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一片落叶

洛阳城中丝竹悦耳，洛阳城外哭声震天。

而这一切，都与长水县不远处的寂静村庄无关，萦绕在这处村庄里的，只有永恒不变的咳嗽声。

长水村内郁郁葱葱的银杏树下。

马三宝身披往年唯有冬日才会上身狐裘大氅，整个人蜷缩着坐在胡凳上，明明只有不惑之年的年纪，看起来却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一阵微风拂过，带起银杏树上阵阵涟漪，也让马三宝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的衣裳。

何全护在他身旁，看着胡凳上那道日渐消瘦的人影，眼神有些黯然。

而在两人对面，是一个庄户打扮的瘦弱汉子，汉子微微弓着腰，口中所言之事，尽是柴令武离开长水县后，在洛州的所作所为。

马三宝听得认真，表情随着汉子口中娓娓道来的信息而变化。

听见柴令武变卖了国公府在洛阳城中的产业，去往淮南道收购粮食时，他的眉心微微皱起。

听汉子说到柴令武还让人去淮南道散布洛州粮价已破百文的消息时，眼中稍稍有些疑惑。

最后听见汉子说柴令武还收编了洛州地界上的流寇，且麾下人数已达两千之巨，则是忍不住莞尔失笑。

汉子说完，对着马三宝微微欠身，而后转身退下。

马三宝目送消瘦汉子离去，消瘦的脸上浮现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哑然道：

“这个小家伙，还真是公爷和公主的种，得亏现在是陛下坐了天下，不然就凭这小家伙这几日的表现，隋末三十六路反王，只怕是还要多出一路来。”

听见马三宝对柴令武的评价，何全有些吃惊：“公爷如此看好小郎君？”

马三宝侧过头，将何全脸上的吃惊之色尽收眼底，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迎上马三宝审视的目光，何全不自觉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呐呐道：“大将军，卑职身上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马三宝摇摇头，忽然问道：“何全，你跟老夫多久了？”

何全一愣，一双碧眼里浮现不解之色，不太明白为什么大将军会突然问起这个。

皱眉沉思一瞬，他不确定道：“卑职是大业十四年，跟随家父于司竹园投入大将军麾下，武德二年家父战死之后，末将便一直跟在大将军身旁任亲卫，算起来，应是有十四年了吧？”

“十四年！”

马三宝呢喃着何全算出来的时间，忽然闭上眼睛，有些感慨道：“十四年，老夫记得，当时你的年纪还没有小郎君大，这么一算，尔父潘仁，都已逝去十二年了啊。”

“是，家父已经逝去十二年了！”何全微微颔首，刀削一般脸庞之上，看不出半点悲切，有的只是深深的追忆。

“故人久逝，老夫业已是风烛残年！”

马三宝唏嘘一句，随即一脸认真的看着何全问道：“若是将来让你跟着小郎君，你可愿意？”

何全怔了怔，有些不解。

马三宝缄默片刻，语气轻缓道：“尔父本是塞外胡人，于隋末乱世之中侥幸于岐州站稳脚跟，后经辗转投于老夫麾下，武德二年战死之后，得上皇追封宁秦县公之爵位。”

“如今这爵位传到你身上，照理说，老夫应放你于大唐自立门户，新创家族之基。”

“但这么多年下来，老夫却并未如此，而是一直将你拴在身边，让你以堂堂县公之尊，行亲卫家臣之事，你可知，这是为何？”

马三宝问完，眼中便浮现一抹期待之色，似乎是非常希望何全能说出他想听的答案。

但何全脸上尽是茫然，完全不理解其中的弯弯绕绕。

思索片刻，他老老实实摇头：“卑职不知，还请大将军解惑！”

这话一出，马三宝脸上的期待瞬间消散，忍不住暗叹口气，眼中也不可抑制的浮现一抹失望。

“卑职愚钝，还请大将军教我”

迎上马三宝的眼神，何全忽然有些慌，赶忙单膝跪在他面前。

这些年马三宝将他留在身边，待他犹如亲子，他早都已经习惯了。

什么自立门户之事，他压根就没想过啊。

马三宝长长叹口气，有些无力地摇头道：“如今天下大定，大唐已经不需要那么多功臣了，陛下将来一定会逐步收回那些边缘性的爵位。”

何全心里越来越慌，眼眶也越来越红。他总觉得，大将军这话，有一种交代后事的感觉。

“你是胡人出身，在朝堂上没有根基，你本身的能力，也不足以在大唐站稳脚跟，老夫死了之后，你便跟着小郎君......”马三宝继续交代着。

何全的泪腺崩塌，挪到马三宝面前跪下，哭得情难自抑：“大将军，卑职......卑职谁也不跟，卑职就留在您身边。”

“尔父保了老夫一份锦绣前程，让老夫得以一介家僮，高居庙堂之上，老夫保不了你一世，你跟着小郎君，就算爵位保不住，至少还有一份荣华可享。”

马三宝像是没听见他的哭声，继续以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交代何全。

何全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大将军，卑职不去，卑职谁也不跟，卑职给您当一辈子亲卫，您要是走了，卑职给您守陵一辈子。”

“胡闹！”

马三宝陡然睁开眼睛，眸子里射出一道锐利的精光：“胡言乱语，你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也不为在长安的妻妾子嗣想想？”

听见马三宝中气十足的呵斥声，何全的哭声顿时一滞。

马三宝一脸恨铁不成钢道：“老夫死则死矣，你还要老夫死了都要落下一个苛待故人之子的骂名不成？”

何全极少看见马三宝发怒，这一怒，顿时让他有些手足无措：“大将军，卑职......”

“你若还当我是大将军，将来便尽心服侍小郎君吧，他和你一样，也是个可怜孩子！”马三宝出言打断何全，随后静静的闭上眼睛，靠回了胡凳的靠背之上。

何全屈膝跪在马三宝面前，巨大的悲伤席卷心扉，却也不敢再出言反驳。

此时此刻，饶是他反应再迟钝，他也明白过来，这是大将军给他的最后一份遗泽。

一片微微有些泛黄的银杏叶坠落，正好落在马三宝的胸前。

何全下意识伸手，想要替他的大将军拂去落叶。

下一刻，便听得马三宝的声音传来：“别动，老夫累了，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