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长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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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丈夫未可轻年少

开元八年(720),二十岁的李白感到自己学有小成,应该探索一下外面的世界了。于是,李白开启了自己的人生干谒之旅,他从江油一路南下,先探访了益州(成都),然后继续南下,经过峨眉山脚下再一路游历到渝州(重庆),在这两座城市分别干谒苏颋和李邕。

在唐代,干谒是常见的文人探索政治出路的行为,读书人向朝中高官和地方要员自我推荐,以求汲引,希冀在仕途上一飞冲天。在唐代文人干谒这条路上,李白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的确是表现最突出的一个。二十岁的李白,曾两度干谒蜀渝做官的要员。这两度干谒经历,值得我们细细品咂。

开元八年(720)的春天,李白从故乡江油一路南下漫游成都,拜谒益州大都督府长史苏颋。苏颋何许人也?苏颋出身官宦世家,父亲苏瓌就担任过宰相。苏颋自幼聪明过人,在父亲的督课之下勤奋无比,读书能做到过目不忘;中进士,入仕途后,从基层的县尉、县令一直做到宰相,政事、文学兼优,人品、能力皆佳,在唐隆之变中就显示了超乎常人的政治和文学才华。

《太平广记》记载,唐隆元年(710)六月庚子,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发起宫廷政变,李隆基率禁军杀了企图篡权的韦后及党羽,彻底剿灭韦氏集团,推其父李旦继皇帝位(即唐睿宗),李隆基自己被立为皇太子。政变成功之际,有大批的诏书等着草拟、发布,但只有苏颋一人在太极后阁承担草诰重任,他负责口授,工作人员负责应声书写;针对每一道诏诰所涉及的人事功过、赏罚轻重,苏颋都明察善断,处置妥当,而且处理速度极快,以至于工作人员一再恳求苏颋放慢口授速度,否则他们的手腕都要写得脱臼了。

《明皇杂录》记载,唐隆之变发生,有重要的制书需要大手笔起草,李隆基请时任宰相苏瓌推荐人选。苏瓌回复李隆基道:“事出紧急,臣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其他人选,臣孽子苏颋,是本朝中书舍人,他倒是文思敏捷,不妨一试;不过,孽子嗜酒,但只要他没喝醉,肯定能完成使命。”李隆基立即命召苏颋进宫。结果,苏颋宿醉未醒,李隆基亲自为苏颋醒酒。酒醒后,苏颋立即奉命草拟制文,文章才藻纵横,辞理典赡,深得李隆基欣赏。

李隆基即位后重用苏颋,开元四年(716),苏颋与宋璟一起拜相,政声卓著。苏颋与宰相张说以文章大家而齐名,因为张说封燕国公,苏颋封许国公,并称“燕许大手笔”。

就是这位名满天下的宰相兼文豪苏颋,于开元八年(720)正月罢相,为礼部尚书,不久又外放,担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都督府例由皇子或宗室担任,实际治理政事的就是府主上佐长史。苏颋实际上就是益州的话事人。李白找他算是找对人了。李白此次上书自荐,开始了现在有据可查的他的人生第一次干谒活动。

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回忆:“前礼部尚书苏公出为益州长史,白于路中投刺,待以布衣之礼,因谓群僚曰:‘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

李白来干谒前任宰相、礼部尚书、现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呈上自己的作品,苏颋的反应和评价可谓章法老辣。

首先苏颋对李白以礼相待,非常客气;接着当着属下僚佐的面称赞李白道:“从文章来看,这位才俊天才英丽,下笔不休,即使目前他的诗文风力尚未足够雄健,但已显露出专车之骨的架势,如果继续涵养学问,开阔视野,最终是可以与司马相如比肩的。”

苏颋所谓的“专车之骨”出自《国语》和《史记》,当初吴国伐越,攻下会稽,发现巨骨,一截骨节就需要一驾车来装载。吴国人不解,派使者请教孔子。孔子释曰,远古时候,大禹在会稽山招会各路神祇,防风氏迟到了,大禹就斩杀了防风氏,整肃纲纪,以儆效尤,防风氏身形魁伟,其骨节就是“专车之骨”。

苏颋这段评价包含了三层意思:一是李白才华横溢,思维敏捷,创作能力很强,具有一种英特壮丽的风调,这是苏颋最看重李白的;二是李白的创作尚未成熟,但格局弘阔,已有大人物的气象;三是鼓励李白未来可期,要继续学习提高,最终成为司马相如那样的人。

有那么多的古圣先贤,苏颋为什么要选择汉代蜀中人物司马相如为李白学习的榜样呢?除了在蜀言蜀,就近取譬之外,恐怕其中也暗含着苏颋衡文辨才的章法和智慧。司马相如虽然也在汉武帝时期做过官,但他在历史上的主要影响是文学尤其是辞赋。李白干谒所求,是政治前途,而苏颋充分肯定的是李白的文学才华;至于政治才干,苏颋未做任何明确表态。

宰相出身的苏颋,饱经宦海浮沉的苏颋,城府高深难测的苏颋,给李白这番别有意味的回应,李白恐怕未必完全理解到位,他千恩万谢,兴冲冲地继续漫游成都,期待早日得到更好消息。有关文献记载,苏颋后来的确是向朝廷荐举过“赵蕤术数,李白文章”,这举荐可能在李白后来的政治命运中发挥了一些作用。无论后话如何,布衣李白能得到朝廷股肱、文坛领袖、地方首长苏颋的嘉赏,已是喜出望外、兴奋不已了。

兴致勃勃的李白离开成都,乘舟南下东进,经过乐山、峨眉山,一路来到渝州(重庆),干谒刺史李邕。李邕,是一位正道直行、仗义疏财、重义爱士、才名卓著的人物;他文学功底深厚,尤其擅长撰写碑文;书法成就斐然,以行书写碑,独领风骚;他的父亲李善所作《文选》注,正是李白这样的青年才俊学习《文选》的案头必备参考书;李邕在武后时期担任左拾遗,中宗时期担任殿中侍御史,玄宗开元七年(719),李邕始任渝州刺史。

李邕是一位既有真才实学又充满纵横意气的名士,才华高,能力强,耿介狂傲的个性自然也就特别明显。他和苏颋不同,对于年轻气盛的李白,并没有好言好语勤加勉励,而是冷言冷语泼冷水,将心高气傲的李白打击了一番。李白心中不服气,在给李邕上书致谢的信中,夹了一首诗,名曰《上李邕》:

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李白这首诗磅礴大气又暗藏不平之气。李白在诗中说:李邕先生博学多才,庄子《逍遥游》里的大鹏,您一定很熟悉吧!大鹏一旦同风而起,抟扶摇直上者九万里,即使风力消歇,大鹏缓缓落下,那拍拍翅膀的能量也能把茫茫沧海之水翻个底儿朝天!我李白作为后生,胸怀大鹏之志,在少见多怪的世俗寻常之人看起来像个另类,所以他们纷纷冷笑我在诗文中表达的宏图远志都是狂妄的大话。但是,德高望重的李邕先生,您不会像那些等闲之辈持世俗偏见吧。当年的孔子(宣父)尚且说后生可畏,如今的您就不要轻视我这个年少的李白了吧!

李白这首“反抗诗”写得又好又巧!从庄子入,从孔子出,儒道之间,进退自如,化用典故,如盐入水,既展示了李白的才学,又表现了李白的诗艺,更彰显了李白志存高远的阔大气象。

同时,李白也动了动“小心机”,给李邕设置了两难选择:李先生您若是俗人呐,轻视笑话我那很正常;您若是名士呐,恐怕就得具备孔子的胸襟气度吧。您自己选择!李邕读后,不觉莞尔,感叹这个李白还挺有才学也挺有脾气挺有个性,跟我李邕有的一拼。

李白年轻气盛,路谒苏颋得其盛赞,拜访李邕却受冷遇,一热一冷之间,李白写下这首诗,题目曰《上李邕》,连人家渝州刺史的尊称都不提,就直呼李邕其名,的确有些失礼,但也可见李白纯真可爱的一面。

当然,不打不相识,后来李白与李邕成为忘年之交,李白还为他所敬重的李邕写下很多诗歌。天宝四载(745),李白同友人游济南拜谒李邕,作《东海有勇妇》颂称李邕为“北海李使君”,盛赞其“流芳播海瀛”;天宝六载(747),宰相李林甫安排酷吏罗希奭迫害、杖杀李邕,李白闻讯悲不能禁,后来写《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慨叹“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乾元元年(758),李白自浔阳长流夜郎,途中盘桓于江夏,探访已经被改建为修静寺的李邕故居旧宅,他还写下《题江夏修静寺》,首联曰“我家北海宅,作寺南江滨”,将已遭不幸的李邕称为“我家北海”。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现存李白诗文中,这首《上李邕》是李白第一次使用“大鹏”的典故。从这首诗“大鹏一日同风起”开始,到人生最后一首诗《临路歌》“大鹏飞兮振八裔”,李白共写了九十多次大鹏与凤凰,寄托自己的远大理想和高洁人格。我们在今后的章节中还会为大家进行详解。

如果我们评价一下李白这两次奔走干谒的意义,可以说,这两次干谒活动,既彰显了李白的才华、个性,也促使李白学会成长。

苏颋、李邕都是才华卓著的名士,李白干谒苏颋,其过人的才华当即得到苏颋的欣赏与期许;李白奉呈李邕的诗作,也显露出非同常人的才华,并在后来得到李邕的认可。才华横溢,这是李白后来走遍大唐天下的最重要的资本。

听说前任宰相来益州为官,李白路中投刺,是需要自信与勇气的;被渝州刺史李邕冷遇,李白诗题中直呼其名,诗句中抱怨他不能礼贤下士,也是需要胆量与气血的,这种鲜明的个性恰恰是李白人格与诗歌魅力所在。

更重要的是,李白终究是明白事理的读书人,苏颋在点赞之外,也提醒李白要“广之以学”;李邕对李白的冷遇本身就让李白体验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知晓了天高地厚;所以,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乡读书。

李白回到了匡山,写下《冬日归旧山》诗以纪事言志。我们看到,冬日的匡山虽然清寒寂寥,但依然生机盎然,“一条藤径绿,万点雪峰晴。地冷叶先尽,谷寒云不行。嫩篁侵舍密,古树倒江横。白犬离村吠,苍苔壁上生”;而李白则“洗砚修良策,敲松拟素贞”,一方面重拾笔砚,展开书卷,认真务实地修习治国理政的良策,为将来出山建功立业裨益苍生做好准备,一方面以门前的青松自比,要涵养自己素贞高洁、傲岸不屈的风骨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