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坠青云志:大宋文人骚客的诗酒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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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梦山河》:苏轼:人生一场,豁然开朗

苏轼是什么做的?

雨天里的芒鞋,西湖边的柳树,

直接的初露锋芒的天真。

苏轼就是由这些做成的。

厄运仍旧无可避免。

三个月前,苏轼无法预想因为他的一篇例行公事的文章而会被逮捕。

1079年,苏轼四十二岁。四月,春天到来,苏轼从徐州知州调任湖州知州。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这些年,苏轼已经很适应这样的生活。他去了湖州后,例行公事地给当时的皇帝宋神宗写了一封《湖州谢上表》,不过,其中一句好像带有个人色彩,“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因而被认为是愚弄朝政,反对新法,莽撞无礼,对皇帝不忠。同时新党们又从他曾经的诗作里挑挑拣拣,拿出他们认为隐含讥讽之意的句子,借以佐证。

一时间,苏轼摇身一变,成了罪大恶极之人。

苏轼一个好好的行人,因为衣着漂亮干净而被人挟持,抢掉外套,扔在了大街上。然后,他莫名其妙地被一群专门吹毛求疵的人围观与攻击,他们将他的衣服仔仔细细地用放大镜查看,一边在地上摩擦,一边大声地呼喊:“你们看,这里都是泥土,这里真是肮脏。”意思是,这是苏轼的错。

一群强盗,声势浩大又喋喋不休地在人群中呼喊,搞得一时间没人去看被扔在大街上的苏轼,而是都去看那件被泼了脏水的衣服,连宋神宗都被这舆论裹挟着,做出了一个身不由己的决定——派人去湖州逮捕苏轼。

七月二十八日,苏轼被从京城赶来的御史台的人逮捕,押解去京城。这次被牵连的人有数十人,一个浩浩荡荡的队伍押着一群文人,好像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去照亮宋朝的天空。这对于苏轼来说,是至暗时刻,不管他有多么豁达的心境也接不住这莫名其妙的牢狱之灾,而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苏轼的弟弟苏辙一语道破:“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

因为苏轼的才华和名声,才惹来莫名的责难,那是名为嫉妒的东西在作祟。他永远那样得体坦然、不卑不亢、率真放达,而又才华横溢,名士之声远扬。他是一颗放于旷野的明珠,让周遭的人显得那样无用而浅薄,因此,他们恨不得他落难、蒙羞,然后趁机将他扔进肮脏的水沟,盼望他永不见天日。

或许苏轼的父亲苏洵早就窥见这一劫难,当他亲自教导自己的孩子时,一定会在日积月累的反复中惊异于那惊人的智慧与乐天的性格。

苏洵给苏轼取“轼”,意思是车前的扶手,取其默默无闻却扶危救困,不可或缺之意,或许是苏轼的任何一面都与默默无闻无半点关系,所以他极力将这一点缺失的部分在姓名中弥补,希望成为一种人生的警示。

但是苏轼第一次跟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从遥远的西蜀赶去京城应试便大放光彩。当时苏轼的主考官是欧阳修,小试官是梅尧臣,两位考官当时正有意进行诗文改革,而苏轼的文风清新洒脱,可谓一次击中二人的心。欧阳修了解了苏轼的才华和秉性后,便断言:“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因为欧阳修的称赞,苏轼名动京城。当时他正二十郎当岁,最好的年纪,一时风头无两。

噩耗传来,苏轼的母亲病故,苏轼回家守丧,再归来时,他二十四岁,之前的荣光并未消散。因为欧阳修的赏识,以及苏轼在制科考试中的“百年第一”的聪慧天资,苏轼正式步入仕途。

苏轼在赶赴陕西凤翔做官时,途径渑池,想到曾经赴京应试时也途经这里,便在《和子由渑池怀旧》一诗中同自己的弟弟说道: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苏轼并不因自己的成就而沾沾自喜,他的乐观不盲从,他的天真不懵懂,他的才华令他早慧。他说,人生如飞鸿踏雪,终会无痕;人生又路途遥远,艰辛磨难不曾忘。

一点感悟,也留不下什么,苏轼继续向前走,在官场上顺风顺水了几年。

苏轼二十九岁时,父亲苏洵去世。

自此,苏轼的双亲皆亡。双亲永远是孩子身前的围墙,在时,越过围墙去看世界,总会有种小心、俯视的视角,不那样直接和光明正大,但也留有安全和保护的意味;不在时,围墙倾倒,一切都赤裸裸地呈现,无处躲藏。

苏轼守孝三年,三十二岁再次回朝,他发现他的安全围墙和平和世界都已双双丧失。

当时,震动朝野的王安石变法开始了。

王安石带着他的新党大刀阔斧地改革,一群守旧党的文人们因为政见不合纷纷出走,包括一直对苏轼有助力的欧阳修。苏轼忽然孤独一人,在偌大的朝堂上斡旋,但他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苏轼永远是直接的,他没什么保守自我的小心思,好就说好,不好就说不好,他绝不为难自己,让自己违背初衷和本心,来换得一些平稳和安和。

虽然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守旧党,但是他明白,自从赏识他的欧阳修败走出京,他便也会离开。什么时候离开不是离开呢?

三十四岁,苏轼因为上书谈论新法的弊端被王安石记恨,王安石让御史谢景在宋神宗面前说苏轼的过失,苏轼便欣欣然借此机会请求出京任职,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就这样,苏轼自己拉开了在地方任职的帷幕。

苏轼去了杭州。

他常常去西湖观赏,雨后刚刚放晴的西湖,有着别样的美丽。他在《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中写道: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西湖好像美女西施,淡妆浓抹都是那样的好看。

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自请出京,苏轼难道没有一丝悔恨吗?但是仕途的波折,从未打消他生活的乐趣。

杭州的山水抚慰了苏轼的中年两失。

过了几年,苏轼又辗转去了密州。

离开的时候,苏轼有些不舍,他和好友杨元素告别,在《南乡子·和杨元素时移守密州》中写道:

东武望余杭,云海天涯两杳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

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今夜送归灯火冷,河塘,堕泪羊公却姓杨。

苏轼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衣锦还乡,同杨元素大醉三万场。

新党仍旧在执政,苏轼明白,在此情景下,他再难回到京师。他也是俗人,建功立业、功成名就时时牵绊着他的心,但他知晓难再大展宏图。

不过,苏轼还是想尽力做好,他是有政治才华和政治抱负的。

苏轼去往密州,当时他不仅想在地方做出政绩,听闻西边有战事,他在猎场上雄心起,豪言壮志,作词《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此时四十岁,但他仍有少年豪气。

他说,他痛饮美酒,胆气豪壮,两鬓微白又何妨?盼皇帝能重用他,那样他就能使尽浑身气力,建功立业,为国解忧。

期望只是期望,苏轼还是那样,在密州做了几年知州,又去了徐州。

苏轼刚一上任,便遇到水灾,当时富人们纷纷出城躲避,苏轼说:“富民出城,全城百姓都会动摇,我和谁来守城?我在这里,洪水决不能冲毁城墙!”

官场二十年,苏轼有着令人信任的威严和尽忠尽责的品格。苏轼带领士兵们修建堤坝、堵塞缺口,终于保全了徐州城。后来他还征调来年的夫役再次修筑徐州城,以保证洪水再来时不会再次陷入险情。

这时的苏轼有临危不乱的素养,但是他的底子,在才华与生命的加持下,仍旧是横冲直撞的意气、莽撞的天真和不合时宜的勇气。他的乐观、豪迈、雅达,建立在他虽有波折但仍旧流向正确的不好不坏的人生上。

当时,他的烦恼还是不被重用,思念故乡和弟弟,有点小哀叹,但不多,他在《望江南·超然台作》中写: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好像年岁尚好,作诗要趁早。

直到四十二岁,苏轼被调去湖州,命运给了他当头一棒。

厄运无可避免。

苏轼束手无策。

苏轼在监牢里待了一百零三天,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也有人想要救他于危难。昔日里的元老们纷纷上书,劝谏宋神宗不要杀苏轼,甚至连与苏轼政见不同的王安石都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

王安石一锤定音,才使得苏轼免去杀身之祸。

但是经此一事,苏轼有些狼狈和疲倦。当有人用他的诗文去攻击他的时候,他的才华变成了毒药;当有人用绳子捆绑他的时候,他的尊严变成了笑话;当有人扬扬得意地审问他的时候,他的乐观变得一文不值。

当他在狱中的时候,他害怕连累家人,也不知晓自己有什么罪,或许死亡也是解脱,但是他们也不把这解脱赠予他。他就是罪犯,有人将他牢牢看守,攻击他、嘲笑他。苏轼变得惶恐与不安,被羞辱与逼供的日子张牙舞爪地将他吞噬。他牢不可破的防线,不得不被打破,又不得不被重固。

然后,没有死去的苏轼出了监牢,带着流言蜚语和一身罪责,无可选择地去往黄州,做一个职位低微没有实权的团练副使。

苏轼常常去赤壁,在那里,他的关注不再局限于一方,他看广阔的历史和无常的人生,他的豁达开始被铺就命运的厚度。他不断被打破又不断被重固的精神,使他显得熠熠生辉,那是一种带着古朴与旧火种的光芒,不耀眼但又贵重无比。

他开始承认自己的失败与落魄,但也仍旧豪迈与多情,他大声地说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念奴娇·赤壁怀古》

带着历史与江山的广阔,苏轼自我和解、自我劝慰。

苏轼从来不拧巴,也不自找烦恼。

他曾经说,两鬓微白又如何,他还可以“左牵黄,右擎苍”。如今他说自己“早生华发”,但那是因为自己的怀古柔情,神游往昔,人生如梦,敬献江月!

苏轼在黄州疗养精神,渐渐地,不再常常想曾经的那些噩梦,他走向了人生的另一种境界。

在做团练副使的第三个春天,苏轼同友人出游,偶遇风雨,当时什么雨具都没有,同行的友人们都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唯独苏轼不觉得这雨有什么,作词《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他说,我自信归去,不管是风雨还是晴天。

不管是狼狈还是从容都要过这一生,那又何必惶恐不安,何必四处躲藏,看不到春天和风景。

四十七岁,苏轼离开黄州,听命去汝州赴任,途中路过九江,与友人同游庐山,他写道: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题西林壁》

活在人世间,犹如身处山林中,换个角度看待人生,或许会发现不同。

然而,苏轼最终没有到达汝州,因为路途遥远,路费用尽,加上丧子之痛,他只好上书不去汝州,先去常州。那一年,宋神宗驾崩,苏轼在常州过了一年怡然自得的生活。

其后,守旧派重掌朝政,新党被打压,苏轼再次被启用。

苏轼在京城和地方来回折腾,五十二岁时,他第二次去往杭州。他在杭州做出了不少政绩,疏通水道,建造堤坝,后人将他在西湖旁建的长堤命名为苏公堤。苏轼在杭州过得很惬意,当地百姓为了感谢他,送猪肉给他过年,他做成了美味红酥的方块肉分给大家吃,这便是东坡肉的由来。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苏轼快要离开杭州时,这样说道。

所以,当新党再次执政,苏轼也坦然地接受安排。五十七岁时,他被贬去惠州,六十岁时,又被一叶孤舟送去了海南岛儋州。那本是一个荒蛮之地,苏轼却将那里当成了自己的第二故乡。他办学堂、介学风,使得许多人不远万里,追随他学习。

既来之,则安之。

苏轼没有抱怨,他将自己的精神与学识远扬,化腐朽为神奇。

他说:“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六十四岁时,在北归的途中去世。

兜兜转转走这一遭,有困苦,有艰辛,却也不乏味,不苦涩。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苏轼只从低处向上看,人生一场,便山高水长,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