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当拏云:孔子与他的进击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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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孔子:理想三旬

孔子:(前551年9月28日—前479年4月11日)别称孔夫子,子姓,孔氏,名丘,字仲尼。他是出生在贫民窟的贵族。无论后世的人如何为他精心打扮,为他披上一层连他自己都感到脸红的新装,让他看起来仿佛天生就是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可少年时的他,就是这么的“不着调”。

老人驾着马车驶来,驶过暮色苍白,一颠一颠,离开了自己的祖国。

落魄的身影,沧桑的眼眸,凌乱的头发,缓慢的步伐。

可偏偏有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精气神儿。

很奇怪,怎么毫无违和感?

前途未卜,长路漫漫,没人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盛大还是荒芜。

又或者,根本就没有尽头……

可老人还是义无反顾地上了路,留给历史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并不是一个人。

在他的身后,有一群年轻人,他们神态各异,有的正襟危坐,有的哈欠连天,有的神采飞扬,有的患得患失……却无一例外地都选择追随他,那是老人的学生们。

这一幕,逐渐泛黄,就此定格,记录了一个时代的剪影,伴随着那破旧的羊皮纸卷,成为每个中国人最久远的记忆。

老人的名字叫孔丘,我们叫他孔子。

那年,他五十五岁。

此刻的他,大概不清楚,在差不多相同的时间,西边有一个叫释迦牟尼的僧侣,为了实现自己的佛之国度放弃了王位,带着袈裟禅杖苦行世间。

在更遥远的西方,还有一个叫柏拉图的哲人,为了心目中的乌托邦,也开始了自己漫长的游学生涯。

韩寒说:“你连世界都没观过,哪来的世界观?”

孔子、释迦牟尼、柏拉图却可以挺直腰杆地说:“我观过。”

这三个在红尘中踽踽独行的旅者,在他们各自的旅途中,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而后来,我们也知道了。

这三个为了理想把人生都压上,也不怕赔了本儿的傻瓜,终究是创造了三个不一样的世界。

那是个“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郁郁乎文哉”[1]的西周时代已经成为过去,列国的诸侯们你方唱罢我登场,你敢称霸我称王,到处都是乱臣贼子,各地都是兵荒马乱。

残酷的现实在肆无忌惮地喧嚣,未来躲进了厚实的乌云里。前路漫漫,人们失去了方向,也看不见希望。

大家渴望圣人出世,刺破云霄,为这片大地带来久违的光明。

他降生了。

他当然不叫孔子,他的原名叫孔丘,字仲尼,后世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孔老二。

他是个私生子,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

曲阜的贫民窟里,他与母亲相依为命。

孤儿寡母要吃饭,为了养孔丘,母亲起早贪黑地出去打工,等孔丘渐渐懂事后,也开始出去干一些零活儿,赚点零钱补贴家用。

当时,一旦别人家里有人去世,要举办葬礼,小小的他就用脑袋顶个礼器,跑去当助祭,这能挣不少钱。

在日复一日的助祭活动中,小孔丘的内心里,仿佛有一块沉睡的地方逐渐苏醒了。

孩提时代的他不去玩秋千,不去捏泥巴,而是喜欢独自一人在案子上摆弄着俎豆,捣鼓着礼仪。

有孩子发现了,一个个都咋咋呼呼:“快来瞧瞧,这个家伙居然在摆礼器!这是贵族们才能做的事,他还真把自个儿当大人物啦?”

他们都在哄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笑出了眼泪。

住在贫民窟的孩子研究什么礼仪?穷人就该有穷人的样儿,贱命还想活出贵族的范儿?

孔丘气得满脸涨红,抡起拳头打他们,可对方人多,他虽然个子大,但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狼多,他被对方揍得鼻青脸肿。

晚上他趴在床上,一边摩挲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口,一边嘶嘶地倒抽着凉气。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那些孩子要笑话自己。

难道因为自己生来贫贱,所以就要认命吗?

不,他不认。

八岁那年,孔丘进入了贵族学校。

原先笑话他的孩子们个个都目瞪口呆,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原来,孔丘的身份是贵族。

他的父亲是一个贵族,只是在他三岁那年,父亲就已经过世。不久后,地位低贱的母亲被正室夫人赶出了家门。

可孔丘依旧继承了父亲贵族的身份。

所以,他是个生活在贫民窟里的贵族,可以进入贵族的学校读书。

可是,贵族的孩子们出行都有车接车送,而他要起个大早背个小包徒步上学。贵族的孩子仆从如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却要干脏活儿累活儿,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

贵族的孩子吃的是山珍海味、玉盘珍馐,他却只能眼巴巴看着人家大吃大喝,然后从破旧的口袋里掏出硬邦邦的饼子充饥……

衣衫褴褛的他杵在一群光鲜亮丽的贵族里,畏畏缩缩、局促不安,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贵族家的孩子们厌恶地瞧着孔丘。蓬头垢面、土里土气,这样的人怎么能和我们一起上学?

回到家里,贫民窟里的孩子们虽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欺负他,也会对他露出谄笑,但在那些笑容里,明显能感到一种无形的疏离。

平民们仰望他、敬畏他,而真正的贵族又瞧不起他。

他成了一个矛盾的存在,因为他似乎既不是贵族,也不是平民。

抑或者……

他既是贵族,又是平民。

所以,他是独一无二的。

这一切,孔丘都懵懵懂懂。他曾经不明白,隔壁的老王不学习,对门的翠花儿也不学习,为什么就自己要学习?

直到十五岁那年,他终于琢磨过味儿来了。

别人家的孩子是平民,不是不学习,是学了也没什么用,而自己虽然在贫民窟里长大,身份却是贵族,学习还真的有用!

这个小伙子觉醒了。

圣人?他可没想过,他只想出人头地,混出个模样,让别人不再瞧不起自己。掉了毛的凤凰依旧是凤凰,住在贫民窟里的贵族也依旧是贵族,还接了点儿地气。

十七岁的时候,含辛茹苦把他养大的母亲,没能等到他出人头地的那天,就永远地闭上了疲倦的眼睛。

他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形单影只,手足无措。

而这个陌生的世界,在等着他去探索。

没人会相信,此刻这个举目无亲、怯生生的少年,在将来,整个中国都笼罩在他的思想之下,无数的君王、贵族、士人、百姓都会跪拜在他的画像前,对他顶礼膜拜……

至少在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被选中的孩子。

毕竟他连报名费都没交。

母亲死后,孔丘把母亲的棺材停在了五父之衢。

他向人打听,自己的贵族父亲埋在哪儿。

母亲是平民,与身为贵族的父亲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父亲死后,母亲为正室夫人所不容,被赶回了老家阙里。

母亲生前一直不肯对孔丘多说父亲的事。但孔丘从母亲年复一年的守望中,他看出了母亲希望与父亲在一起。

孔丘想为母亲完成这个愿望,他要让父母团聚,哪怕是在黄泉路上。

他从一个好心的老奶奶口中,得知了父亲坟墓的所在地。他打算合葬父母。

可是《周礼》的条条框框规定,她母亲是贱民,没有名分,也没资格和身为贵族的父亲埋在一起。

那就不遵循《周礼》了!

孔丘发挥了极强的主观能动性,他先大张旗鼓地把母亲的棺木浅葬在乱葬岗,做出一副已经把母亲下葬了的架势,用来掩人耳目。

等到邻里街坊都以为这件事过去了之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十七岁的孔丘偷偷一个人跑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乱葬岗,把他母亲的棺木刨了出来,抬上架子车,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拉到孔家祖坟,在父亲的墓旁挖了一个墓穴,将母亲安葬下去。

整套计划,神不知鬼不觉,表现了一个十七岁少年胆大心细的优秀特质。

这就是孔丘。

无论后世的人如何为他精心打扮,为他披上一层连他自己都感到脸红的新装,让他看起来仿佛天生就是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可少年时的他,就是这么的“不着调”。

孔子是个出了名的吃货。

他在吃上面很有讲究,我们不妨看看这吃货的要求:[2]

食物过期了,不吃。(可以理解。)

食物颜色、味道不对,不吃。(这种情况不是有毒就是放坏了,可以理解。)

烹调的火候不对,不吃。(勉强可以接受。)

季节不对的,不吃。(这个可就傲娇了。)

肉切得不好看,不吃。(你这么挑食真的好吗?)

作料放得不恰当,不吃。(美食家?)

吃肉的量不要超过吃米面的量,酒可以随便喝,但别喝醉。(少吃肉,多喝酒?)

从市面上买来的肉干和酒,不吃。(您家里有珍藏品?)

每餐必须得有姜,但也不多吃。(爱好还是很独特的。)

综上所述,孔子是一个傲娇的美食家,而且极其挑食。不过,至少在年轻的时候,家庭经济条件不允许他这么奢侈。

但依旧无法改变他灵魂深处的“吃货”基因。

所以,当鲁国的执政季孙氏要宴请曲阜城内的士人时,他一听到消息,嘴里就直流哈喇子。

他迫不及待地跑去蹭吃蹭喝。

可他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自个儿还在守孝。

根据《周礼》规定,父亲死后,守丧三年,母亲死后,守丧一年,居丧期间,披麻戴孝,杜绝一切娱乐活动。

一袭丧服的他,格外扎眼。

孔丘被季孙氏的家臣阳货拦在了门口。

阳货看向他的目光很轻蔑,语气也很不屑:“我们家主人宴请的是士,可不是请你!”

四周传来贵族们的一阵哄笑:看看这个粗布麻衣的小子,连《周礼》都不懂,居然还想和我们一起赴宴,简直异想天开。

孔丘鼻子一酸,只能低下头,一边尴尬地笑,一边掩着面赶紧走开。

他发现,原来自己就算拥有贵族的血统,他们还是看不起自己。

没有贵族认同他,平民也与他有着一层看不见的隔膜,他似乎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心头委屈,却不知道找谁去诉说。

他在街道上走得越来越快,穿越人海,渐渐变成了奔跑,豆大的泪珠不争气地“啪啪”往下掉,他放声哭了出来。

很多人其实都忘了,他还是个孩子。

他回头深深地看向那群饮酒作乐、醉生梦死的贵族,他们嘲弄的笑容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年少的他大口地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天空发誓: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实现‘吃肉自由’!”

所以,现在还是把丧期给守完吧。

当时光绕过几场花开,他也长成了一个雄姿英发、昂藏九尺的男儿郎。

在宋国,他戴上章甫之冠,穿着殷商的服饰,迎来了自己的成人礼,同时,娶了一位与他同姓的女孩子为妻。

《周礼》曰:“同姓不婚。”

子曰:“懒得理你。”

他不管不顾,毅然决然地牵起了那个女子的手,毫不忌讳世俗的眼光。谁叫他是个“不着调”的呢?

二十岁那年,他们夫妻二人有了爱情的结晶。

他作为鲁国的士,依照惯例,国君赐给他一条鲤鱼作为庆祝的礼物,他感激涕零,为儿子取名:孔鲤,字伯鱼。

有了孩子的他,渐渐收了心,为当时的权贵季孙氏看仓库、喂牲口,老婆孩子热炕头,安安稳稳、衣食无忧。

总以为他会本本分分地过完这一生,在历史上不留下任何痕迹,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存在过,就这样慢慢老去,把碌碌无为看成平淡是真,明明蹉跎了岁月,却还自我安慰说这是成熟,是觉悟,是看透人生。

反正就是不承认自己已经舍弃了自我,变成了一条没有理想的咸鱼,忘记了年少时也曾经仰望过那片万里之上的浩瀚星空,而如今只知道混吃等死,甘愿沦为芸芸众生。

他没有,就在他拿起那本自己曾经厌恶的《周礼》时。

他看到了一个美好的世界,那里有宽厚仁慈的君王,有贤明知礼的诸侯,有奉公守法的贵族,有安分守己的平民,那里的所有人都崇尚道德,遵守礼仪。那里没有鳏寡孤独,那里没有兵荒马乱,那里的贵族们其乐融融,那里的百姓们安居乐业,那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尽善尽美。

他喜欢那个世界。

在他的记忆里,那个美好的世界曾经是存在过的,它叫西周。

也不知何时起,他不再满足于仅仅是对那个世界的憧憬。

他幻想着,用自己的双手,重新创造一个那样的世界。

曲阜城里一家私立学校开张了,学校只有一位教师,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

学校唯一的教师打出招牌:只要带着十束干肉来见我,不管什么人我都会传授给他知识!

教师姓名:孔丘。

周围的人不理解他,明明有着不仅够温饱,还能大步流星奔小康的生活,却偏偏要改变,看着吧,迟早得栽跟头。

他充耳不闻,只管埋头教书育人,传道授业解惑。

在当时,接受教育是贵族独有的权利,平民是没有资格学习知识的。

可他不认同,就是要干。

他说:“有教无类。”[3]

谁说贵族就一定是君子,平民就一定是小人?又是谁说,春秋是属于贵族们的舞台,平民永远只是台下的看客?

他偏偏就要把平民也推上历史的舞台,与这些贵族一较长短争争看!

谁叫他自己就是一个矛盾的存在?

……

慕名来拜他为师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每天他都会圈上一波粉丝。

还有的人可能只是听了一堂课就走,连干肉都没给,可他毫不在意。他认为有朋自远方来,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传闻他有弟子三千,来自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不同的阶层;他们有的是贵族,有的是农夫,有的是商人,有的是杂役……

可他从来都一视同仁,所以,纵然他的学生中有的人比他还要尊贵,却都无一例外的尊敬他、爱戴他。

他们不再喊他孔丘,而是亲切地称呼他:孔子。

他杀死了那个叫孔丘的过去,诞生了一个名叫孔子的未来。

关于孔子的思想,我们下意识地会想起《论语》。

但《论语》不是孔子的作品,而是孔子去世后,他的徒子徒孙为他整理的回忆集。

所以,你会发现《论语》里有很多自相矛盾的言论,这个很正常,因为这本书归根结底只是日常生活的回忆录,里面只是表达了孔子当时的心境,且只需要表达当时的心境,而心境不是人需要一生恪守的格言,是会随着时间变化的。三十岁的孔子和六十岁的孔子对一件事的看法不会一成不变,所以有些人若把《论语》里的语录视为金科玉律、字字真理,那便是把书读窄了,成了货真价实的“腐儒”。

其实,孔子的核心理念,历朝历代早就有无数人给我们总结好了:“仁”和“礼”。

什么是仁?

我们可以把这个字拆开:人、二。

嗯?一个人很二?

当然不是!

而是反过来看:二,人。

二个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人和人该如何相处的意思。

在孔子看来,人和人之间相处的准则,就在一个“仁”字。

只要每个人都能用一颗仁心对待他人,那么世界就会变得很美好。

但光有仁心还不够,还需要礼仪的规范和引导。

换句话说,儒家思想在一开始根本不是什么统治术,它只是一门钻研人与人之间如何相处的学说,后来是孟子将“仁”发展成了“仁政”,荀子将“礼”演化成了“礼治”,儒家思想这才从社会学说转化成了一种政治学说。

但起码在孔子这里,他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在他眼中,仁指的是内在,礼指的是外在,只要仁礼搭配、内外相合,人和人之间的的关系理顺了,那么这个社会自然而然就趋向太平了。

可当时的社会早已礼乐崩坏、人心不古,孔子那些不切实际的期盼,很快就遭到了挑战。

第一个给他当头棒喝的,是另一位圣人:老子。

洛邑,大周王朝的首都,一座辉煌消散了很久的城市。

那一年的孔子,不知道什么叫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只懂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在一个贵族学生的帮助下,鲁昭公资助他来洛邑深造学习。他听说在洛邑这座城市,有一个叫李耳的大学者,人称老子,是天底下最有学问的人。

那一天,年轻气盛的孔子,见到了老子。

老子果然很老,而孔子还很年轻,虽然大家后来都是圣人,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年纪的差异,让彼此境界相差甚远。

所以,这两位圣人的见面,并没有大师说禅、名家论道那么富有意境。

只是单方面的训话。

老子言辞侃侃,几乎云淡风轻地否定了孔子的一切。

最后告诉孔子:学会放弃。

他看出来了,孔子是个固执的人。这样的人一旦认准了一个方向,那么他永远都会在路上。哪怕这条路上荆棘丛生……

孔子表面上唯唯诺诺,实际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后来也并没有做到。

最后他的下场也和老子的预想得一样,充满了苦涩与挫败。直到周游列国结束后,孔子受尽了苦难,才渐渐地理解了老子当年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但是,如果当初孔子听了老子的话,那他还是孔子吗?

老子与孔子还是有区别的。

所以道家与儒家也是有区别的。

一个出世,选择头戴金箍、立地成佛。

一个入世,选择大闹天宫、宁为玉碎。

那么,这两种人生态度,究竟哪个正确?

其实,从来没有正确与否,只是不同的选择而已。毕竟每一种选择,都有每一种选择的精彩,也有每一种选择的无奈。

如果在命运的离合点,前方是不可逾越的险阻,你是选择坚持,还是放弃?

老子与孔子的答案不同。

一个适应现实,一个改变现实。

或许,在年轻时你也遇见过如老子这样的长辈,为你讲述着自己总结的人生感悟。可是,人生的感悟并不是技能,它是学不会的,所以道理我们听懂了,却依旧过不好自己的人生。因为我们无法得知,他们轻描淡写的每一句话,背后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故事。

要理解那些话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靠自己亲身去体验一番。

当年华逝去、历经坎坷,饱尝其苦其涩,才会明白,当年长辈们到底是在殷切嘱咐什么……

然后,我们又得了健忘症,唠唠叨叨地把这些话告诉我们的下一代,期盼他们能少走点弯路……

而老子对孔子的殷勤嘱咐,又何尝不是如此?

孔子终究还是离开了洛邑。

其实,我们有理由相信,老子年轻时必然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只是在现实的磨难下,他选择了逃避。

他活得潇洒、快乐,但心中依旧困惑,对于曾经的梦想,他既庆幸自己没有赌上一切,又遗憾自己没有赌上一切。

不知他看到孔子离去的背影,是否能想起昔年的自己,也曾为梦想驽马狂飙。

孔子的学校越做越大,收的学费越来越多,在鲁国也小有名气,他成了许多人羡慕的对象。

可谁也没想到,他突然放弃了稳定的生活,选择了远行。

他丢下了前途无限的学校,打点行装,去了齐国。

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一辈子只能是一个教师。

他还有梦想。

他希望自己可以从政。

他不愿再做那夜里听歌的小孩。他讨厌这个崩坏的世界,渴望歌声里那个安宁、惬意的美好家园。

在齐国,他见到了齐景公。

他兜售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4]

他说,一个理想的国度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角色,只有我们每个人正确地认识自己,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天下大同的梦想才会实现。

齐景公说:“你很有想法。”

然后说自己年纪大了,只想安度晚年,您还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他被拒绝了。

他留给世人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然后被无边无际的孤独淹没。

叔本华说:“要么庸俗,要么孤独。”

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逆行。

……

孔子离开齐国,途经泰山脚下,一个中年妇女在田野边号啕大哭。

他问:“为什么哭?”

她答:“我的丈夫与儿子,先后都被老虎吃掉了。”

他不解:“既然知道这里有老虎,怎么不搬到别的地方去?”

她答:“因为这里没有苛政。”

他沉默,不发一语。

心中隐隐有个声音告诉他,他应该做些什么。哪怕不能成为一阵刮走阴霾的狂风,也要化为一场瓢泼大雨,让这个世界清明几分。

哪怕只有短短一瞬。

他回到了鲁国。

鲁国的政治更加混乱,三桓家族架空国君,作威作福,而三桓家族的家臣又架空了三桓家族,间接掌控了朝政。

此刻掌握鲁国国政的,是曾经季孙氏的家臣,当年将十七岁的孔子赶出门外的阳货。

如今孔子的声名早已如日中天,阳货需要借用他的名声为自己造势。

孔子一向反对“陪臣执国命”[5],在他眼里,阳货就是个乱臣贼子,所以他的内心是拒绝的,对于阳货伸来的橄榄枝,只当没有看到。

阳货抖机灵,趁他不在家的时候,给他送来了一只可爱的小猪。根据《周礼》,他人送礼,若是主人不在家,必须登门去拜谢。

玩心眼儿?当年在众目睽睽之下瞒天过海,将父母合葬的不着调少年,此时的中年人孔子表示:你确定能玩过我吗?

他也抖机灵,你不是在我不在家的时候送礼吗?那我就在你不在家的时候回访。

某天,他打听到阳货出门去了,赶紧前去拜访,可回家的时候,无巧不成书,两人竟在大街上神奇的相遇了。

他俩大眼瞪小眼,滑稽。

阳货先开口:“过来,跟你唠唠嗑。”

他心里有个小人在歇斯底里,表面上却只能乖乖地迎上去,没办法,英雄气短。

阳货问:“有大学问,却放任国家混乱,算仁吗?”

他说:“不算。”

阳货问:“希望从政,却不去抓住机会,算智吗?”

他说:“不算。”

阳货总结:“那不就得了,时不我待,你还等个啥?”

他没办法,心想先表面迎合这厮一下:“好吧,我跟你干。”[6]

原本以为晚节就这么不保了,可很快出现了新的转折。还没等他出仕,阳货先垮台了。三桓联合,将阳货赶出了鲁国,重新掌控了权力。

孔子的机会来了。

因为三桓之一的孟孙氏是他的学生,在孟孙氏的推荐下,他终于踏入了政坛。

从中都宰到小司空,再从小司空到大司寇,他一路官运亨通,成了鲁国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这是他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刻,他大显身手,把鲁国治理得井井有条,钱财掉在路边没有人捡,深夜里家家户户都不用关闭门窗。

他代表鲁国与齐国会盟,在敌强我弱的环境下,敌国咄咄逼人,他言辞侃侃、不动声色,迫使齐国归还了曾经侵占鲁国的土地。

他从没有如此志得意满,在回家的路上都哼着轻快的小调,像孩子一样。

他觉得推行自己理念的时机到了。

他把自己的学生安排进政府,与他一起拆毁大夫家邑的城墙,削弱三桓的实力,希冀巩固国君的统治。

他的做法引起了三桓的警觉,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排挤孔子,在不知不觉中,孔子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举国上下的贵族都在反对他、诋毁他,就连原本赏识他的国君也对此装聋作哑。

他知道,自己怕是失败了。触手可及的梦想在一瞬间彻底搁浅,他失望、彷徨、悲伤,惶然不知如何应对。

他没有等到人家来赶他,而是很识趣地自觉离开了。

他选择周游列国,这一走,就是十四年。

这注定是一段无处停摆的旅程,途中尽是颠簸坎坷,无论热泪如何满面,命运也不会温柔以待。

那么就唱歌吧,把眼睛眯起来。

就这样,哼着歌谣,披荆斩棘,且行且珍惜,从不在乎是否能抵达目的地,只在乎沿途留下的步履。

十一

战火纷飞的年代里,他向各国的君王们宣扬自己的理念,希望他们克己复礼、仁者爱人。

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7]

所以他的第一站,是卫国。

卫灵公看见他,迫不及待地问:“能不能给我讲讲打仗的事?”

他面容僵了下来:“打仗的事我不知道,礼仪的事倒是懂一些。”

卫灵公原本热切的目光淡了下去,他看向天边的大雁,心中发笑:什么?仁者爱人、克己复礼?脑袋被踢了吧?不感兴趣。[8]

他不气馁,继续赶着他的马车,继续他的流浪。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一段旅程结束又开始另一段旅程。

他走了很远很远,一路上,明明落魄得灰头土脸,却依旧元气满满。

这是一场背负着希望与悲伤的放逐,不论多么疲惫与厌倦,他都从未向现实低头,就算遍体鳞伤,也要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寻找遗失已久的光亮。

……

后来,他听说楚昭王是一位明君,特意赶去楚国,渴望一展抱负。

在楚国方城山外的叶邑,他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叶公沈诸梁,叶公向他询问如何治理封地,他回答:“让本国人快乐,外国人归附。”

有人自作聪明,说他这是空话、废话,没具体的操作性。

可实际只要稍作了解就能知道,叶邑原本属于许国,当地人民对楚国的认同感很低,同时地方大,人口又少,人地搭配不合理。所以治理这个地方的核心理念,就是“近者说,远者来”,他一句话能直击要害、一针见血,恰恰证明其眼光不凡。

叶公又说:“在我的家乡,有一个正直的人,他的父亲偷了人家的羊,他大义灭亲,选择告发他的父亲。”

他不认同:“在我的家乡,正直的人和你讲的正直人不一样,如果出了你说的事,父亲会为儿子隐瞒,儿子会为父亲隐瞒,我觉得这才叫正直。”

叶公不理解,法不容情,亲情能凌驾于法律之上吗?

他摇头,亲情能否凌驾于法律之上,这点他不懂。他只知道,一个人如果不遵守法律,那最多不是一个好公民,可如果六亲不认,连父亲都检举,那连个人都不是了。[9]

叶公心中赞赏,私下问他的学生子路:“你们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子路嘴笨,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不了了之。

他听说了,对子路笑说:“你可以这么说,孔丘这个人呀,发奋起来就忘了吃饭,快乐起来就忘了忧愁,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老之将至啦!”[10]

叶公听闻,哈哈大笑,更是对他青眼有加,并将他推荐给了楚昭王。楚昭王对他的声名早有耳闻,有心招揽,亲自出城迎接,打算封疆七百里以待之。

可惜,在楚国令尹子西的阻挠下,他再一次错失了机会。

子西说:“在我们楚国,论外交,谁比得上子贡;论辅佐,谁比得上颜回;论掌军,谁比得上子路;论为官,谁比得上宰我?”

楚昭王沉默一瞬,承认:“没有人。”

子西质问:“那你把这样一群人招来楚国,时间一长,他们若生异心,敢问是福是祸?”

楚昭王惶然,惊出一身冷汗,绝口不提任用孔子之事,此事遂罢。

……

他只好继续他的旅行,因为固执,因为他认为自己的理想非实现不可,所以,他甘愿为之奔波一生、负重前行。

可是,光阴会如梭,白驹会过隙,时间也会如流水。

他的头发渐渐地花白,锐利的目光也慢慢趋于浑浊,原本挺拔的腰也驼了下去,不得不拄起拐杖,蹒跚而行。

在黄河边,他听到了窦犨鸣犊和舜华两位贤人在晋国被杀的消息。

遗憾季节里,迷醒岁月中,远处的未来荒芜贫瘠、寸草不生。

他独立于川上,看向匆匆流水,不禁悲从中来: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11]

他早已不再年轻,生命留给他的时间在一寸寸地消磨,可他始终看不到路在何方。

十二

周游的历程不仅有被拒绝的苦涩,更有危及生命的险境。比如,在匡地,他们一行人险些丧命……

匡地原本属于郑国,在阳货执政的时候,鲁国曾经出兵攻打过这里,所以这里的人都对阳货恨之入骨。

孔子有一个学生叫颜高,曾经参与过鲁国攻打匡地的战争。如今师徒一行人途经此处,颜高为了卖弄,指着一处坍塌的断墙,红光满面地说:“看到了没有,城墙下面的那个缺口,我当年就是从那里杀进去的,哈哈哈哈……”

他这一嘚瑟,引起了匡地守城士兵的注意。因为孔子与阳货长得很像,这些匡人一看,误以为阳货来了,一个个眼睛都红了,回去抄起家伙就杀了过来。

孔子这边正走着呢,一看远处烟尘滚滚,一大波人朝他这里冲了过来。

唉?什么意思?他们干什么呢?

很快,他发现对面人群的目标是他们,而且一个个都面色不善、杀气腾腾。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赶紧跑绝对没错。

就这样,孔子一行在前面跑,匡人在后面追,最终,匡人将孔子师徒围困了起来。

可孔子这一行人也不是软柿子,子路、颜高拿起家伙与匡人对峙,双方就这样僵持了五天五夜。

五天后,匡人发现,围错人了。

误会,都是误会!

孔子欲哭无泪,这叫什么事儿?

颜高讪讪地摸着鼻子,在老师面前发誓以后再也不得意忘形了,孔子气得把他给狠狠地教育了一顿。

……

如果说,匡地对他而言,还只是虚惊一场,那么在宋国遇到的危险,才是真正的生死时速。

当时,他打算去陈国,途经宋国,骄阳似火、烈日炎炎,在一棵大树下,他们一边乘凉,一边演礼。

蒸笼般的夏日,没有摧垮他们的意志,他的学生们依旧满怀信心,齐声歌唱,引来周边的围观百姓越来越多。

宋国是殷商后裔,对周礼向来深恶痛绝,所以宋国的司马桓魋听说之后,叫人去砍了那颗大树,要赶他们走。

乘凉的大树被砍,面对傲慢的宋国官吏,学生们个个义愤填膺,他安抚住学生,希望息事宁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宋国与陈国关系一向恶劣,桓魋知道他们一行人要去陈国后,扬言要杀了孔子。

他少年时的那股子不着调的机灵劲儿救了他们一命。

他果断跑路,关键是他还会走位,没有直接向陈国方向走,而是来了个大转弯折到了郑国,将追杀他们的人远远甩在了后面。

然后他一不留神二不注意三不小心,迷路了。

他一个人杵在城墙角下手足无措,抬头四顾心茫然。

有人看到了他,指指点点:“你看那个人,他好像一条狗唉!”

十三

他是狗吗?

他当然是狗,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这条流浪狗的家在哪里?

是鲁国吗?不是,他从来都没有家。

他的家,不是雕梁画栋、仆从如云的深宅大院,也不是富丽堂皇、雕栏玉砌的华美宫阙,而是一个他年轻时在梦里到过的地方。

那是一个美好的世界,那里有宽厚仁慈的君王,有贤明知礼的诸侯,有奉公守法的贵族,有安分守己的农民,那里的所有人都崇尚道德,遵守礼仪。那里没有鳏寡孤独,那里没有兵荒马乱,那里的贵族们其乐融融,那里的百姓们安居乐业,那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尽善尽美。

那才是他心目中的家。

这条流浪狗,一生都在回家的路上。

在这条路上,他遇到过各式各样的嘲笑。

他尽力让自己乐观些,在匡地被困,他说:“周文王的道在我手里,匡人能把我怎么样?”[12]

在宋国遇险了,他说:“老天把德给了我,桓魋又能拿我怎么样?”

他像个乐天派,乐观得甚至有些盲目,对未来充满了一厢情愿的信心。

可也许,这真的只是他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呢?不然,他如何扛得住这一路的鄙视与嘲笑?

现在想来,当时的孔子,笑得该是多么绝望。

……

春秋大势,天崩地坼,无道的乱世里有一些人凉了血、寒了心,回归到田园之中,选择了逃避。这些人习惯了黑暗,就会为黑暗辩护,他们不认为自己是逃避,反而坚信这是成熟,是懂世故,是认清了现实。

明明是自己选择了向现实妥协,还要装作一万个不得已的受害者模样。最可耻的是,就因为自己甘愿被囚禁在黑暗中,一旦看到别人还在追逐光明,他们就感到浑身不舒服。于是他们势必要嘲弄、讥讽,不遗余力地将那个人也变得和自己一样。

这样他们的内心才能平衡。

当孔子一行人奔波于河边,找不到渡口的时候,看到了田野里有两个大个子在耕作,孔子让子路去问路。

有人说,这两个人,一个叫长沮,一个叫桀溺,实际上,“长”和“桀”分别是高个子和大块头的意思,“沮”和“溺”都是耕作的意思,这两个完全就是跑龙套的,在史书上摆个造型就杀青了,演员表上是不可能有他们的名字的。

子路跑过去,还没来得及问,高个子先开口了:“那个拿缰绳驾车的人是谁?”

子路一愣,回头看了一眼,回答说:“是孔丘。”

高个子:“鲁国的孔丘?”

子路:“是。”

高个子轻蔑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那他早知道渡口的位置了。”

你不是周游列国吗?你不是游说诸侯吗?既然你坚信自己选择的终点有光,还何必问我路在何方?

子路听出对方来者不善,话里不对味儿,可还是强压火气,转头去问大块头。

大块头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又是谁?”

子路:“我叫仲由。”

大块头:“你是孔丘的学生?”

子路:“是。”

大块头若有所思地说:“天下无道,举世皆然,有谁能拯救?你与其跟着孔丘在这黑暗的世道里奔走,不如跟我们这些人避世隐居,与飞禽为友、走兽为伴,一起逍遥山水间,那多快活!”

子路没问到路,反被羞辱了一顿,他既生气,却也感到迷惘,因为这两个人的话,似乎也有道理。

他回来向孔子做了汇报,希望听到老师的答案。

孔子没有生气,对二人的话也不感到意外。

“天下无道?正是因为天下无道,才需要我们去承担这份责任!假如天下有道,还需要我们吗?”[13]

他仿佛一个固执、倔强的孩子,明明遍体鳞伤、头破血流,却依旧抱着心爱的玩具不撒手。

那是底线,怎么能撒手?

他说出这句话时该是多么无助,甚至没有了底气,可那是一个知识分子最后的坚守。

……

在楚国,一个举止怪异的行为艺术家从他的车旁经过,口里还念念有词:“凤凰啊,凤凰啊,你的命运怎么这么衰呢?过去的已经无可挽回,未来的还来得及改正。算了吧,算了吧。赶紧回家洗洗睡吧!”[14]

他连忙下车,想同那人探讨一下人生,那人却跑了。

他听过太多这样苦口婆心的劝说,看过太多居高临下的同情及幸灾乐祸的嘲讽。可那又怎么样?你们有你们的选择,我也有我自己的抉择。

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人生,无怨无悔。

你们尽情地笑吧,那是你们的消遣,与我有什么关系?既然我的悲伤无关别人痛痒,那么我的梦想又哪里轮得到你们中伤?

……

在卫国,孔子敲击磬,一个背扛草筐的人从门前经过,说:“这个击磬的人有心思。”

他诧异地抬起头。

那人又说:“听这声音,是没知己吧?嘿嘿,既然没人理解自己,那就算了吧。就像涉水一样,水深就踩着石头过去,水浅就撩起衣角蹚过去。”

他说:“我无话可说。”[15]

他不是无话可说,是不想说了。

他早就不指望别人能理解他了,只能付之一笑。

在洞悉了世界残酷的本质后,或许每个人剩下的只是怜悯,然而不同的是,圣人怜悯世人,庸人怜悯自己。

世界是多么利欲熏心,所以,只有纯粹的人才能一往无前。

这是孔子的选择,他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所以,还有梦想的孩子啊,请昂起头,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十四

他当然也迷惘过。

在陈蔡之间,他们被一场战争围困在了山坳里,断粮好几天,上苍给了他们最残酷的考验。

他们流浪十年,不见曙光,这纷乱人世、异国他乡,纵然决然如他,也失了方向。

他有三个最亲近的弟子:子路、子贡、颜回。

他迷惘,问子路:“为什么我们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是我错了吗?”

子路是孔子最忠诚的学生,他回答:“会不会是因为我们的智慧和品德还不够?”

孔子定定地看向他,摇了摇头:

“如果聪明人就能获得成功,比干、伍子胥这些能人还会死吗?如果有道德就能获得成功,伯夷、叔齐这些贤人还会死吗?怀才不遇的人多得是,又不是就我一个,何必一副全天下就我一个人受了委屈的模样……我们没有错,只是没有得到一个好的机会,君子应该抓紧时间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等待机会的到来,而不是自暴自弃。抱怨,才是成功最大的障碍……”

子路似懂非懂,孔子让子路出去,把子贡叫进来。

他又问子贡:“为什么我们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是我错了吗?”

子贡是孔子最聪明的学生,他回答:“会不会是因为您的思想太伟大了,天下人才没办法接受您。所以,咱们要不要改变一下?”

孔子又摇了摇头,开口道:

“既然我们没有错,为什么要去改变?君子研究学说,是为了造福世人,现在我们不钻研自己的学说,让它更加完美,反而去担心它会不会让人们喜欢,这就是你的志向吗?”

子贡沉默。他是商人,商人从来不是看自己想卖什么,而是看市场需要什么,以迎合市场的喜好。

可孔子不是。

他不愿背叛自己的理念,去迎合君王们的喜好。

执着,固执?还是迂腐?

孔子让子贡先出去,把颜回叫进来。

他再问颜回:“为什么我们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是我错了吗?”

颜回是孔子最喜欢的学生,他回答:“老师,那是因为您的思想太伟大了,所以天下人才没办法接受您……”

颜回的回答竟然和子贡一样?孔子的一颗心悬了起来。

“可是,您还是致力于宣传它、实践它,天下间没有人接受您,那是他们的损失,该忧虑的人应该是他们,而不是我们啊……”

孔子听罢,既想大笑,又想大哭。

于是他一边抹着鼻涕一边笑:“颜家的孩子啊,要是有天你发财了,老师我就给你当管家……”

十五

孔子老了,老到无法再继续他的旅行。

陈蔡的困境让他知道,自己的风声吹到这儿,已不需要再释怀。

他笑着说:“我家乡的孩子们个个都太狂了,我得回去好好教他们做人啊。”[16]

学生问:“我们不继续周游列国了吗?”

他摆手,一脸笑说:“不游了不游了。”不知不觉低下了头,声音哽咽,“不游了,真的不游了……”

他的旅行结束了,但追梦的人,依旧在路上……

他只是选择了放下,不是放弃。

他决定将未来交给下一代,他坚信,这些孩子会做得比他更好。

有一次,他问学生:“你们的理想都是什么?”

子路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抢答:“我想当一名将军,带领军队杀伐四方,保家卫国!”

他笑:“勇士也。”

子贡不甘落后,也侃侃而谈:“我的理想是,假如有两个国家在战场上对峙,我愿一袭白衣,在刀光剑影之下游说两国,让他们化干戈为玉帛!”

他笑:“辩士也。”

颜回神情恬淡地看向他们,一言不发。

他问:“颜回,你怎么不说?”

颜回:“文韬武略,两位同学都已经说过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没关系,你怎么想,就怎么说。”

“我的理想,与师兄弟们的不一样。”

他神情凝重了起来,眸子里有期待,也有紧张。

颜回说:“我愿意辅佐一位明君,让国家不再修城墙、造沟池,把武器都变成农具,让天下永远都没有饥饿与战争。这样的话,就不需要子路师兄奋战沙场,也不需要子贡师弟游说阵前了。”

他怔怔地看向颜回,隐约间,脑海中有身影浮现。那是年轻时的自己,恍惚间,两张脸竟然神奇般地重合在了一起,分毫不差。

“真是美好啊——”

耳边似有二重奏,那是年轻时的他,在第一次看完《周礼》时脱口而出的赞叹,像是横贯了三十年的悠悠岁月,荡漾而来……

“老师,那您的理想又是什么?”

“我的理想,就是带上行装,跟在颜回的身后,一起去见识见识那个世界。”

十六

孔子回到了鲁国。

当初离开的他,尚且精力充沛、威武雄壮,如今却早已老眼昏花、两鬓斑白。

十四年了……

子路在卫国从政,做了官,子贡继承了祖业,奔波于各国经营生意,其他学生也纷纷走上了各自的人生道路。

老迈年高的他,开始着手整理经典,他决心将自己的想法用文字的方式留在书籍里。既然当代没有人接纳自己,那总有一天,从这些书卷中,定能找到一个可以理解他的知己。

他编纂《诗》,让我们祖先的浪漫情怀可以流传下来,成为诗歌王国里最美的风景。

他编纂《书》,这是保留了中华民族最早的一部史料典籍,记录了华夏先民的艰苦奋斗。

他编纂《礼》,以教导后世炎黄子孙们要恪守礼义廉耻,打造一个东方的礼仪之邦。

他编纂《易》,为其注解了中国流传了几千年的卜筮文化,为华夏赋予了一层神秘色彩。

他编纂《春秋》,让一个熙熙攘攘的大时代,以之而命名。

……

可他终究是个孤独的生命。

曾经尖锐得要和全天下对抗的他,一下子就变得宁静而忧伤。

晚年的孔子,学会了自欺欺人、得过且过,性格也变得顽固,开始撒泼、任性,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越活越回去。

他经历了太多的离别,一次又一次让他痛彻心扉,他的妻子死了、儿子死了、颜回死了、子路死了……再无人懂他的欢饮,无人懂他的气怒,无人懂他的悲伤,更无人懂得,晚年的他早已枯萎。

他说:“没有人了解我。”

子贡说:“怎么能说没有人了解您呢?”

他说:“我不怨天,也不尤人,下学礼乐,上达天命,了解我的只有天吧。”[17]

……

公元前四百七十九年,孔子死在了家中,享年七十三岁。

他闭上眼,仿佛见到面前盛开了一大片充满阳光的向日葵。阳光自由挥洒在这片土地上:周公博冠儒带,牵着成王的手,欣慰地看向这片大地;姜太公挽着裤腿与农夫们一起辛勤耕种;伯夷和叔齐在首阳山上谈笑风生、悠然对弈;老子骑着青牛游历阡陌,含笑看向几个光着脚丫的小孩子,在麦田里撒着欢儿的奔跑……

多么美好的世界啊——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赞叹,勾起的微不可见的笑,慢慢在唇边凝固……

他脱离了这个肮脏的世界,手边的那本《周礼》,渐渐落满了尘埃。

原来梦倒塌的地方,今已爬满青苔。

十七

故事的句点,画在了这里。

这是一个失败者的故事。因为故事的主人公,在故事的结尾,梦碎了。

然而,这个故事还有续集。在他身故后,他的学生游散于诸侯,有的为卿为相,有的开坛设教,有的隐而不见,其中子张在陈、子羽在楚、子夏在西河、子贡在齐……

然后是学生的学生,学生学生的学生……

一代代的儒家学子,秉承着他的信念,继承着他的理想,将家国天下扛在肩头,继续他曾经未能完成的旅程……

于是,无论后世的贵族多么自由散漫,却始终不缺埋头苦干的人;无论权贵们多么游手好闲,却始终都有拼命硬干的人;无论尘世的君王多么权势滔天,却始终不乏为民请命的人;无论世间的真相有多么污浊黑暗,总是会有舍身求法的人……

这个失败者的身影,永记在世人的心中,化作一个耀眼的坐标,指引着无数的后来人通往自由、光明的方向。

而这个故事的续集,今天仍在继续……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十八

孔子是什么人?

有人说,是圣人,是中华文化的始祖;有人说,是罪人,是帮助地主阶级剥削人民的帮凶;还有人说,他就是个普通人。

如果说,孔子是圣人,可他一生失意,没当上什么大官,也没办成什么大事,他整理了一些书籍,可这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如果说,孔子是罪人,他的思想遗产却光耀千古,滋养了这片大地两千多年。直到今天,他的精神依旧流淌在我们每个中国人的血液里。

如果说,孔子是普通人,可为什么那么多普通人,只有他成了中华传统文化的代表,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命好?而其他人命比较背?

如何看待孔子,两千多年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我相信,即使再过两千年,依旧不会有定论。但至少在我看来,他是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

明明早就知道自己的理想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却依旧为此奔波游历。不论被拒绝过多少次,遭遇了多少次凶险,被路人奚落过多少次,哪怕被人说成是一只丧家之犬,他也依旧选择踏上那条充满荆棘的不归路。

后来,他失败了,带着遗憾永远阖上了双眼。

这一切都值得吗?

这句话,长沮问过、桀溺问过、楚狂接舆问过,我们也想问……

但这个问题似乎也不重要了。因为,人生的选择从来不是值不值得,而是愿意不愿意。

孔子失败了。很多人这样说。

但我觉得他似乎成功了。

因为他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轰轰烈烈地活了一生。

那么,你会对他说……

你好。

还是再见。

注释

[1]出自《论语·八佾》。

原文

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在孔子之前,有夏、商、周三个奴隶制朝代,一般被称作“三代”。中国人往往有一种厚古薄今的心理情节,所以当时的学者认为“三代之治”是最美好的时代,而孔子认为,三代中的周代远胜于夏、商两代,他希望用《周礼》恢复那个美好的社会。

[2]出自《论语·乡党》。

原文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

这段可能会让人误认为孔子矫情,吃个饭怎么这么多事?但历代译注家认为孔子指的是“斋祭”时对食物的安排,而非日常饮食,况且孔子还说过“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所以抨击孔子挑食的话,就很没道理了。最后,我个人认为,即使这段指的是日常饮食,也代表了孔子对食物的一种尊重,比如孔子也说过“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即使是粗茶淡饭,也需要清洗以示尊重,这体现了孔子对“礼”的敬畏之心。

[3]出自《论语·卫灵公》。

原文

子曰:“有教无类。”

在孔子以前,只有贵族子弟才有资格接受教育,平民终身与知识无缘,而孔子开办私学,表示“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只要交学费就传授知识,这在某种程度上算是钻了当时社会制度的空子,打破了“学在官府”的知识垄断,后来孔子更是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在平民和贵族之间,孔子坚定地站在了平民一边,认为平民只要学习了礼乐,并不比贵族差在哪里。

[4]出自《论语·颜渊》。

原文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周代中国奉行严格的等级制度,但在春秋时期早已崩坏,孔子在政治上并无太多新奇创建,他只是沿袭周公的想法,希冀恢复等级秩序,让人们各司其职,从而使得天下安宁,然而当时中原各国已经开始由封建领主制向封建地主制转变,孔子的这一主张注定是不合时宜的,故而孔子的言论虽得齐景公赞同,却因遭到齐相晏婴(就是“晏子使楚”那位)的反对而不得不黯然离齐。

[5]出自《论语·季氏》。

原文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在孔子眼中,正常的国家秩序应该是天子主导一切,一旦诸侯主导一切,那么就天下无道了,一旦天下无道,那么秩序就会崩坏,从诸侯主事到卿大夫主事,最后沦落到“陪臣”掌握国家命运。而这里的“陪臣”是指当时控制鲁国朝政的阳货。

[6]出自《论语·阳货》。

原文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途。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阳货在某些史书上也称作“阳虎”,和少年时代的孔子有些过节。他和孔子的出身一样,都是最底层的士,甚至他们的相貌也相似,被很多人怀疑可能有血缘关系,但在人生的这场路途上,他们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面对礼乐崩坏的现实,孔子想逆天而行、恢复周礼,而阳货则顺势而为、求权弄势,孔子对其厌恶,但也有点怕,所以在面对阳货的当面质问时,不敢反驳,只好尴尬地敷衍过关。

[7]出自《论语·子路》。

原文

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

鲁国的开国之君是周公(但周公实际并未赴任),卫国的开国之君则是他的九弟康叔封,所以有鲁卫是兄弟之国的说法。

[8]出自《论语·卫灵公》。

原文

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

这里孔子倒不是不重视军事,而是认为政治才是一个国家的根本,军事只是政治的延申。卫灵公在政治上都还没理顺,空谈军事,毫无意义,正如何晏在《论语集解》中所说的“军旅末事,本未立,不可教以末事”,故而当孔子发现在卫国宣扬礼制无望后,自然只能选择离开。

[9]出自《论语·子路》。

原文

叶公问政。子曰:“近者悦,远者来。”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叶公和孔子的论证,历来为人称道,其中关于法理和人情之争,历代更是争论不断、立场不一,但至少从儒家角度出发,则是法理之外,无外乎人情,这个人对社会来讲或许是坏人,但如果他对你好,那么他对你来说就是好人,谁都有资格举报他、审判他,唯独你没有这个资格。

[10]出自《论语·述而》。

原文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记得某著名企业家曾说过,他认识的那些大企业家都有三个共同的特点:第一,他们都很乐观地看待未来;第二,他们永远都不抱怨;第三,他们拥有超越常人的毅力。以此三点对应孔子这句话,当真是句句契合。

[11]出自《论语·子罕》。

原文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时间如流水,走了就不再回来,越是长大越会发现,社会留给你成长和成功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12]出自《论语·子罕》。

原文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一个人得意忘形就是倒霉的开始,当一个人遇到绝境时,往往会寄希望于神明、上帝、祖宗、天命等,这点连孔子也不例外。

[13]出自《论语·微子》。

原文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相对于道家,儒家是一个积极入世的学说,希望将理想作用于世俗社会,社会越乱,越不能明哲保身,越应该挺身而出拯救社会,这也是后世统治者会将儒家作为官方思想的原因之一。

[14]出自《论语·微子》。

原文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这个楚狂人和长沮、桀溺一样,都是在那个昏暗的年代里选择逃避的人,后来李白还写了一句“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但我想对这些人说的是,你可以躲在角落里沉默,但不要嘲笑甚至诋毁那些比你勇敢的人,因为他们争取到的光明,也会照耀到你。

[15]出自《论语·宪问》。

原文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这个隐士引用的是《诗经》中的句子,意思是“河水深就穿着衣裳过,河水浅就提起衣裳过”,这是委婉地劝孔子,如果社会环境不好,就不要执着了。

[16]出自《论语·公冶长》。

原文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孔子这个时候已经想回家了,但由于实在好面子,于是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借口,用来当台阶而已。

[17]出自《论语·宪问》。

原文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孔子一生无人理解,他的思想也不被采纳,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学习世事,上达于天,这样的人注定是不会平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