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招兵
今年的收成要比以往几年强上不少,但这与徐州城外流落的饥民没有任何干系。
抬头望望天,气温是凉爽多了,太阳依旧那么刺眼。
徐州城南门外,眼下聚集着上千名或赤身裸体,或衣衫褴褛的百姓,皆是最近才逃难而来。
清军在山西、河南两地与大顺军时不时的爆发小规模冲突,夹在两方之间的土著百姓,只得携家眷南下。
至于城外之前的那一批流民,要么是一个接一个的投了土匪,要么是没挺过这个夏天,死在了秋收到来的前一日。
余子舟拉着板车,上面躺着他的父亲与母亲,瘦骨嶙峋,每走一步,那挂在肩膀上的麻绳就要在他的皮肤上摩擦出一道鲜红的血饮。
“我儿,就把我们俩抛在这吧……你是秀才,你一个人肯定能有活路,别被我们拖累了……”板车上,一名老妪从喉咙中挤出这么一句话。
余子舟额头滴下豆大的汗珠,又向前迈出一步,咬牙说道:“爹,娘。你们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不孝之事来!”
老妪一旁的老翁,面露不忍,闭上双眼,显然是心疼儿子。
四野的饥民好奇的打量着这一家人,相比于他们,这一户的条件无疑好的太多了。
虽然大家都吃不上饭,但好歹人家还有个板车呢!
这时,却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城门有人发粮啦!城门有人发粮啦!”
这群饥民眼前顿时射出精光,挣扎着爬起身来,丧尸般向着城门方向奔去。
说是奔,其实也没比走快上多少,毕竟大家实在没有什么力气了。
余子舟也是面露喜色,连忙小心翼翼的将板车安放成斜立壮,那老翁、老妪现在就仿佛是斜放在木板上,被人售卖的商品,样子有些滑稽,又有些怪诞。
“父亲,母亲,我去讨粮,有粮食我们就能活下来了!”
老翁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能说出那句话:就凭南明官差的作风,发粮也是被克扣过的粮食,又能有多少?若是没有自己夫妇这两个累赘,恐怕儿子一定能多活几日。
多了自己这两张嘴,那便只能是吊着性命了,可自己难道不想活吗?
余子舟撸起袖子,再没了读书人的样子,呲牙咧嘴的跑向城门,在那伙围拢的饥民群里挤进去。
只听到身边有人叹息:“唉,原来不是发粮,是找人卖命呢!”
“这不是招兵么?有粮吃就行,那管的了那么多!”
“好男不当兵,你真以为当了兵就好啊,教当官的天天欺负,到时候还要送你去跟李皇帝(李自成)打仗!”
“废话说了那么多,你若是不想就赶紧走啊,别挡在我前面!”
“我凭什么走?我只是说好男不当兵,俺都落魄成这样了,早就不是好男人了!”
余子舟这才发现,透过几个后脑勺的缝隙,前面临时搭着一处矮台,一尺高,大概只到人的小腿。
矮台上放着一口木箱,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胖墩,警惕着看向台下流民。
正中是一名面貌英气,但是有些瘦削的青年,身后跟着一名看面相就老实的少年,眼神里透着淡淡的忧愁,一脸苦相。
最奇怪的是,在右侧居然还放着一张木桌,后面坐着一员容貌俊美,锦衣华服的美少年,旁边立着一杆“新社”的旗帜。
说是旗帜,也不过是用木棍糊上片破布。
“这新社又是什么学社?早就听说南地士子结社风气盛行,没想到居然都已经插手到军伍之中了吗?”余子舟心生好奇,看向美少年的目光充满羡慕,同是读书人,人与人的差距,真是比人与狗还大。
不出意料,此次招兵应当是由他做主了,或许应当是某个将军的儿子吧?
却不料,下一刻开口讲话的,居然是正中的那名英气青年。
只见青年向前迈出一步,台下顿时安静下来:发粮得看人家的脸色,事关性命,大家皆不敢发出声音,唯恐漏听了重要消息。
而后,他开口说道:“诸位,大家皆是各地逃难来的百姓。我也不多做自我介绍,我姓李,名昭凤,目前添为徐州大营游兵营下百总……”
“老爷,俺知道你是来招兵的,你就说,咋样才能吃上军饷吧!”台下有人喊道。
李昭凤并没因被人打断而生气,只是笑笑,说道:“很简单,只要三十岁以下,父母亲眷尚在者,身高五尺二寸(约 160cm)以上。来我这按了手印,就能拿兵饷,吃兵粮!”
“老爷,为啥非得要有爹有娘的,大伙逃到这来,谁还能顾的了爹娘?俺有力气,俺吃的还少,要俺呗!”又有一名饥民焦急喊道。
是啊,能活到现在已是不易,大多流民早就失了双亲,眼下就连人家当兵都不要孤儿了,这些流民又是生气,又是悲伤。
有人提及父母哭出声来,有人点着了火气开始起哄,场面隐隐有些控制不住的趋势。
幸好这时,张松龄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根大棒,双目圆瞪,一剁地面,还真有大将风范。
一下子,台下的饥民看了看人家魁梧的身材,又看了看自己清晰可见的肋骨,不敢再吵闹什么。
李昭凤赞赏的看了一眼张大少,后者得意的回了一个眼神。
“我这是招兵,不是做善事。我是百总,不是施粥善财的大户!你们入我麾下,我不但给你们每月七钱银子,还管你们吃住,给你们发粮食让你们养活爹娘。一共就要一百人,我是给你们这些死了都没人埋的人活路,还是给人家有爹有娘的人活路?!”
话说的难听,但理却是这么个理。
但余子舟看的出来,这其中还有另一层意思:能不抛弃爹娘逃到这里的,基本也都是有情有义的汉子。把命卖给人家,实则也是拿父母当做人质,若是自己有什么坏心思,恐怕人家就会对自己的爹娘下手!
七钱银子,其实不多,当下明军一年的军饷,大致也就在七两银子左右,但谁不知道你们欠饷已成习惯?
只靠口头说说,对这些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但李昭凤招了招手,张宝领悟,打开了一旁的木箱,里面顿时露出了白花花的银锭。
这下他们可精神起来了:好家伙,你玩真的?!
李昭凤笑道:“今日按了手印,当场我就给你支一年的军饷,给你做安家费。到了晚上就给你们发饭吃,还给你们爹娘安排地方住!”
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自然是双亲还在,愁的自然是早已孑然一身。
台下顿时挤攘起来,余子舟在这群人中被挤来挤去,东倒西歪。
秀才出身,若投身军伍,虽然投笔从戎说起来好听,可实实在在的不就是会被其他读书人瞧不起么?
余子舟是有些纠结,但一想到那在板车上等着自己,只有几口残气的父母,顿时又狠下心来。
他也不管颜面,死命的向前挤进,还举起手来高呼:“我有爹娘,我还读过书,我是秀才!”
话音一落,其他人都对他投来了厌恶的目光——这不赤裸裸的内卷吗!
李昭凤把他拉到台上来,打量他一番,看出他似乎也有些窘迫,笑道:“没什么可丢人的,我之前也是逃难来的难民,我爹还是进士,给爹娘挣饭吃,不丢人!”
一听到这青年是进士之后,余子舟生出些好感,问道:“你真愿意发粮,还给我父母安排住处吗?”
“我骗你做什么?”李昭凤走到木箱前,翻出一粒小银块,掂了掂,大致有个八两重。
而后对着余子舟道:“你去那里报上你的籍贯,按下你的手印,这银子就是你的了。”
余子舟看向夏完淳,不自觉的升起一股自卑感,走到桌前。
夏完淳很有礼貌的问道:“这位兄台,请问你的籍贯与姓名?”
“河南开封府封丘县秀才,余子舟。”他说完,又好奇的看向木桌上的那一册小本子,最顶端写着:我们是百姓的子弟,自愿投身军伍,服从李百总的领导,努力学习新学思想,保护百姓的利益,不拿百姓一针一线……
这其实是李昭凤让夏完淳用来在军中讲给士卒听的,还打算让他们每日背诵一遍。
夏完淳担心自己背错,就在这小本子上抄写了下来。
余子舟心里有些钦佩又有些可笑,这李百总果然也是士人之后,还以为掌兵是讲些道理就行的了么?谁不知道兵匪一家,要让官兵做到这些,那不是痴人说梦吗?
他本就做好昧良心的打算,这当兵和从匪,在他看来其实是一个意思。
在夏完淳处按下了自己的手印,他便成了李昭凤事实意义上的第一个士卒。
后者言而有信,直接就把手中银子塞进他的手中,拍拍其肩膀道:“去把你父母带来,在后边这侧空地上等着,一会儿兵额招满,大家一起吃饭。”
看到银子是实实在在的发到了人的手里,这当百总的好像脾气也不像自己印象里的那样暴躁,台下的流民顿时沸腾了起来。