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输得不冤
花荣却不知道,这小小的“阳谷第一案”不仅成为郓州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在东京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陈文昭一厢情愿的给花荣扣上“蔡党核心骨干”的帽子,便有心借着这桩要案在蔡京面前刷一刷存在感。
其心思倒也不难理解:公相啊,您老人家千万别忘了在郓州城,还有个对您忠心又能干的追随者。
和此案卷宗一同送往大理寺的还有陈文昭上表的札子。
卷宗没有多少发挥的余地,札子可就情感充沛得多了,私货满满。
案子到了大理寺,畅通无阻,相公们具名画押之后,又交予刑部复审。
到了刑部却出了差错,左右两厅的相公们争得不可开交。
左厅管详复,也就是复核。
右厅管叙雪,也就是翻案。
职能不同,看待角度不同,注定两厅的相公站在不同立场,对本案有天差地别的看法。
左厅的相公们觉得此案审得好,判得妙,引用案例合适,应当作为模范推广天下。
右厅的相公们认为此案不妥当之处颇多,对人犯的处罚太轻,应当发回重审。
两厅相公唇枪舌剑,谁也说服不了谁,干脆将官司打到刑部尚书跟前。
刑部尚书犯了难,手心手背都是肉,而且既然左右两厅谁也不肯让步,肯定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眼见稀泥活不成,便一脚皮球,将此案踢到前朝。
赵佶看完卷宗,也来了兴趣。
守礼还是守法,在赵佶眼里都无所谓。
甚至案子本身对和错,黑与白,杀与不杀都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影响。
对朝政和皇权的影响。
有道是背后教妻,人前教子。
赵佶吩咐人将定王赵桓和嘉王赵楷两兄弟喊来身边。
一个是要承接大统的长子,一个是最得自己喜欢的三子,赵佶对两人都寄予厚望,有心想借这个案子点拨一番。
他把卷宗递给两兄弟,两人客气一番,共同捧着卷宗翻阅。
兄弟情深,赵佶心中得意。
好一会,赵楷先挪开视线,眼里精光闪烁。
之后赵桓也放下卷宗。
赵佶先问长子道:“如何看待此案?”
赵桓心中迟疑,知道有考校之意,沉吟再三,抱拳恭敬的说道:“儿子以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小小的都头?不杀此人,如何维系法度?”
赵佶皱了皱眉,心中略有不满。
小小的都头杀与不杀无关紧要,他恼怒的是自己寄予厚望得长子竟说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糊涂话。
别人说这话都可以,太子是未来的天子,这话唯独他不能说。
刑不上士大夫,法又怎么能加诸到君王头上?
要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全天最罪大恶极的就是龙椅上的天子。
唉,死板有余,灵气不足。
“你怎么看?”赵佶又把期待放在三子赵楷身上。
赵楷见大哥的回答似乎触怒了父亲,心中有了计较,便道:“儿子觉得,这小都头不仅无罪,还应当嘉奖。”
赵佶的眉毛还是没放下来。
马上就想到三子和花荣似乎交情匪浅。
灵气有余,私心太重。
这个答复,他同样不满意。
他赞同不应该处死武松,身为君王,最在乎的便是臣民身上的忠孝二字。
不忠不孝,再守法又能如何?
礼法,礼法,礼要排在法前边。
但嘉奖武松,无异于鼓励复仇,长此以往,必定会败坏民间风气,破坏法治。
所以这个案子要冷处理。
况且身为君王,要学会端水和稀泥,不能轻易表达喜好爱憎等观点,更要避免站到台前,给别人当枪使。
言多语失,对于君王更是如此。
“罢了!”赵佶指了指卷宗,吩咐两人道:“交还刑部吧。”
除此之外,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不仅前朝的君王对此案感兴趣,后宫的妃嫔帝女也如此。
赵宋有李唐遗风,女子地位并不低,更何况北宋一直有太后垂帘当政的传统。
所以皇家的女人,对朝政天生敏感。
后宫,玉清亭。
宫女提着竹篮,捏着谷粒弯腰下去投喂池塘里的锦鲤。
回廊尽头处的阁台上,两位少女也在讨论着这个阳谷第一案。
“前朝的那桩公案,五妹听说了么?”
被称作五妹的少女有片刻失神,然后才点了点头,心不在焉的说道:“四姐说的,可是那‘阳谷第一案’?”
“没错,正是此案。”‘四姐’捡了几粒谷子,抛到池塘里,拍拍手,幸灾乐祸的凑过去,小声道:“方才我看见大哥和三哥一块往文德殿去了,多半也是为了这桩公案。”
这一桩小小的为兄复仇案,竟搅得朝堂暗流涌动,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五妹’侧耳听着,下意识皱了皱眉,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
‘四姐’玩心大起,摇着‘五妹’的胳膊,不依不饶的追问道:“五妹,你是家中才女,若换做你审理此案,该如何判?”
‘五妹’摇头苦笑,无奈的说道:“四姐真看得起我,郓州知府是饱学之士,尚且觉得此案棘手难办,不得不上了札子请示爹爹和前朝的相公们,我一介女流之辈,哪有什么主意。”
“你呀,尽敷衍我!讨打!”两人自小在深宫中一块长起来,无话不谈,‘四姐’哪能看不出‘五妹’言不由衷,当即扑上去,两人笑着打作一团。
“你这小妮子,太不老实,看你说不说实话。”两人虽然同岁,到底长幼有序,‘四姐’很快便将‘五妹’打得求饶认输。
两人闹罢了,重新坐好,全都俏脸嫣红,樱唇微张。
‘五妹’拢了拢腮边的凌乱的发丝,抬目远眺,轻声呢喃道:“大哥和三哥只怕要吃个大亏。”
“吃亏?”‘四姐’面露不解,凑到‘五妹’面前,眨着眼嗔怪道:“好妹妹,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都急死我了!”
‘五妹’叹道:“这礼法之争,历来是一桩糊涂官司。说是礼法之争,其实是立场之争。自董子罢黜百家以来,历朝历代都是以儒治天下,本朝也如此。现如今前朝的相公们都是儒门弟子,将忠孝礼义这四个字奉为圭臬,这‘法’字还要往后靠。”
‘四姐’微微皱眉,自言自语道:“难道这法就不重要了?”
五妹摇头道:“当然重要,岂不闻无法无天?但本朝与士大夫共天下,士大夫都是儒,便是爹爹,为了笼络这些士大夫,该低头时也要低头。”
父死子继,家国天下。
爹爹心里排第一位的法,只怕不是律法,而是家法。
家法中,排在最前头的是忠孝二字。
不忠不孝者,再有才干也是乱臣贼子。
相反,天子以律法治国,往往都逃不掉暴君的骂名。
英明神武如始皇帝,任用法家的公孙鞅,焚书坑儒,不也被钉在耻辱柱上,让后世文人口诛笔伐?
大哥为人死板,不知变通,只怕领会不到爹爹的意思。
三哥恃才傲物,又太在乎贤名,急功近利,倒是多半会站到儒家文人的立场上。
可惜他不是太子,爹爹再喜爱三哥,也不希望三哥和士大夫交好,动摇大哥太子储君的地位。
爹爹不是个薄情的,甚至有些事做的很糊涂,但涉及到江山皇位,又会变成天下最无情的人。
所以她说,两人都会吃大亏。
至于这桩‘阳谷第一案’,她猜测,爹爹的态度应该是有罪不罚,有功不赏。
悬而未决,又何尝不是一种态度?
这才叫天威难测,圣心如渊!
‘四姐’哼道:“这么说,也算那小都头走运。不过听说此案能胜,多亏了那花荣花良卿!”
说到这,‘四姐’好奇道:“听说那花良卿是青州人士,弱冠之年却允文允武,又生得风流俊俏。”
顿住一下,目露探究,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三哥送我的茶,正是去祭孔路过青州时,花良卿孝敬的。那次你也跟着三哥一块去了青州,想来也见过花良卿的真容,不知传言是否属实?”
‘五妹’此时的眼神有些恍惚,看着争食的锦鲤出神。
好一会才微微摇头,淡淡的说道:“只怕要让四姐失望了,我却不曾见过那位花将军!”
“口是心非,讨打!”‘四姐’狭促的看着‘五妹’,幽幽说道:“别人不知,我却知道,蔡京老贼提拔花良卿是因为蔡鞗的央求。”
蔡鞗,蔡京第五子,更是爹爹为五妹挑选的乘龙快婿。
若非五妹暗示,蔡鞗凭什么央求蔡京,去提拔一个小小的武将?
眼见瞒不住,‘五妹’无奈的看着‘四姐’,软语相求道:“还请四姐代为保密,我是皇家帝姬,他是外臣武将,若非他与我有恩,我万万不会做出这等有辱皇家体面的事来。”
‘四姐’本来只想诈一诈,这些推断也只是猜测,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当即把头凑过去,眼里闪过狡黠的光芒,暧昧的说道:“放心,我定会守口如瓶。”
话锋一转,‘四姐’道:“不过你要给我讲讲,到底是怎么结识他的,还有关于他的传言,属实么?传言他武艺高强,箭术无双,莫非是英雄救美?”
“四姐尽胡说。”否定了英雄救美的说法,‘五妹’感慨道:“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想来他的本事应该差不了。他有个诨号,叫小李广。”
‘五妹’将那日在慧明禅院,花荣智断玉镯案,绘声绘色,娓娓道来。
听得‘四姐’眉飞色舞,长吁短叹,一双玉手托着粉腮,感慨道:“当真是个智勇双全的奇男子!看来‘阳谷第一案’中,姓钱的讼师输得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