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诗经女子图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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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葛覃》:最早的闺怨之诗

葛[1]之覃[2]兮,施[3]于中谷[4],维[5]叶萋萋[6]。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7]。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8]。是刈[9]是濩[10],为絺[11]为绤[12],服[13]之无斁[14]。

言告师氏[15],言告言归。薄[16]污[17]我私[18],薄浣[19]我衣[20],害[21]浣害否[22],归宁[23]父母。

——《诗经·周南·葛覃》

重点注释

[1]葛:蔓生植物,纤维可织葛布。

[2]覃(tán):延长。

[3]施(yì):蔓延。

[4]中谷:山谷中。

[5]维:语助词,或同“其”。

[6]萋萋:茂盛状。

[7]喈喈(jiē):黄鸟的鸣叫声。

[8]莫莫:茂密状。

[9]刈(yì):割。

[10]濩(huò):煮。

[11]絺(chī):细葛布。

[12]绤(xì):粗葛布。

[13]服:穿。

[14]斁(yì):厌烦。

[15]师氏:指诗中女子的教习老师。

[16]薄:语气词。

[17]污:去污。

[18]私:内衣,或家常衣。

[19]浣(huàn):洗。

[20]衣:外衣,或礼服。

[21]害(hé):同“何”。

[22]否:不(不该洗的)。

[23]归宁:回家问(父母)安。或解为回娘家,或出嫁以慰父母。

清欢说

《葛覃》是一首归宁诗,写已出嫁的女子回娘家探亲之事。从古至今的风俗中,都有出嫁女子回娘家探望双亲的礼仪,古人称之为“归宁”,今人称之为“回门”。出嫁的女子回家探亲原是极寻常的事情,然而,历代解经家从诗中女子归宁的表象中探寻出教化的内涵。《毛诗序》以为《葛覃》所讲为“后妃之本”,朱熹《诗集传》遂以为《葛覃》乃“后妃所自作”,就连清人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亦称“因告宁而敦妇之本也”。也许在今天看来,将《葛覃》诗视作“后妃之本”过于伦理道德化了。但是若回到两千多年前的经学和诗教时代,或许这种解释有其必要性。《诗经》是《六经》之首,在中国古典时代发挥了重要的政治教化作用,正如《礼记·经解》所云:“温柔敦厚,《诗》教也。”“《诗》教”既关乎个人品性之修养,又关乎社会良俗之形成,所以儒家解经者将个人层面的归宁之事阐释为社会层面的后妃之德,也就渊源有自了。

(一)中国历史上最早的规训教育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是一种生长于山野的可以抽丝为布的野藤,“黄鸟”是一种毛色纯黄、鸣声婉转的鸟儿,有人解为黄鹂,亦有人解为黄雀。葛藤与黄鸟是诗中用于起兴的两种美好的自然事物,郑玄云:“葛者,妇人之所有事也,此因葛之性以兴焉。兴者,葛延蔓于谷中,喻女在父母之家,形体浸浸日长大也。叶萋萋然,喻其容色美盛。”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以为:“诗盖以黄鸟之有好音,兴贤女之有德音。”郑玄又云:“(黄鸟)飞集藂木,兴女有嫁于君子之道。和声之远闻,兴女有才美之称达于远方。”可知,经学家正是将“葛藤”和“黄鸟”两种繁荣且美好的自然事物比作美好的女子,进而通过“葛藤”与“黄鸟”这两种自然事物本身的美好性质类比“后妃之德”,这便是《诗经》中常用的“比”之手法,朱熹解释“比”为“以彼物比此物者也”。

实际上,《诗经》中“比”与“兴”常常连用,此诗以“维叶萋萋”的葛藤与“其鸣喈喈”的黄鸟引发人们心中对美好事物的感受和向往,进而用葛藤之茂盛和黄鸟之谐鸣比喻容色美胜、才德兼备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正是后妃的不二人选。按照经学家这样的解释来理解,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的青翠葛藤生长蔓延的过程,就是后妃于父母之家日渐成长、形体渐大、容色渐丽的过程。葛藤青翠饱满、繁盛茂密之时,就会有声音婉转的黄鸟停留在上面,黄鸟歌声美好,缭绕四方、远近皆闻,这形容的就是女子长成,形体容貌、德行修养皆好,远近闻名,就应该嫁给君子之家了。《诗经》中的君子多指王公贵族,以位言,而非以德言。本诗言“后妃之德”,也可知女子嫁给君子就是嫁给君王。如此美好的女子,堪称天下妇人的典范,嫁给君王可以将其才华与德性远播四方,教化百姓,如同黄鸟将美妙的歌声传达至四面八方。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

葛藤的枝叶既已成熟,繁盛茂密,就可以拿来织布了。于是后妃欣然前往,割藤、煮水、织布、裁衣,一气呵成、不厌不倦,堪称天下妇女的典范。所以孔颖达说后妃“性情贞静、专一无二,尽在裁布置衣一诗中。”朱熹也说“此言盛夏之时,葛既成矣,于是治以为布,而服之无厌。盖亲执其劳,而知其成之不易,所以心诚爱之,虽极垢弊,而不忍厌弃也”。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旧时贵族家中皆有负责保育教导女性的女师,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来规范女子日常行为。出嫁的女子想要回娘家探望父母,首先要报告给女师,女师再报告给君子,以示尊重和礼貌。得到夫家归宁的允许后,女子要先将自己的内外衣服都洗干净,然后才能离开夫家。归宁娘家,为什么要洗好衣服后才可以回去呢?也许这是一种类指,浣衣实际上指向的是家务劳动,女子只有完成夫家的家务劳动后才可以归宁。同时,穿着浣洗后的葛藤制成的衣服而非光鲜亮丽的彩衣,也显示着女子的勤劳简朴,这就是《毛诗序》所说的:“《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工之事,躬俭节用,服浣濯之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也。”

《葛覃》中的女子日渐长成,形体容貌皆好,正值青春年少,如同山谷中蔓延开来的繁盛葛藤;《葛覃》中的女子勤劳节俭,割藤草、裁制衣服、浣洗衣服,一气呵成、劳而不怨;《葛覃》中的女子礼貌周到,想要回娘家探望父母,首先报告给女师,得到允许后再动身……这样的女子,美丽大方、温柔贤惠、勤俭持家,集美貌与德性于一身。《论语》中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意思是说君王的德性可以为天下率先垂范,老百姓也会上行下效。所以,如此德貌双全的女子实在是天下女性的表率,也实在是应该嫁给君王,进而教导天下妇女,使之皆能贤良淑德、勤俭持家。故而,《葛覃》诗应该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对女性行为的规范。

可是,这样犹如楷模的女子是真实的存在吗?即便真实存在,那么怎样的男儿才配得上她?经学家解释说这样的女子该嫁给君王,可君王就一定配得上诗中女子的美丽与德性吗?自古昏庸无能的君王俯拾即是,如何配得上这般美好的女子?《诗经》中类似《葛覃》这样的诗还有许多,古代社会规训教育也比比皆是,却从来不见男性教育。难道男性生来无需教育便德性天成吗?又或者,《葛覃》诗预设的立场便是,身为君王,就可以随意占有美好的女子?这便是女子之“德”配君子之“位”?

古代社会规训教育自《葛覃》开端后便绵延数千年,在男人们的理想中,女人要容貌姣好,要温柔贤惠,要勤俭持家,要礼数周到……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要做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好姐姐……“人生而自由,却无处不在枷锁之中。”在重重枷锁下,女性要做好许多角色,却唯独做不了她自己。“三纲五常”中,“夫为妻纲”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社会中女性背负的最沉重的枷锁之一。有人说“纲”的本意是纪、是张、是理,意思是要丈夫为妻子率先垂范、做好模范。可是,这世间女子就一定输给男子吗?在应然上,男性便一定有能力在德性修养方面为女性率先垂范吗?实际上,男性也一定可以做到以德服人、为天下先吗?真实的历史告诉我们,这往往是不能的。

(二)婚姻中还有爱情吗

如果将《关雎》和《葛覃》两首诗放在一起分析,就会发现它们内在的一致性。

《关雎》讲君子追求淑女的故事,君子以位言,淑女指善良美好的女子,这其实与《葛覃》诗中的后妃和君子紧密相连。《葛覃》中的女子既有后妃之徳,那当然是善良美好的淑女,可以说《关雎》中的窈窕淑女和《葛覃》中勤劳守礼的女子是同一类人。

《关雎》诗写君子反复追求淑女,虽内心痛苦但持之以恒。诗的最后,君子以“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展现了自身的修养和对淑女的尊重。《葛覃》写美好的女子婚前勤劳善良、美丽大方,婚后依旧任劳任怨、勤俭守礼。如果说《关雎》写的是爱情——爱情的不确定性、爱情的艰辛曲折、爱情的折磨痛苦、爱情的甜蜜美好……那么《葛覃》写的则是婚姻,没有了爱情中求而不得的煎熬,没有了爱情中男子反复追求的坚毅,更没有了爱情中“钟鼓之乐”的心性沟通……所以,《葛覃》是对《关雎》的延续,写的是进入婚姻之后的家庭生活。《关雎》展现的是淑女的美好和君子求爱的风度与坚毅,这也是婚姻开始的基础。婚姻生活中,没有了“左右流之”的不确定性,更没有了“钟鼓乐之”“琴瑟友之”的谈情说爱。婚姻是褪去浪漫之后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是一寸一寸的现实光阴,如何在平凡平淡的婚姻生活中维持家庭的稳定与和睦,这需要男女双方共同的德行与修养。可以说,《葛覃》是《关雎》的延续,指向婚后的妇女该如何勤俭持家、规矩守礼的问题。

爱情与婚姻不同。所谓爱情,是男女两人谈情说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一种非理性的感觉,只与个人相关,且重在经历和过程,不在乎结果,却能让人终身难以忘怀。婚姻则关乎家族和家庭,不只是两个人的结合,而是两个家庭和两个家族的结合,所涉及的问题盘根错节、繁复难辨。婚后的生活则多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一个一个都关乎现实。

在《关雎》里,爱情中的淑女只要美好善良即可;在《葛覃》中,婚后的女子则既要勤劳节俭,贤良孝顺,又要温顺有礼,张弛有度。《关雎》讲爱情,《葛覃》讲婚姻生活,爱情浪漫,婚姻现实,爱情是感性的美好,婚姻是理性的节制。当浪漫美好褪去,现实迎面而来,婚姻中的男男女女便不再谈情说爱、沟通心性了,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爱情与婚姻的不同吧。

(三)父母是最爱我们的人

《葛覃》诗中还有一个很大的矛盾,诗中的女子到底是平民女子,还是贵族女子?若为贵族女子,当养在深闺,怎么可能见到山谷中绵延的葛藤与鸣叫的黄鸟,又怎么可能“是刈是濩,为絺为绤”,以及“薄污我私,薄浣我衣”?若为后妃,便更不可能割藤、裁布、制衣了。且“归宁”是民间的说法,这似乎昭示着诗中的女子是平民女子。可是,民间寻常女子又怎么会有专门的女师呢?或许这就是诗的魅力,无须深究细枝末节,只要能领略其深意便足矣。

比起“贵族”“平民”之争,笔者对这首诗的另一个问题更好奇。诗的前两章描写了女子辛苦的劳动,为什么在辛苦劳动之后,突然转到回家看望父母?第一章到第二章的过渡自然贴切,但是第二章到第三章就多少有些跳跃,从劳作到归宁的转变应该有一个生活上的对比,即夫家生活和娘家生活的对比。无论诗中的主人公是贵族女子还是平民女子,有一点是共通的——她们在娘家,即从小生活于其中的家中是备受呵护与关爱的。可以说,这世间没有哪一对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一位女子在成为妻子、母亲之前,曾备受呵护与关爱,曾被父母捧在手心里极度珍视,然而一旦出嫁为妇,便要时时事事以夫家为主。

古代社会中,若是贵族女子还好,至少不用承担繁重的体力劳动;若是平民女子,那么《葛覃》中所描述的“是刈是濩,为絺为绤”和“薄污我私,薄浣我衣”这样的劳动便是家常便饭了。所以笔者认为,《葛覃》这首诗第二章到第三章的转变其实写出了封建社会千千万万普通的平民女子的悲哀与苦难,即由在夫家所从事的繁重的体力劳动回想起在自己家中有父母呵护的美好时光,进而思念父母。由此,这位女子才会想要“归宁”,即回家看望父母。也许,人类的悲欢千古相通。即便是当代社会,女子出嫁时,父母大多还是会教导她要收敛性格与脾气、要变得勤快、要多为对方考虑……总而言之,不可以再像从前在自己的家中一般了。因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像父母一样呵护你、包容你、关爱你了……

出嫁的女子要时时事事以夫家为重,牺牲自我,成全对方与家庭,却得不到对等的爱与尊重,比起后世文人自托的闺怨诗,《葛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子闺怨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