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睿周报·第21辑(第121-126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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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拳击到钢管舞
浅谈从运动中观察阶层与性别文化的可能性

文 _ 徐翔宁(布朗大学社会学系博士候选人)

运动听上去像是一个中性词汇,但其实人们是否运动,选择做什么运动,怎样参与运动都和阶层、性别、种族息息相关。体力工作者在一整天高强度的劳作之后可能就不会选择健身作为消遣。散步老少咸宜,跑步男女皆可,而有些运动乍一看性别意味就略强一些,比如拳击、钢管舞。运动因此是一个观察阶层和性别文化的极佳视角:某种运动吸引到了什么样的人,这些人在运动中和运动空间里的社交互动一方面体现了其阶层、性别、种族属性,另一方面运动也会带来改变,强化或者弱化不同族群的自我认同与边界。这篇文章将结合已有的基于拳击、篮球的文献,谈一谈钢管舞教室里可能折射出的城市化进程中的文化变迁。

在介绍具体的文献之前,有必要先界定一下社会学中的“文化”,以及舞蹈教室里的文化又聚焦在什么方面。相比经济学、心理学,社会学中的“文化”是一个相当广泛的概念。比如行为经济学中的“心理账户”(mental accounting)概念在社会学里可以算是文化的一部分,和泽利泽(Viviana Zelizer)在《金钱的社会意义》一书中描述的“不同用途的钱并不等价”在某种意义上殊途同归。如果一个人的口袋里有10块钱,这10块钱意味着什么,应该怎样花,可以怎样花,不同阶层的人可以给出完全不同的答案。在如今的物价水平下,一个富家少爷或小姐可能会觉得靠10块钱没办法果腹,但对于一个穷小孩来说,10块钱也许是一家人的晚饭,他/她会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甚至像电影《小偷家族》中展示的那样,顺手牵羊100块钱的食物。组织社会学中有几个从不同角度出发的关于文化的隐喻(Giorgi,Lockwood and Glynn,2015)。帕森斯学派提出的“价值观”(values)是最早也最受批判的一个文化隐喻,比如在上述例子里,顺手牵羊是可以被接受的吗?叙事(stories),即怎样去描述做了什么、为什么这样做,也是意义(meaning)文化的体现。框架(frames)隐喻则侧重认知重点和边界,有点像“贫穷限制了想象力”,一个习惯了在超市买东西不讨价还价的孩子进入需要讨价还价的菜场,很可能无所适从,因为讨价还价超越了其已有的认知边界。最后一个隐喻是工具箱(toolkits),比如当你只有10块钱时的应对策略,工具箱里有什么,也是与阶层相关的文化。已有的运动研究可能更多侧重框架和工具箱,而探讨钢管舞教室中的文化变迁,除了框架,可能还涉及价值观。

阶层文化在运动中的体现

在职业运动训练中,阶层的文化差异在教练和运动员的互动中相当显著。在葛藤(2024)有关篮球运动的研究中,家境优越的运动员和家境普通或者贫困的运动员与教练的互动模式是很不一样的。家境优越的运动员更擅长和教练互动,尤其是没有“模板”可以参考的互动,比如说当运动员生病了或者伤病还没有痊愈时,队医说可以恢复训练,但当事人会主动和教练协商出一套更和缓的训练计划。家境好的运动员不仅在必要的时候更懂得量力而行、协调出更适合自己的训练计划,在日常训练中,他们也会更主动地和教练交流,以更好地了解自己的长处和短板,进行更有针对性的补充训练。家境相对普通的运动员则被动得多。

从这个研究中可以看出两个不同的文化层面:一个是,怎样的互动是“被允许的”、可执行的,这与框架相关;另一个是,在某个框架内怎样去互动、去执行,这则与工具箱相关。这两个方面相对独立,也有重叠之处。对于很多家境普通的运动员来说,听话、刻苦、不偷懒可能是更重要的维度,不论自己适不适合、愿不愿意,教练给了多少任务,都尽力去做,尽力去迎合。这些确实是一个运动员的必要品质,但未必能够实现综合利益最大化。和教练商量减少训练量,照顾自己,到训练场外去和教练交流,某种意义上都超出了“可以做”“应该做”的范畴。哪怕知道了这些可以做、应该做,但该找怎样的时机,和哪个教练沟通,话该怎么说,这些策略也并不在这些运动员的原生阶层的工具箱里。倘若一个运动员成长在运动员世家,从小就和家长在运动场上观摩训练,可以耳濡目染地学到比如哪个教练说了算,要从什么角度切入沟通才不会冒犯到教练等知识,这些都不是家境贫寒的孩子能够企及的——这些孩子即便在训练馆里通过观察明白了协商并不是“偷懒”,乐意照猫画虎,也很有可能要经历一个学习的过程。

之所以说这些互动中的小细节是阶层文化,是因为很多人的互动习惯是在家庭环境中习得的,社交规则也是在家庭互动中复制建构出来的。

有些运动本身就是阶层社区文化的象征和具象体现。华康德(Loïc Wacquant)的Body and Soul: Notebooks of anApprentice Boxer(《身体与灵魂》)是讲述运动中的文化、运动与文化的相互塑造的经典之作。这本书主要讲述作者在芝加哥南部黑人区拳击馆的田野经历。这段经历在我看来至少讲述了两个非常引人深思的文化现象或者理论。一个是拳击馆与当地社区的共生-对抗关系。当地的黑人社区在经历了一系列历史事件后,教育、商业、社群几乎全面崩坏,犯罪率高企。学校缺乏合格的老师,“草台班子”走过场,相当无聊。青少年如果不加入黑帮贩卖毒品,就要去打最低级的工、拿最低的工资。当地唯一的拳击馆几乎是保护青年男性不走上黑帮贩毒之路的唯一途径。许多鼎鼎大名的拳击手都是从这样的街区拳击馆中走出来的,比如拳王泰森。共生-对抗关系体现在,很多黑人青少年之所以走上拳击道路,愿意在拳击馆里经历冗长且重复的训练,是因为他们别无选择。拳击馆也因有了生源和高于拳击的意义而得以生存,而其生存的意义就是为了对抗街区中的经济、文化萧条。另一个现象或理论是拳击运动中身体、惯习(habitus)的改造变迁。书中提到的拳击馆隶属当地的非营利组织,经费极为匮乏。老师没有工资,学生虽然不需要交学费,但在漫长的训练过程中,拳击也没有给他们带来收入,多数学生仍要在外打工以维持生计。那么,到底是什么促使拳击学生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枯燥的训练,而不是加入黑帮并由此解决生计问题?作者的观点是,拳击训练会创造出一种惯习,一种身心高度合一、切身体会到的、扎扎实实、理所当然的自律。甚至某种程度上近乎“感官中毒”(senuous intoxication),在看到高度自律下日常训练与对抗中高度精准的注意力和身体控制间的关系后,惯习在初步形成后会反复加强,直至身心合一,把训练及匹配的日常节奏视作理所当然。这种在拳击中生长出的惯习和社区常态文化是格格不入的。同时,这种身心合一、成为惯习的自律和说教中的自律也不同,是很难被抛弃的。

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运动不仅体现了阶层文化,也可以产生文化,改变阶层原生建构,这主要通过惯习表现出来。惯习和前文提到的其他文化隐喻也有联系,但不完全重合。惯习在某种意义上会拓展框架,一个黑帮的小喽啰是没有办法想象自己成为拳王的,但成长在同一街区、经历了冗长训练的青年在看到自己的进步、赢得几场比赛之后,也许就会有新的目标,有更大的企盼。惯习本身就生成了新的工具箱,一个时机刚好的完美勾拳如果能从成千上万个分解动作中习得,为什么其他事情不能通过分解成小步骤,通过坚实积累而达成呢?惯习本身也会成为一套叙事。拳王泰森自己也说,没有拳击,他很可能成为小混混,嗑药、进监狱,是拳击救了他。在这些连接之上,惯习还强调身体上的具象感受,很多应对策略几乎像是膝跳反射一样理所当然。某种意义上,惯习是超越了纸上理论,在躬行中建立起的文化信念。

性别气质在运动中的体现和冲突

虽然拳击对于一些青年男性来说是免于误入歧途的法宝,但难以否认的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多数练拳击的(男)人不认为女性适合拳击,也不喜欢女性出现在训练场上。前文提到的芝加哥黑人区拳击馆几乎是明文规定不欢迎女性友人、家眷来围观训练或比赛,因为女性出现会干扰运动员。教练甚至会对自己的得意弟子说,不要谈恋爱,练好拳击,想要什么女孩子都会有。纽约的拳击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也不欢迎女性,不论是观众还是拳击手,当时人们相信女性不适合拳击,拳击是男性特质的显现(Trimbur,2013)。直到20世纪80年代,很多拳击馆倒闭,当地大名鼎鼎的Gleason拳击馆开了女性会员制的先河,动机就如它的一个馆长所说:女性交的钱也是钱呀。

在我看来,拳击运动里最有意思的文化是女性练习拳击时面对的自身的惯习障碍(Trimbur,2013)。很多女性是没有办法从“攻击性”和“伤害”别人的行为中感受到理所当然的快感的,在对战训练里也不太敢下重手把对方(常常也是女性)打到流血,一看到对方流血就想停下来帮其包扎伤口。这种情况下,学员往往要借用一些技巧来打通这一关。有些人会在对方先打到自己之后马上出击,或者虚晃一枪,等激怒对方之后展开“防御”模式开始进攻。在这样的情形下,这些女性才觉得出手打对方能说得过去。第二种常见的策略是,把攻击性的源头转嫁给教练:这是教练让我做的,教练的话在对战中不能违抗。第三种是建构起一个拳击场域,在场域内尽可能释放自己的技能和攻击属性,但一旦下了赛场、训练场,就回归到自己本来的模样。女性在拳击训练上遇到的困难反映出一种更根本的与性别相关的惯习:女性从小更多地被教育要关爱,要温柔贤惠,某种程度上和拳击格格不入。练习拳击本身并不一定能改造女性的惯习,但女性拳击训练中遇到的困难确实凸显了这些惯习。

钢管舞中潜在的文化

作为一种业余健身舞蹈,钢管舞近年在国内外发展得如火如荼。就我的经验来看,中国钢管舞的师资组成和美国有较大差异:美国的钢管舞教师常常从业余起步,在业余的学习中逐渐提高水平,产生更浓厚的兴趣,从学生过渡成为老师。有相当一部分老师只是做兼职。当然也有人把钢管舞当成职业转向,从原公司辞职,开办教室同时教课。国内当然也有在这个路径下成长起来的钢管舞老师或主理人,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大部分老师是在职业钢管舞教室中训练出来的,业内管这种模式叫“进修”:一周训练六天,每天六到七个小时,相当一部分人要脱产学习,靠做零工来补贴生活开销,住在群租房宿舍。相当一部分进修学生(其中很多是农村或小镇背景的打工人)在舞蹈、体操方面零基础,他们可能曾是建筑工人、厨师或者酒吧歌手,在进修钢管舞的道路上突飞猛进,从而转型成为全职的舞者,开了自己的舞蹈教室,某种意义上实现了阶层跃迁。相比之下,他们的学生背景更“耀眼”,有名牌大学学历、光鲜的履历,薪资丰厚,足以支撑学习钢管舞的开销。

这两组背景相异的舞者在钢管舞学习中可能展现出不少与阶层相关的特质。比如说,怎样的身体是美的?多大训练量叫苦?三十多岁没结婚没生小孩的女性是不是剩女,钱该攒着还房贷,还是花在自己身上?学钢管舞是为了变得更妩媚,更有女性气质吗?钢管舞教室可能提供了一个观察阶层文化的体现和碰撞的有趣视角。从刻板印象上来说,钢管舞不属于高雅的舞蹈,在国内接受度不太高,不论是业余舞者还是专业教练都面临着许多方面的压力。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交汇的阶层文化如何改变,也引人深思。

文化的变迁可能通过两个路径实现。一个路径是惯习在潜移默化中得到改造。钢管舞舞者在练习过程中无法避免淤青和拉伸的疼痛,越美的动作越痛苦,这对于舞者来说是一种挑战。然而,相比做厂妹或者其他体力活,尤其是那种长期重复、没有乐趣可言的体力劳动,学习舞蹈的艰辛可能是容易忍受的。同时,学习钢管舞还可以让身体变得更强壮,冲击已有的身体美学模板。在欧美国家,一种流行的审美是大腿之间有空隙(thigh gap),但这对于有些钢管舞动作(比如lay back)来说反而成了障碍,因为大腿上肉多才比较容易夹住钢管。同样,对于国内常见的“白幼瘦”审美来说,钢管舞也不是一个兼容场所。

另一个路径是钢管舞的国际社群。钢管舞作为大约20年前在欧美兴起的运动,在国际上有着发达的线上、线下社区。很多教室里教的新动作都源于不同国家和地区的舞者在线上社区分享的风格迥异的作品。在线下,国内的顶级教练会飞到国外给当地学员做工作坊,国外的人气教练也会拜访国内的教室以传授自己的标志性编舞或者技巧。同时,国际比赛也会聚集世界各地的选手。线上、线下社区里体现出的包容和支持,也可能是这一文化变迁的助力。

参考文献

[1] 泽利泽. 金钱的社会意义[M]. 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

[2] GIORGI S, LOCKWOOD C, GLYNN M A. The Many Faces of Culture: Making Sense of 30 Years of Research on Culture in Organization Studies[J]. The Academy of Management Annals, 2015, 9(1): 1-54.

[3] GE T. Training the Mobile Great Wall: Social Class and Player-Coach Interactions in a Chinese Basketball Academy[J]. International Review for the Sociology of Sport, 2024, 59(2): 278-297.

[4] WACQUANT L J. Body & Soul: Notebooks of an Apprentice Boxer[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5] TRIMBUR L. Come Out Swinging: The Changing World of Boxing in Gleason's Gym[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