了这样做,那些潮湿的木板散发出一种难闻的焦味)。
白泽安慰她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们不久就离开这里了。”
他本来不愿意劝的,因为他越劝,她就越哭,心里很闹腾,但是这回不得不这样说了。他只是一路地劝,一路地哄,不知道什么时候,哭泣声终于停止了,也没有了抽噎,他以为他哄小孩子的话术起了作用,刚想回过头去沾沾自喜,却发现——
原来她只是睡着了。
“每次都像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儿。”他嗔怪道。他想说,阿涵,知道你接下来要去哪吗?你知道我们之前的事情吗?可他都不能说。然后他笑了笑,回转过身子去,接着划他的小船,那渺小的船儿渐渐消失在雨夜像湖般的名为长湖的大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