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高夫人
张松龄带着李昭凤前往州署的路上。
张士汲的正妻高夫人正在一间精心布置的礼堂诵经念佛。
天下大争,百姓沦丧,而这知州爷的后花园俨然一副盛世做派。
香亭林立,溪水纵横,钟声响响,还有假山花石点缀,人一迈进浑然忘记了烦恼,跟城外的饥民对比起来,仿佛是不同的平行世界。
若说这张士汲,倒也不是寒门出身,他乃是百忍堂张氏(清河堂的分支),嫡系一脉目前在泗州,也可称泗州张氏,等到了清初,这一脉就要迁往扬州了。追溯祖上,乃是汉初的留侯张良,世代传承,到了唐朝,第二十四代孙张公艺时,再次发扬光大。
而张士汲,又属于百忍堂的旁系,迁至南直隶武进地界已有数代,真论及血源,其实张士汲跟所谓的“百忍堂”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以他现在的家世背景,做这堂堂直隶州的知州,其实有些勉强。
但奈何高夫人身出名门,她乃是山东胶州高氏,远祖乃是孔圣人的弟子高差!传承历经足足两千年有余,之后清朝赫赫有名的扬州八怪之一——高凤翰,出身就是此家!
更重要的是什么?现在胶州九氏的高弘图,在弘光朝廷任职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那就是本朝的文官天花板之一!
而咱高夫人跟高阁老还是本家,靠着这层关系,张士汲一没落子弟,成为了一州父母官。
哪怕到了现在,内外交困之际,南明选官任人,实际上还是要看地方豪族和朝中权臣的脸色。
佛堂内,侍女浮香守在一旁,她是高夫人自老家带来的陪嫁丫鬟,在张府下人中可谓说一不二。
看见张松龄与李昭凤迈进,她冷着脸上前拦住。
上下搜身一番,才让开道路。
李昭凤笑道:“方才进来时,小厮已经搜过了。”
浮香道:“家宅是家宅,佛堂是佛堂,这是供奉菩萨弥勒的东西,有些腌臜物是不能带进来的。”
李昭凤自嘲:“我这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就这身衣服,还能带什么东西碍佛祖的眼?”
张松龄憋笑附和道:“是极,是极。”
浮香不语,撇了张松龄一眼,这堂堂的张家大少居然收住了口,立马换上一副正经神色。
一个侍女丫鬟能有这么大的地位,倒也是桩怪事。
高夫人缓缓睁开眼,笑道:“浮香,别怠慢了客人,搬把椅子来。”
“诺。”
李昭凤上前施礼,道:“晚辈见过夫人,问夫人好。”
就这两天,他都不知鞠了多少躬,抱了几次拳,神经总是紧绷绷的。
高夫人和善道:“就当自家,叫你来也没别的事,就当聊些家常。我久不出门,没亲自登门,失了礼数,你多担待。”
李昭凤连忙道:“岂敢,岂敢!”
不知为何,明明这高夫人和声细语,却给他一种莫大的威压感,叫人心里压抑的慌。
前世自己就深知一个道理:越是对自己和气的,就越说明人家和自己不在一个阶级。
浮香搬来木椅,比高夫人所坐的要矮了几分。
“别站着了,自己坐吧。”
“谢过夫人。”李昭凤正襟危坐,只敢放半个屁股在椅子上。
张松龄也想坐,但环顾了四周,发现并没给自己留凳子,就自己找个角落阴暗处,做个隐身人。
高夫人又道:“浮香,你是跟我久了忘记了待客之道?为何不给客人上茶?”
浮香又是欠身回:“奴婢的错,这就去。”
李昭凤简直头皮发麻,这坐立不安的感觉,就好像小时候自己去同学家里,同学的父母又在吵架又在打骂自己的朋友,又转脸很温柔的叫自己留下吃饭。
高夫人说:“你前几日给老爷献策的事,我也知道了,今天见到你,果然是七窍玲珑的心思。”
李昭凤客套道:“夫人谬赞了。”
“你的计策很好,城外百姓也大半有了活路,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朝廷里也多有赞誉,这都是托你的福。”
“这都是府尊之功,我不过是起些锦上添花的用处罢了,夫人折煞我也!”
李昭凤敏锐的捕捉到一个细节:这张府尊的夫人,居然还能听到朝廷里的小道消息?乖乖,这什么背景啊,看来张知州当年也是选择了少奋斗几年的路子啊!
高夫人微笑点头,满眼欣赏:“你这点很好,老爷跟我提过,说你想寻个差事做,他忘性大,这两日给你忘了,你应该是有些怨气。”
“夫人何出此言,府尊所为国事,如此操劳,我不过一介草身,敬佩还来不及,怎敢心生怨恨?”李昭凤有些惶恐。
“所以我今天才请你过来。”高夫人沉吟道:“一是问问你过的怎样,可还习惯。二是给你寻个出路,老爷不记得,我这个操持内事的,也该替他分忧。”
李昭凤思索良久,随后犹豫道:“一切都好,府尊的安排也很周到。只是……邻里有个叫陈夫人的,大概是我与兄弟哪里做的不对,似乎她对我二人有些怨言。我想问,要不然我们兄弟二人换个住处吧?也别让人家说张府尊连我们这样的穷酸都肯接纳,传出去不好听。”
正巧浮香端来热茶,恭恭敬敬的摆在李昭凤旁的台上。
高夫人皱眉问道:“浮香,这陈夫人是哪家的后室?我怎没有印象。”
浮香道:“好叫夫人知晓,是巡检吴大人的……外室。”
“外室?”高夫人诧异,随后很快想明白其中缘由,摇头浅笑,对着李昭凤道:“寻常在外,邻里免不了争端。你现在住的那处宅子,当初是吴巡检想买下的,如今被老爷收入囊中,人家有些怨气也是正常的,也只敢对你这个外来人撒些泼。”
李昭凤故作恍悟状:“原来如此!”
高夫人安抚道:“你是忠良之后,如今都安排你住下了,你搬出去才是不好听,让旁人知道了,还不知这徐州城谁说了算呢。”
“那晚辈先好好住着,也给张府尊勤打扫着院子。”
“善。”高夫人点头,又对着阴暗处唤道:“吾儿,你过来。”
张松龄大大咧咧的走了过来,往那一站,真显得魁梧,咧嘴喊了一声“娘”。
高夫人对着李昭凤道:“你也是书香门第,瞧你言行得体,应当是家学不错的,可能通晓经义?”
李昭凤硬着头皮道:“粗略懂些。”
高夫人面色浮现一丝欣喜,随意考校了他一番。
“在其物而穷其理也,何解?”
敢情你说的通晓经义是能不能拆文破题的意思?
李昭凤愣住,搜肠刮肚,硬着头皮答:“穷理即以致知,致知诚在乎格物矣。”
高夫人赞赏道:“果然有真才实学。”
什么意思?其实高夫人所言这句,完整应当是“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其物而穷其理也。”
所谓“致知在格物”,意思是说要想获得真正的知识,就必须通过研究具体的事物来深入探究其中的道理
幸好,这三日李昭凤闲着没事就要翻开张士汲送来的那几本书,而偏偏凑巧,这一句他就在《大学》中看到过。
他便将这句话以“废话文学”重新复述了一遍:深入探究事物的道理是为了获取知识,而获取真正的知识确实在于研究具体的事物。
其实明清时期的八股,就这样出题,将一句完整的话拆开来,让你去破题。
就这还算是简单的,起码没有改变句子完整的意思,比这离谱百倍的甚至还有把标题截取半段,甚至还有用一个“〇”符号为题的。(〇是古籍论语排版的分割符号)
高夫人越来越欣赏眼前的这个少年,笑说:“老爷平日里事情太多,我也早已一心向佛,我儿松龄也就因此疏于管教。我曾数次劝老爷多纳几房妾室,他都拒绝了。”
李昭凤恭维道:“府尊情深意切,有夫人一人足矣。”
高夫人苦笑摇头:“但张家三代为官,到了松龄这却连个庠生都考不上,整日就知道跑出去撒野。老爷就这一个儿子,我有意让你为他伴学,张家每月再予你月费一两五钱,你意下如何?”
张松龄跳起脚来:“什么?!这里面还有我事呢?把他叫来是为这个?!”
高氏瞪他一眼,这大少爷又乖巧的闭上了嘴。
李昭凤心道我自己也就是个半吊子水平,要真说起来,能背下的文章说不定还没这张大少爷多。
他迟疑道:“在下自然愿意,只是夫人为何如此看重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